因大旱之故冀北疲敝不堪,寻医寻药竟也成了一件难事。
鬼渊献处理祭祀后事,执徐卧榻一直昏迷不醒,派去寻医的人也是久久不见回音。我偷偷拨开执徐捂在右臂的左手,掀起他覆在肌肤上的大袖,坦露出他的右臂。见其右臂可怖面貌我大惊失色——他的整只右小臂已难以寻出正常肤色,暗红的疤痕爬满了小臂,甚至占据了一半的大臂肌肤,满是红疤的肌肤与身体白皙的肤色形成鲜明对比,远看像是被剥去了皮,却没有一滴血流出。最新的那条伤口翻着红肉从肘起蜿蜒爬过大臂攀上肩头,像一条红褐色的毒蛇盘踞在执徐右臂,我甚至能感觉到它在“呲呲”吐着信子。
见此景我愈发焦灼难耐,却不放心留下昏迷不醒的执徐而去。正左右为难时,下人来报说有一八岁左右的孩提寻我。
“孩子?”我纳闷。
“一个女孩。已在门口待了好些时候了,赶也不走,只说要见海棠纹广袖青衣束冠的凤眼公子。”来通报的下人打量着我的外衣,似是在说这里着海棠纹的只我一人了。
那个来寻我的女孩缩着身子蹲在门槛外侧,灰衣总角。暮雪积了一地,她的衣衫破旧单薄,瞧着难免让人心酸。
“是你在寻我?”我走近她身侧,她闻言捂怀抬头瞧我,是个眼睛大的出奇的圆脸女孩,双颊是长期曝晒留下的红痕。
“我听主人家说有贵人做祭祀冀北才下了雪,我偷偷去瞧,看见做祭祀的贵人昏倒是你带他回来的。”说着她在怀里抽出一个破布包,小心把布一片一片剥开,里面是一块饼皮干裂的麦饼。她捧饼吸了一口寒气怯怯地说:“主人说你们贵人家的公子是瞧不上这种糙食的,可弈爷爷告诉我人要活的不违心向才能算得圆满。能不能托贵人把饼给那个做祭祀的贵人,代我说声谢谢。”
刚经历过大旱的奴隶女孩拿出的这块薄饼几乎是她的身家全部了吧。我蹲下身,让视线和她平齐,她的眼睫上覆了一层薄霜。我接过麦饼问她:“叫什么名?”
“主人说瞧着我圆圆的便呼我阿圆。”见我收了饼她便笑了,露出透风的牙齿。
派去寻医的下人正好赶回来说寻了好些郎中,他们或走或死,医馆皆闭不开门。鬼渊献略懂医理,可等他回来又不知到何时了。阿圆听完说她知道哪里或许有郎中,我忙问她在哪,她指着街尽头说:“过西街到南门出城郭行二里便可见一老梧桐,老梧桐下有草屋一间,前些日子医师就住在那里。他不图回报为我们穷人看病,是个善人。只是他悬壶济世漂泊不定,不会在一处久居。不过贵人也是善人,定能找到他的。”
我差人找到郎中时雪已经止了,地上的积雪已没过脚踝,高至小腿。去寻的人说他们去时郎中是本已走了的,落了东西回来取才让他们遇到,定是神意不愿执徐公子有恙。
郎中是个健硕黝黑的男子,高我一头,着窄袖短衫,红带绾发。“官宦子弟?”他眉毛轻挑。
“是。劳请先生一定要救他。”我假意没有看见他眼中的鄙夷。他来之前就应该知道是官宦人家请他,既然来了,无论他是否仇官都算得是一个善人。
“我虽是为布衣而做的行医,却也是杏林中人,生病便要治,这是为医之道。带我去看看。”我带他到执徐旁侧,他从背上取下药箱遣我们去门外等候。
日已西沉,月悬东方,清冷的月铺了一地蓝光,雪光与月光相辉映,虽是夜晚,却亮同白昼。点点星光倚月而缀,三百二十七颗上下,我数了三遍,遍遍不同。第四遍数到一百零八颗时郎中才出来。
“为何不在房中等候?”他问我。
“房中总觉闷热,不如外面凉快些。执徐怎么样了?”我拂去粘在广袖上的雪,起身问他。
“只是些外伤,外伤致高烧不退。我已经处理了伤口,我这里开些药每日内服便可,无碍。”他说着向外踏出一步。
“您这便要是走了吗?”
