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燕娘的一把好嗓子如今早哭坏了,杨素要带她回卫州去了,可见再没机会了,她解下自己的外衫,淌着泪,一脸绝望。
再醒转过来时,好像在一辆马车里,一个黑影子坐在她边上,她有些惊恐,以为是杨素的人半夜便要带她逃出城去。
连死都死不了吗?
她忽然抱住那黑影子的小腿,有气无力的哭求,“小哥,求你便让我去死吧!”
“小娘子你醒了?”那黑影子忽然被她抱住腿,先吓了一大跳,而后又惊喜的问道,“你怎么样?”
邹燕娘昏着头,还有些喘不上,满脑子弥漫着的无望。
“你别怕,是程侯叫我们来救你的!”
她恍惚间以为自己听错了,那黑影子已擎起一盏小灯,照在自己脸上,手上拿了从腰上解下的一枚木纹牌子,好像是“长安”两个字。
“程侯听闻了小娘子的际遇,叫我们来救你的。”
她躺在地上,脑子里突然出现,绑着红色抹额的程是安的身形来,“有我在,我来护着你!”
“程侯?”她动了动嘴唇,那日她不经意听到客人说起她要回京,又说起圣恩复宠,恢复了她的爵位官职,便存了一丝幻想,千辛万苦的偷跑出去,可还未见着人,便被人抓了回去,如今她真的派人来救她了吗?
“是!程侯!”黑影子的小哥将小灯移开些,她立马不觉得刺眼。
“你的仇可以报了!”她得了莫大的安慰,终于能扯出一个好大的笑容来。
“是谁?已经宵禁了不知道吗?”
黑影子的小哥立马钻出车去,大声道:“此乃宁化大将军府上的车架,有耽搁了,如今正要回去。”
“宁化大将军?”外头的人狐疑,“是长安侯府上吗?”
“是!”
“车里的是谁?”
“是侯府的一位内眷,贴身伺候我们家侯爷的婢女,今日在城外烧香耽搁了。”
那禁军举着灯,朝车内看过来。
邹燕娘已经坐起身,朝他微微颔首。
那禁军一看,果真是个面容姣好的小娘子,车边上还放着些经文,长安侯府的车牌车标也都俱全,便催促道,“赶紧吧!再遇上旁的不好说了。”
“是!”
燕娘吊着一口气,这时放下心来,又软塌塌的重倚向车壁。
等她在醒转过来,便有一个年青男子,正殷切地望向自己,她看着分外有些眼熟。
这男子身后端坐在椅子上的,灰色长衫的那男子更挺拔俊逸,她的眼泪一下子止不住流下来,朝床边殷切的人道:“小侯爷。”
声音还有些哑,包含着无限委屈似得,是安看向她脖子上的那一条红痕,好在他们找到的及时,不然这小娘子就自己了断在那里了。
是安惦记着自己当年不谨慎,竟如此害惨了她。
“我对你不起……”
燕娘挣扎着坐起来,一定要给是安叩一个头,她乏着力,头磕下去,却杵在锦绣床榻上起不来,“求小侯爷替王公子伸冤啊!”
她不是谢她救了她这一遭,而是……求她伸冤?
“王公子?”
“求小侯爷替王聃公子伸冤啊!”
“王聃?”是安一双手正不知该不该扶她,忽然听到旧日好友王聃的名字。
“王聃?王衙内?”她有些不确信。
“是!王聃公子!”燕娘提到王聃这两个字,五内俱焚到发颤打抖。
……
那个总是高声叫嚷着“蹴鞠蹴鞠”的王聃?教她去哪里抓贼,又教她斗鸡走狗,如何哄骗其他衙内输钱的那个王聃?
“王聃的祖籍是何处?”她忽然睁圆了眼睛转过身去问李甲,“王护军致仕是回去了哪里?”
