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轻盏端着盛着早膳的木质雕花托盘,从大殿门口缓步走了进来,许久没有打开的宫门突然打开,白光在瞬间入了秦淮的眼,她有片刻失神,以为是阳光。清醒过后不免自嘲,这地上人人都称道的天宫,其实凉薄的连阳光都罕有。这里是仙人的世界,这里没有黑夜,只有永昼。微启朱唇,却是哑声。她拉动嘴角无声的笑了,笑自己又忘记早已失声的不自量力,嘲这人生的百变无常。
轻盏将托盘放在不远处的白玉桌上,秦淮并无食欲,但耐不住来人忧虑的目光。她准备下榻,却发现呆坐太久,腿脚麻木,疼痛的感觉瞬间袭来,像是被人扼住咽喉。一个趔趄,即将摔倒之际,轻盏快跑过来扶住了她,缓缓的带着她到桌前坐下。
膳食一如往日般精致,这一年来日日如此。但就算是琼浆玉露尝得久了也不过是如此。“姑娘,余昇殿下过两日许便可以来见你了。”轻盏在旁说道。
秦淮听到却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她口中的人和她不曾有过情仇爱恨,风光旖旎,和她没有半分关联。她只呆呆的望着杯中的茶汤,看里面的金色茶叶上浮下潜,舒开又卷起。她伸出手指轻碰茶水,在木质托盘上写下一个“湖”字。
“你是又想去静湖了?”轻盏问。
秦淮抬头看她,点了点头。
静湖,一如其名,静谧沉默,像铁石心肠到极点的老道士什么都不能掀起他的波澜。这里的景色千万年来不曾更改,有人道这是亘古前的一位大能为了修炼静心而创造的。秦淮站在湖中心的亭子里,望着周围静止的玉树琼花,心道再美的景色,看个千年万年也不免失了味。
轻盏将手中的披风轻轻盖在秦淮瘦削的背上。
“姑娘,这静湖的寒气甚重恐有伤凡体,你不要久待。”
轻盏感到十分奇怪,姑娘这几个月来总是来静湖,有时还支开她,独自一个人待上好久,这里究竟有什么吸引了姑娘?
秦淮站着,微眨了下眼睛以示回应,她垂头看了身上的霓裳羽衣,悲凉由生。身上的衣裳再华丽绝伦,终究不属于她。在人间,她卑微如乞儿,但与那些富人贵族差的只是囊袋之中钱财的多少,而在此地,在天宫,哪怕她日日锦衣华服,玉液琼浆,依然格格不入,受人非议,连乞儿都不如。因为位份高低,有如天堑。
抬头,望向层层玉树后的远方天际,她在等,等一个带她解脱的人。
长久来,不曾有过动静的静湖似是在响应她决绝的心声,纷纷扬扬地下起了雪。秦淮伸出手,雪轻轻落在掌心,然后被掌心的温度逐渐融化成水,消散得了无痕迹。
这天地之中,又有什么有幸得以永生呢?
爱恨纷奢,聚散离合,终不过是过眼云烟。
良久,雪已积了鞋底厚薄薄的一层,一个黑色的身影从远处天际快速飞来,落到秦淮面前。高大的身影挡住了秦淮的视野,来人穿着静穆的黑,衣服里隐隐有暗纹,似花枝,但看不大清,衣料柔滑且庄重。
他太高了,秦淮只得仰头看他,冠的很整齐的长发,略略苍白无血色的脸,凌厉的剑眉下是一双深沉的看不清底色的眼眸,鼻梁很高,整个人看上去有一种脆弱且妖冶的美。薄唇打开,他柔声道:“你可是想好了?”秦淮有一瞬的犹豫但随机眨了下眼睛表示肯定。
轻盏在旁许是心有所感,她在秦淮背后一个跨步向前挡在了秦淮和来人之间,打开双手作保护状,斥道:“万殊!这里是天宫,不是冥界,就算你是冥王之子,凡事也不能随便由你做主,你不能在这里放肆。”
万殊没有回应,只挥了挥手,轻盏便倒下了。秦淮心切,担忧的看着轻盏,毕竟这偌大的宫殿里,她是她唯一的慰藉和温暖了。
“无需忧心,我只是略施了法术,让她睡着罢了。”万殊解释道。
秦淮稍感安心,一只手拉着轻盏的手,另一只指向亭子中的长椅,示意万殊将她安置在那。万殊依言照做。
秦淮温柔地注视沉睡的轻盏,像临别前最后的眷恋。她将藏在袖口里的信放在轻盏手指,最后将身上的披风拿下盖在她的身上。
一切事毕,她才重新看向万殊。
“你可要明白,你在这仙界待的太久了,你的凡身盛了太多的仙气,已经不能直接回到人间,人世间浊气太盛,与你体内的仙气相冲,会使你暴毙的。”万殊无奈道,“你想抽身离去最好的办法是破而后立,我带你去黄泉,再次转世。而你也就此不复存在了,你可要想清楚了。”
