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穿着黑色正装的年轻男人,和应露露一起出现在教室门口,向惠黎毕恭毕敬弯腰,颇有礼数地说道:“老师,占用您五分钟的时间,应先生交待我来了解昨天小姐受伤的前因后果。”
这一声“应先生”,让她不禁回想起,被应墨酥带去他家的那次,家里的佣人很是尊敬地用“少爷”来称呼少年时期的应墨酥。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周围的人还是用类似特殊的称呼,像是黑道组织一样。这在正常的社交环境中,显得有些违和。
司机看着那位年轻的代班老师不疾不徐地走到教室门口,脸上似乎挂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心中有一瞬的疑惑,不过很快就消除了,直奔主题:“这是小姐在贵幼儿园第一次受伤,应先生比较重视,所以让我查清楚,究竟是意外还是人为伤害。”
惠黎转头看向已经坐到座位上的露露,正在用担忧的眼神望向自己。
“如果应先生很重视的话,为什么不亲自来问呢?”惠黎挑衅地质疑他。
“应先生日理万机,白天很少有时间出现在工作场合以外的地方。”训练有素的回答,没有丝毫人情味可言。
“哦。”惠黎顿了顿,“其实小孩子在公众场合受点小伤很正常,重要的是受伤之后,有没有关心她、陪伴她。”
“恕我多嘴,这样长的一道口子,并不正常。如果是意外的,应先生希望代班老师能够在照看时更加尽心一些。”司机的这张嘴,似乎过于伶俐了些,“如果是有人故意欺负小姐,请老师务必不要徇私,让应先生能够知道那个人的名字。”
“如果非要知道真相,最好还是亲自现身一下吧。”惠黎已经有了很明显的不悦。
司机的头低了低,以卑微的姿态说道:“老师不要为难我,让我回去好交差。”
“那你就说……”惠黎深呼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是我没能好好照顾她,以后一定会更加用心,择日会亲自上门家访。”
“多谢老师,告辞。”司机大概也不想维持着拉锯的局面,不再多话,转身便离开了。
这段让人神经紧绷,极度不适的对话,颠覆了惠黎对应墨酥曾经的印象。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恶趣味,竟然将一个司机培养出了看门狗的奴性气质。
露露觉得今天的小黎老师心情似乎不大好,虽然老师平时也不爱笑,可毕竟没有像今天这样凛冽,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课间活动,她鼓起勇气跑到惠黎身边,对她说:“老师,昨天我已经和爸爸解释了,是自己不小心从秋千上摔下来的。”
明明是被人欺负,又帮人遮掩罪行,像极了曾经那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自己。惠黎看着露露迫切希望得到回应的眼神,笑了:“为什么要骗爸爸呢?”
“因为爸爸平时忙,又不太爱笑,我怕让他担心。”露露垂下了眼睛。
惠黎不禁摸了摸她的头发。
“可是我有告诉他,小黎老师很细心地帮我处理伤口。我对他说,小黎老师比以往任何一个老师,对我都要好。”
摸头发的手突然停滞,惠黎哽咽了一下。她明明最不喜欢的,就是看见这张酷似沈南葵的脸,接近她也是有备而来。每天她睁眼,想到又要开始为了见到应墨酥而大费周折地开始新的一天,就会犹豫着寻思放弃,可每一次,又被心里仅存的一丝欲望说服。再坚持一下吧,说不定今天就能见到他了。总是怀着这样的幻想,克服隐隐的厌弃,去面对缩小版的沈南葵。
可是如今,当她看到这双清澈明亮的眼睛里,充满着敬仰和信任的情愫时,那丝厌弃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对你好么?”她喃喃地问道。
“嗯!”露露斩钉截铁地点头,“老师是我见到的最温柔的人,对调皮的男生也不会特别严厉,从来不讲大人的道理。虽然昨天我是被人欺负了,但老师没有训斥他们,而是集中精力照顾我,还给我小糖果作为奖励,我已经很满足了。”
“我长大了,也要做一个像老师一样温柔的人。”
突然被人作为了憧憬和榜样般的人物,而那个人,竟然是他的女儿。惠黎心里有些五味杂陈,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露露,你的爸爸,从来不来幼儿园接送你吗?”话题最终还是转移到最在意的人身上。
“是啊,他比我出门早,比我回家晚。”
“露露,你不感到孤单么?”
“还好,习惯啦,爸爸不在的时候我就和猫玩。”
“猫?”惠黎呼吸一紧,脑海里不禁浮现出最后和球球在应墨酥家里告别的样子。
“嗯嗯,是一只很可爱的肥猫哦,叫球球!它比我还大呢!”似乎打开了露露的话匣子,一直讲着猫的事情,停不下来,“真的被爸爸养得肥嘟嘟的,又不爱运动,躺在我肚皮上的时候,别提有多重了。”
“你爸爸有时间养它?”
“别看我爸爸平时不爱说话,他其实可喜欢小动物了。有一次球球不知生了什么病,总是吐个不停,瘦了几圈,他几乎跑遍宠物医院,直到所有医生都确诊是不太严重的肠胃问题,才消停下来呢!”