还未等李甲退出去回话,是安两只手已经耷拉下来,她有些不可思议的对着还在床上叩头的燕娘问道,“杨素在卫州打杀的人是……是……是王聃?”
不可能,决计不可能!
他一个无职泼皮,焉敢对护军公子动手,王护军也不会任他欺凌成这样。
不会,不会,王聃这人,也是东京街上响当当的一个衙内,怎么会白白给这样的人轻易打杀了。
“是!”燕娘放开嗓子嚎道,“便是王公子。”
嗯?
是安一下瘫坐在床上,又滑到地上去,钟巘忙站起来,李甲已经过来扶住她。
原来这燕娘回到卫州后,家里已经得了官府的救济,又有是安递送的盘缠衣料,她父亲便聚攒了在街上开了一家摊档,专帮人调琴修弦,正好贴补家用。
一家子虽谈不上富裕,到底也和和美美的能生活起来。
便是最寻常不过的一个冬日,乐坊里有个女先儿不知从哪得了一张久远的七弦琴,因着崩坏了其中一根琴弦拿来叫她爹爹修续。
这琴端的长大,又都是上好的工材制成,铜面梓底的流水段,看形制便知不同于俗。只因小家子买卖,实在没有好的丝质来续配,便婉拒了那女先儿,请她往其他大行家那里去修。
谁知不过两日,急吼吼来了些人非说是她爹爹弄坏了御赐来的宝物,所谓宝物便是那琴,来人便是杨素了。
杨素带人上门那日,恰好燕娘到摊档上去给她爹爹送饭,两相见后,俱是一惊。
原来那日杨素同程是安有那一闹,禁军果真将是安的原话带回给李璋,这李璋素来是个最刚硬不过的,虽然平日同是安没什么交情,但听了杨素居然敢给程是安称一声“老子”,无论如何也忍不得,当下就要打死这不争气的。
“你也配称老子给她,她老子是谁?她老子是如今垂拱殿里穿红袍的!你是哪里来的玩意儿,整日胡作非为便罢了,如今惹到她头上还敢称起老子来!”
也就是李太夫人再三求情揽护,才退一步着人将他送回原籍来安生思过的,说到底也不过是避开程是安而已。
这杨素憋了好大一肚子的火气,程是安惹不得,山高皇帝远的却又能遇上燕娘回落到手掌心里,自然有十二分的主意来拿捏她。
他以爹爹相胁,又有州府忌惮着相互,燕娘求告无门,反而被他再三折辱。
“你那个小侯爷,如今自身难保了!”
“便让你上京去又如何,我兄弟是如今实打实的驸马都尉和殿前都指挥,程是安那个小杂种早被官家贬斥回京兆府去了,跟我斗?她也配?如今自身都难安呢,你指着她?”
天可怜见,燕娘听了这消息,为是安也不知烦心了多少,日日以泪洗面,以为是因着自己才叫是安得罪了李家,惹了圣心厌烦。
到底不甘受辱,便趁着七夕同他那些姨娘们乞巧放灯时,一头扎进河里去了。
她一心虽有死志,又奈不过天命不收她,竟又叫给救回来了。如此更激怒了杨素,直接将她送到勾栏院去陪笑,她若不从,便叫她爹娘受苦,如此,她竟活也活不得,死也也不得了。
直到遇上王聃。
他才从东京回来也没几日,头上簪了时兴的花,一身改良的胡服,哼着小曲儿同几个本地的衙内说说笑笑的进来。
她丧着脸弹起琵琶,下头有衙内起哄要听大学士们的曲子,她强打着着精神好歹应付了一首《浣溪沙》,只是唱成了东京的调子。
王聃正同人喝酒调笑,乍然一听这样偏僻一个小小勾栏,竟有人能唱东京的曲子,当然要抬头多注意几分。
他还醉着酒,心里更惦念着东京,忽然又淌着眼泪,说自己交好的朋友们都四散了,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他又问起她为何会唱东京的曲子。
她答:“奴家因缘际会曾在东京小住过几天。”
他便放声笑,“东京实实在在是个好去处啊。”
事了,他给的赏钱倒丰厚,旁的人却劝他,“何必这样大方,都叫这里的妈妈们白赚了,这个便是白消遣也行的。”
“白消遣?还有这等好事?”