秦淮听到,只无声笑。这世上还有谁会在乎她的生死,连她自己都不在乎了。她只想把这里的一切都给忘了,忘的一干二净。轮回百世,哪怕世世艰辛,她也不要再与这天宫仙界扯上一星半点的关系了。
她笑着抬着头,眨了眨眼,意思是确定了。她好久都没这样痛快的笑了。半年?一年?亦或是来了这九霄之上后?她也记不太清了,总之是很久很久了。
美人一笑自然是引人注目的,何况她此刻笑的这般坦然轻松。白光打在她的脸上使得脸上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之前略显苍白都皮肤此刻竟像施了法般的莹莹发光。她眉心的一颗细小红痣在此时此刻也变得鲜妍,让整个人生动起来。
万殊只无奈的叹了口气,挥手间招来一朵腾云,携着秦淮到黄泉去了。
黄泉很大,大的像看不到边界的天空,里面黄沙遍布,一阵又一阵的大风呼啸而过,把沙子高高地扬起,沙子在风里不自主的起伏,不明来路,不知去向。
秦淮看着眼前的八百里黄沙,浩浩荡荡,如此壮阔的样子,心中除了对这奔流不息黄沙的怜悯,竟然平静的出奇。
腾云的速度很快,几刻钟的时间就可以隐隐看到冥界黑漆漆的入口,入口处有大片大片红色的花,花瓣细长纤细,花开的烂漫,但奇怪的是没有叶子。秦淮看到这花,恍然间想起这正是万殊衣服上的暗纹形状。她有些困惑,黄泉这样的死地,照理说来应当是生机全无的才对。万殊解释这是彼岸花,花开一千年,花落又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它们接应途径此地的鬼魂,令其忘忧忘情。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秦淮暗叹这世间情爱是蜜糖,也是砒霜。甜时可以让人忘忧,苦时也可以令人痛不欲生。这种执念太可怕,也太过于凶猛。有如洪水海啸,一旦发生,如何挽回?若这花真的可以忘忧忘情,何不为一珍宝?由爱生痴,由爱生怨,由爱生恨,有时候是你的爱让你心生畏惧,你之所以会受到伤害,是因为你的爱让你毫无防备的打开心房同时给了你爱的人伤你的契机。不爱则无怨,不爱则无恨,不爱则无惧。
“从入口进就是忘川河了,渡了忘川河,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便可以投胎转世了。我会把你的灵魂从你的身体里分离出,然后你便可以进去了。我会陪你,不要害怕。”万殊出声打断了她的思绪万千,他眼底的深沉泛起波澜,像是高远神秘的夜空,有着秦淮看不清的痛苦,“若你真的想要解脱,我只能帮你到这了。秦淮,我的命是你救的,那便是你的,无论如何,我都站在你这一边。来生一定平安喜乐,一定。不然我不会原谅这一次我帮了你。答应我。”
秦淮诚挚地看着他,目光温柔且执着。
万殊伸手,将手掌悬在秦淮的头顶。几撮柔软的碎发,拨弄到手心的皮肤,万殊的心突然一窒,他有一些不舍。但还是依言施了法。
随着他口中咒语的结束,秦淮的身体一软,虚晃地倒下了。灵魂与身体完全的分离。
她的身体呈现出半透明的状态,秦淮觉得身体轻极了,这一生中她从未如此这般轻松过。摆脱了肉身凡胎枷锁的她,终于可以坦然说出心声。
“我一定把你们都忘了,下辈子做个普通人,找一个如意郎君,和他生几个叽叽喳喳的孩子,便是一生。”秦淮认真的看着他的眼睛,“万殊,送我到这吧,这段路我想一个人走。”
万殊沉默,不露神色的叹了口气:“那好,千万珍重。”
秦淮张开手,轻轻抱了抱万殊,意在做最后的告别。
秦淮轻身跨进入口,忘川河是一条长河,周围是深渊般的黑暗,唯有这条河在黑的寂寥里发出莹莹的光,河上无数条小舟来来往往,摆渡人接引漂泊的灵魂送他们走上归程。秦淮踏上了接应她的舟,舟沿着河,慢慢的前行着。人生的最后一程,慢一点又何妨?
她站在舟上,静静地看着前路,突然那些被她强硬关起的回忆,不断在脑海里浮现。那个时候她还可以说话,那个时候他还不是神仙,不是余昇殿下,不是这九重天宫的尊贵殿下,只是她的余昇,她的男人,虽然只是一介商人,但可以给她一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