“举国之内,因穷困不治而亡者难计其数。我解青囊志济苍生,苍生未医,我心难安。苍龙将竭,凤凰当出。平三垣,定四象。凤凰可医苍生。”
“这是逆罪!你救了执徐,我可以当什么都没听到过。”苍龙将竭,凤凰当出。平三垣,定四象。皆是狂妄之语。
“那我们有缘再见。”说完他留了药方,踏雪离去,每一脚落地都会发出“吱——”的声音。
我进屋时执徐已经醒了,正看着窗外出神。“外伤未愈,高烧未退,还不好好躺着?”我在他不远处依窗而立,“你怎会忽然晕倒,还有你的胳膊是怎么回事?”他的右臂已被白布条严严裹住,难窥其可怖之处。
“旧疾使然罢了。”
“什么旧疾可是那个悬壶郎中治不好可需寻名医?”
“小事,也不疼。”执徐将脸重新转向窗外说“浮尘无数,斗转星移,不明不息。散星依月,伴月而明,月落而息。不知我是浮尘还是散星。”
“你想做浮尘还是散星?”执徐整日只知框我,那种伤又怎会不疼。
“浮尘受制于天,散星受制于月。我皆不愿。可愿与为通常都是相立的。”
“莫要说这些消极之语。”我递阿圆的薄饼给执徐,告诉他是一个小奴隶送的“她还说谢谢你救了冀北,你是个善人。”
“善人是不会轻易取别人性命的。”执徐拿出薄饼扯了好久才咬下一口,咀嚼着问我她唤什么。
“主人家唤她阿圆,是个孤儿。真是有个随意的名。”
执徐无言,费力地爵完半片饼才缓缓开口“无父无母,让人心怜。”
“谁让公子心怜?”鬼渊献踏入屋中,他已经褪去那身素衣,黛衣戴冠“你们二位说话,怎么从来不知掩门?”
“君子坦荡荡,何须掩门?”我见鬼渊献回来找出了药方让鬼渊献过目“刚才不过是在说今日来看望执徐的一个小奴隶。你瞧瞧刚刚郎中为执徐开的药方。”鬼渊献瞧过说都是石斛这类清热凉血之药,看来执徐公子的身体应是没有大碍的。
“无事便好,执徐公子今日当真吓到我了。不过你怎么还包了胳膊,莫不是又受了外伤”鬼渊献收起药方疑惑道“这可没写治外伤的药在里面啊!”
“怎会?”执徐的右臂伤的如此严重,怎能没有助愈合的药
“本就无碍,旧病罢了。”执徐挥挥左手,问鬼渊献道:“何时给我百壶酒?”执徐刻意转了话题。
“既是谢礼自然会如数给你。不过害你如此模样,不知该给你什么歉礼。”
“你们这些门第公子,总是想要笔笔账都要算得清楚。”执徐解颐。
“要是不算得清楚,那可不是一直欠着别人了?”