“……”
“杨素?”他大骇。
后来再来时,便避着不太见了。
又不知过了几许日子,他再来时,瞧着她因丧着脸不好好待客被人打骂,总归于心不忍,又替她解围一次。
便是这一次,在她房里瞧见一摞“长安”字样。
也不过是无话找话的一问,“你原籍是京兆府的吗?”
“不是。”
“那缘何只写这两个字?”他将写满字的纸拿起来,看着笔触,只觉相当稚嫩。
“只会这两个字。”
王聃生了兴趣,“那为何却学这两个字?”
燕娘想到程是安,一时不能自禁,落了好些泪下来。
王聃见她伤心,倒不多问了,自己提起笔润了润,重铺开一张纸认认真真大笔一挥。
“唉,哈哈哈,写多了!”原本是想好好写个“长安”给她去描画的,谁知心里想起那人,偏偏多写了个“侯”字!
燕娘揩了泪,又丧气脸来,过身一瞧,“长安侯?”
王聃笑着点头,“一时写顺了,谁知带了她爵位出来?哈哈哈我~你别看我这样,我可有个朋友最是行侠仗义的~便是这……京兆府里的长安侯是也!”
“公子认得小侯爷?”
“小侯爷?你认得程侯?”
……
“什么?你便是程侯在悦香楼杨素手里救下的那小娘子?”
……
“岂有此理!”
……
“你这小娘子,想的忒多了也!她只是被降了爵位回家守丧去了,同你有什么干系?再说了,也怪不得你受蒙骗,她虽是个异姓的,但自幼长在大内,公主同她素有姐弟之情的,岂是杨素这等狗仗人势之辈可以相较的?”
……
王聃此人虽然也号称“纨绔”,但也实在只是不求上进,耽于享乐而已,并非什么大奸大恶之人,否则怎么能入得了是安法眼,称为“一友”呢!
他听过燕娘的遭逢,实在怒不可言,一掌震在案上,“岂由得他如此胡作非为。”
可他不过一个无职衙内,父亲也已经致仕,得了恩荫的兄长又远在边关,实在无力能与已在此地霸横已久、无人敢悖的杨素抗争。
起先他想着花些银钱赎了燕娘出牢笼,谁知杨素知道了,如何也不依。先是假意允诺,骗的了好些钱财去,而后又毁诺,反而辱了他一通。
王聃思虑了许久,终于打定一条主意,只跟家里说自己要往延州去看看哥哥,偷偷的同燕娘商量了,助她偷跑,两个人携着包袱趁了黑夜赶着马车直往北去。
只恨燕娘的老子娘却在杨素手里,他虽发现的晚,但也不妨碍能携了老夫妇追上来。
便要进潼关时,河上的冰正结的厚,连人带马都打着滑。
王聃虽有侠义心,但实在的是个公子出身,夹带着个燕娘,走的确实慢。杨素那些啰卒又都是惯常走马抓人的,他们捆了燕娘的老子娘在马上,一路天寒地冻的只管往前追,等追上时,她老子娘早颠断了气。
那杨素是后赶来的,王聃和燕娘被捆在一起饿冻了好几日。
他却围了厚厚的毛皮衣服,捂着手炉坐在马车里,对王聃道:“我原先看在你父亲份上,三番两次让过你,谁知你还敢带着这小贱人私逃,却是活的不耐烦了。”
潼关的大雪飘下来,正对着人脸往下砸。
河道那样厚的冰,砸了一个晌午才砸开那么一个洞。
她的脸颊被扇的火辣辣的疼,王聃也早被打的鼻青脸肿了,她涕泪横流着跪到马车前去磕头,求那恶煞放过王聃,让他北去。
“放他走?放他去哪里?去找程是安那个小杂碎?”