有飞机当空飞过,在遥远的高空划破白色云朵,拖出一条斜长的尾巴,很是惊心动魄。人的一些隐性的品质,总要托第三个人说出口,才显得令人信任,并且难能可贵。如此一来,当初自己半信半疑地将心爱的宠物托付给他,倒是显得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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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时间,下次再说。”穿深色订制西装的男子利落地挂断电话,迈开腿坐上等候多时的汽车,略显疲惫地用指腹按压太阳穴,迟迟没有对司机下目的地的指示。
刚刚拒绝的,是父亲应天翔让他参加酒会的要求。所谓上流社会的酒会,不过是借着商务交流的名义,来一场名流之间的相亲晚会。圈子里到了适婚年龄的千金小姐们,借此盛装出席,惊艳亮相,游走于富家子弟和商界精英之间,聊天的同时彼此暗中观察,选择相对合适的伴侣。
就是这样无聊的社交游戏,应墨酥曾经参加过一次。聚光灯似乎是刻意等在他进门的那一瞬,夸张地全部亮起。在这之前,人们对应天翔的儿子早有耳闻,被冠以数学天才、名校精英、商界新星等等响亮的名号,从来都是低调行事。回国之后的一年多,从未在公开场合露面过,就连结婚都只宴请了至亲好友。
那一次他现身酒会,是与沈南葵离婚的三个月后,应天翔也是以商机为由让他务必出席。
一个活在传言中的男人,还不知道接下来自己将要面对的,将会是争先恐后的求亲大赛。酒喝下一杯又一杯,身边凑上来的聊天对象不停地更迭,印象最深刻的不是那些女性脸上浓妆艳抹的妆容,而是她们身上五花八门的香水味。即使被熏得极度不适,他还是保持良好的教养,挺拔地站立在人群中央。
自此以后,类似的场合,应天翔再也没能请得动自己的儿子。
“应先生,露露小姐快到放学时间了。”司机不得不提醒他。
“那就去学校接她把。”嗓音略带沙哑,他靠向后方闭目养神。
算起来,上一次去露露的幼儿园接她,还是去年她过生日的时候。小女孩激动到说出了“爸爸出现在这里,就是最好的生日礼物”这样充满拍马屁嫌疑的话。他一直都有意识到,自己在她成长过程中有太多的缺席。自她上幼儿园以来,他没有陪她参与过开园典礼、运动会、亲子游等等活动,看似平时被照顾得很好,有专车接送,其实和普通小孩子比起来,实在是充满太多遗憾。
车子在幼儿园门口没有停留很久,大门就被打开,小孩子们排着队,有秩序地走到门外,然后各自奔向父母或者爷爷奶奶的身边。
应墨酥透过贴着深色膜纸的窗户向外看,并没有看到露露的身影。他记得今早,她自己选择了一件大红的连衣裙穿在身上,应该是很容易从人群中辨认出来的。
“对了,你问过老师昨天露露受伤的原因了么?”他突然想到了这件事。
“老师说,是她自己疏于照顾小姐了。”司机反馈道,“并且她准备最近择日上门家访,可能是要表示歉意吧。”
“家访、道歉之类的就不必了,做好本职工作就行。”语气里有一丝的不满。
虽然嘴上这样冷冷地说着,目光却开始柔和起来,他看到了最后出现的穿红色连衣裙的小女孩,正一蹦一跳地向车子这边走来。
“这几天,她心情不错?”他问。
“呃,好像是,就连昨天受伤也没有闹脾气,甚至还唱了一首新学的儿歌呢。”司机回忆起昨天接露露的情景。
说话间,车门被打开。正想要一股脑蹦上来的女孩,看见端坐在后座的人,笑容顿时僵住,随即惊喜地扑到他的身上,尖叫道:“爸爸!你怎么来啦?!”
“不欢迎?”他打趣地问。
“啊,欢迎欢迎!”她笑起来的时候,右脸颊有一颗不太引人注意的小酒窝。
“手上拿的是什么?”他看到她的手上从始至终紧紧捏着的卷纸。
她神秘地一笑,吊胃口似的慢速展开手里的画纸,五颜六色的蜡笔画缓缓的展现在应墨酥的面前。虽然有些颜色填充得有些粗糙,溢出轮廓之外,但他还是眼尖地看出,那些流畅的顺滑的线条,绝对不是出自六岁的孩童之手。画纸的下方,好像是手包手写出来的字,“to dear father”,虽然歪七扭八,倒也不失可爱。
“漂亮吗?!”希望得到表扬的渴望全部写在了脸上。
“露露是绘画天才,很漂亮。”
很少听见老板用饱满的情绪讲话,司机不禁从后视镜里多看了几眼,毕竟机会难得。
“这些颜色都是我选的,红的,紫的,蓝的……”露露指着上面的花朵,说,“小黎老师帮我画出花的样子。”
“是昨天帮你包扎伤口的老师?”他将露露的手臂抬起来检查伤口愈合的情况,已经结痂。
“嗯!”
“这些是什么花?”
“是老师最喜欢的花,叫……”突然间记不起复杂的名字,她紧皱起眉头回忆,“好像是什么香来着。”
“郁金香。”
“对对!爸爸也知道这个花吗?”
“嗯。现在还不是它开放的季节。”他摸摸她毛绒绒的短发。
“爸爸最喜欢什么颜色的郁金香吖?”露露说,“小黎老师说,这种花有很多很多的颜色,所以我就把自己喜欢的颜色都涂上去了,你喜欢哪一种?”
“只要是露露选的,我都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