“这世上的事哪那么容易算清楚。”我没头没脑的接了一句,执徐和鬼渊献沉默片刻,不约而同的笑出声,点头称是。
笑声过后是许久的无言。
“有些冷。”鬼渊献先打破了沉默。
“有温酒就好了。”执徐接道。
“是啊。”我附和。
执徐翌日刚日出就坐在外廊哼小曲,今天又些许飘着些雪。鬼渊献来时执徐的鼻尖已经红了一团。他为道别而来,说自己得尽快回曲阜,毕竟杀了侯国官员,自己必须向皇上和武清侯请罪。
“以后在朝中武清侯难免会对我有敌意,朝中大臣们时时刻刻都在盯着呢。群臣的嘴花样多,是堵不住的。”鬼渊献自嘲笑道。
执徐问鬼渊献我们来武清多久了,鬼渊献算了算说今日已是第十四天。
“那我和行人同你一起回去。”执徐脸上没生气,因此用朱带束发以显得精神些。
“你的身体如何经得起舟车劳顿?”我问他。
“小病而已。成日待在武清未免太枯燥了些,我还念着玉茗姑娘的筝呢。”执徐冲着鬼渊献邪魅一笑“当然还有太祝的酒。”
鬼渊献干咳一声,说:“自然如数奉上。既然执徐公子与左丘公子也要一同回去,那还需再等一两个时辰才能出发。”
“为何?”我问。
“我差人去寻了给执徐公子的歉礼。”
“是什么?”我又问。
“到了便知。这段时间你们收拾收拾行李,收到东西我们再上路。我一个时辰后在城南门等你们。”
不偏不倚整整一个时辰后,有鬼渊献的下人带来了一个着一件妃色绣花短袄的女孩。
“阿圆?”我惊道。阿圆一改昨日的寒苦面貌,整个人也精神了不少。我暗自咂舌,难怪阿爹常常会称赞鬼渊献。
“送我?”执徐蹲在阿圆前问身旁的下人。
“是。主人说这丫头伶俐,执徐公子留在身边也可解闷,就当是给公子的歉礼了。”下人答得毕恭毕敬。
“是你给我送的饼?”
“是,大家都说你是善人。”阿圆重重点头,扯着小孩子字正腔圆的音调,乖得像只兔子。
“你也是善人。”执徐理了理她额前的碎发“可还有其他家人?”
“没有,记事起就在先前主人家了,主人家的少爷说我长大是要嫁给他为主人家延绵子嗣的。”听到执徐说她也是善人阿圆就咧开嘴笑了,牙缺了有两颗。
我差一旁站的下人去熬些豆粥来,一早便奔波被买卖,定是连朝饭都没来得及吃。“我给你去了奴籍可好”执徐言语轻柔。
阿圆一愣。
“怎么?”我问她“难道去了奴籍还不开心?”
“没有不开心,阿圆在想主人刚买了阿圆便要弃了阿圆,阿圆还是免不了会被人卖了去。弈爷爷说要活的随心向,阿圆想知道何时才能随心向。”
“弈爷爷是谁?”她昨日见我时也提过这个人。
“是常常在郭外和悬壶医师下棋的爷爷,他说自己十分怜爱我们这种无依孩提,总是给我们说故事,还给我们薄饼吃。”
“不是不要你,是让你不做奴。”执徐戳了戳阿圆的鼻尖。阿圆似乎觉得痒抽了抽鼻子,然后扑闪着眼睛问“真的?”
我忙拉执徐到一边,他连自己都养不好何谈再养个小女孩?执徐学阿圆扑闪着眼睛说阿圆是鬼渊献送来的,而且还是个孩子,也不能弃之不顾。
“行人,你是那般狠心的人吗?”
“我?你的意思是我养?”我指着自己。
“自然不敢劳烦你,你出钱便好。”执徐媚笑着贴近我,我远远推开他。当初说好我负责吃住酒钱便可,怎么现在连孩子都要我管?
“唉。不知道鬼太祝愿不愿学剑术。”执徐磨磋着下颌自言自语。
想来阿圆一个孤儿也不能真的弃她不顾,“阿圆作乳名便可,在外是不能再这般唤她。”
执徐听到嘿嘿一笑,揽阿圆入怀低声说:“他是行人哥哥,我是执徐哥哥。行人哥哥答应养我们两个了,快谢谢他!”
“谢谢行人哥哥!”
养两个?
执徐无视我的白眼继续说:“你的名就唤晚晴吧。执徐哥哥和行人哥哥定会让你好生长大,随心向,以后得管鲍之交,与两情相悦之人共结连理,欢喜一生。”
“为什么叫晚晴?”阿圆似懂非懂的听完,只抓住了名字这一点。
“因为天意怜幽草......”
“好了好了,有话路上再说。鬼渊献等了好些时候了。”我催促聊的正欢的二人。
“走咯!”执徐笑。
“走咯!”阿圆附和。
“行李!”执徐的右手还是不好使,他左手圈起阿圆向外走去,留下我一个人在后面气急败坏地喊道。
不知何时起稀稀落落飘着的雪匿了,昨夜积雪未融,日光不能完全穿透雾云,只留下了朦胧的光晕,二人咯咯笑着,风也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