“你呀你,早先这么着,指不定哪日我心软了便放过你了,如今却要跟着这么个小白脸私奔,叫旁的人知道了,你说我的面子往哪儿搁?”
……
是安白着脸,捏紧了手指,“王聃呢?”
燕娘肿着眼睛,使了好几把力气,却怎么也嚎不出了。
……
“你算什么衙内?舔着哪门子的荣耀敢称‘衙内’二字,今儿叫你看看,咱们东京的衙内到底是什么样子!”
“我爹是三品护军,你放马来,看爷爷求饶一个字不?”
……
“真是不中用,眼瞧着马上就进京兆府了呢!好不容易想逞一把英雄,到了没成!”
“你不要放在心上,我便是东京的好日子过习惯了,在卫州这小地方不顺心,你原是她救得,我若救了你找她去,必是个好由头能叫她把欠的酒都还了我,还能叫她总欠着我一个大人情呢!”
……
“他也不动弹……我怎么叫都不动弹……他们就把他从那个冰窟窿里塞下去了……一点一点硬塞下去,身后头还绑了好大一块石头……就那么沉下去了……”
……
是安的两条腿打着筛,王聃吗?
那个总被她威吓又总能服软的药罐子,给人打死沉到冰里去了?是安灰着眼睛,那个击鞠没拿过彩的、连蹴鞠也要作弊才能赢的王聃?总是吱吱愣愣叫李衙内哄着同人斗鸡的王聃?大喊着“欠我几顿酒”的、直肠子的王聃?
“小侯爷,我是没法子了,苟活到今天,便是等着给王公子报仇呐!”
燕娘的嗓子实在不成了,她太疲累、又哭的多。
是安站起身来,朝李甲道:“拣最好的药来。”
“是。”
天光已渐渐发了亮,是安压着眼皮,只觉得头昏沉沉的疼。
她从屋里走出来,沿着廊下的栏杆坐下,要入秋了吧?清晨的薄露氤氲着巨大的潮气一同裹进她的衣服里,发着腻。
回廊外头能听到婢女们和小厮们渐渐起身的声音,泼着水,叮里咣啷地。有三三俩俩的婢女结着伴从墙那边低声细语,是去采露的吗?
钟巘站在她身后,下巴上泛着青色的胡茬子,眼窝里也有一些青色,同样熬过这一夜,是安的却已经发着黑了。
她的发髻有些松了,所以额角有散发出来。
“那年我们困在终南山的大雪里,你还记得吗?”
“嗯!”钟巘背着手,望向天际的鱼肚白,慢慢旋发出一片一片的橘红色。
“那年的风雪真大啊!呼呼的大风刮过来,我总以为房子得给刮塌了,窗户吱愣愣的响。”
“我和云娘也睡不安稳,点着灯,看窗户缝里漏进来的风吹得它摇晃。后来烧的银丝碳没了,用其他的,一股一股的黑烟,呛的人直咳嗽。”
“那么大的风雪天,他们......在潼关外头等着我救呢!”
是安哽咽着,将脸埋到手掌里。
钟巘想起那年的终南山,确实风大、雪大,是安哽咽着,不愿意哭出声来,他伸了伸手,想要摸摸她的头顶,是安的肩膀抖动了好一会儿,才又吸着鼻子缓过来。
“阿大,备马。”她站起身来,没有一丝犹豫,“对了,多带些人。”
“现在吗?”李甲看了看钟巘,有些不确定。
“已经不早了,怕是再不动弹,就又要给逃了!”
钟巘点了点头,李甲立刻便道:“是!”
是安偏着头,朝钟巘扯出一些笑容来,李甲突然有些尴尬。
是安吁过一口气,冷笑道:“怎么还不动弹?”
李甲立刻,“哦哦,是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