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昶皇子星夜起程。
那官衙里,没有人敢说自己知道,茶昶皇子为什么要星夜起程。
一路上,茶昶面色冷峻,只字不吐。
旋眸坐在马车里。
马匹奔驰不歇。马车颠簸厉害。旋眸一直隐忍着,直到忍无可忍。
她食不知味,食物入腹片刻又要吐出。
她全身乏力,面色憔悴黯淡。终有一刻,她在马车之中昏厥。茶昶不得不暂停行程。
行程暂停,可以缓解泠旋眸的病痛,但对茶昶的前途却是绝对不利的。
茶昶心急如焚,但表面上却仍旧冷冽依旧。
旋眸昏厥了,茶昶皇子的行驾,就地安营休息。
心腹护卫骑上一匹千里马,很快带回了一位大夫。
大夫开出的药方是很简单的,但是,给出的忠告,对如今处境的茶昶皇子来说,却是相当困难的。大夫说,病人不可过度劳累,病人需要卧床休息。
休息……原本冷若冰霜的茶昶皇子在此刻,蓦地叹气。
旋眸听不到这样的叹气。她躺在临时铺就的床榻上,不停地流着泪水。
她很痛,却不止是身体的痛。她已经再也不能嗅到阳堂的味道,已经再也不能听到阳堂的声音,已经再也不能得到阳堂的呵护……她恨泠玖炎。假若不是他崇尚富贵与权势,阳堂怎么会被遣调出外!假若他没有把她的画像送往京城,茶昶皇子哪来的机会将她带离西沃,带离阳堂!——永远,永远带离阳堂!
一切都是泠玖炎引起的!泠玖炎是所有事情的始作俑者!
“我恨你……我恨你……”旋眸不停地流泪,不停地这样细声说话。
她现在很痛苦,很伤怀。她听不见早衣的柔声安慰与为她向上天的祈求,她亦嗅不到任何的味道。于是,她不能知晓,有人在帐外听到了她的话语。
茶昶的脸上有着轻微的痉挛,然后他甩袖离开。
他本来是来看望旋眸的,虽然并不打算亲临病榻,可却没有想到会听到这样的话。
他知道,自己要赢得旋眸的心,在如今这种情境之下,更是难上加难。他亦想过她现在一定怨恨他,但却没有想到,在当真听到她的怨恨的时候,他竟是如此难受。
他又何尝想到,实际上,他是误会了旋眸呢。
茶昶皇子的行程继续。
旋眸的身体要想恢复到从前的状态,不是一时片刻的事情。茶昶能够命令所有人等停驻数日,已经是极大的损失了。
为了泠旋眸的康健,他所付出的代价,他能够想象得到,他身边的心腹护卫亦能够想象得到,但是,那个最为关键的当事人却想象不到。
他不是希望旋眸能够想象得到,然后体谅他。他不需要这样的希望。
全部人马再度行进的时候,马车因为笨重而被弃置了。
茶昶下令给了早衣一匹骏马。早衣一个人,一匹马。那马凶悍得很——茶昶皇子的骏马都非常的凶悍。
而旋眸虽然亦是在马上,却是被茶昶带在马上。
茶昶知道旋眸已经能够辨认得出他的味道,因此,在把她抱上自己的骏马之上的时候,他不曾发过一言。
他知道她在飞奔的马上一定坐不稳当,因此将她裹在披风里,然后绑在自己的胸口。她不能再坐在马车里遭受颠簸之苦。尽管坐在马上仍然避免不了颠簸。但是,他已经没有其他的办法。更重要的是,他必须要让她尽快地习惯他的味道。
旋眸很安静。尽管坐在骏马之上的行进所带给她的震撼,其实更加巨大。但她明白,她已经发过誓了。
这样的行程持续了数日。
京城已然在望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渐晚去。
旋眸清醒着。茶昶的心跳在她的耳朵里怦怦作响。她不可能睡得着。
而此时此刻,他的心跳更急、更快。
他很激动。
京城是他出生和成长的地方。京城更是决定他的前程、他的命运的关键地方。他怎么可能会在看见京城的时候不激动?
他就要入城了。
在如今的情势之下,只要他及时地入了城,他的身份或许便会迅速地发生变化。他将不仅仅是一位皇子,一位被朝中大臣普遍看好的皇子。他将为自己顺利成为储君,而作出最为充足的准备……他怎么可能不激动。
“茶昶皇子殿下驾到,还不快些打开城门!”茶昶的心腹护卫前行数步,举着一块令牌,向守城将士喊话。
那时候,因天色已晚,京城的各方城门都已经关闭。
守城将士急忙打开城门,列队出城,迎接茶昶皇子。他们虽然奇怪茶昶皇子的胸前为什么会突出一块,却谁也不敢窃窃私语,更不敢当面询问。
茶昶皇子的人马一路飞奔入城。
护卫们保护着茶昶皇子,直奔皇宫。
茶昶纵马,直奔入了皇宫。
他抱着旋眸跳下了马,然后直奔自己的寝宫,同时吩咐传唤太医。
他把旋眸解下来,放在自己的大床上。
旋眸蓦然一声轻叹。
在等待太医的时间里,茶昶坐在床沿,望着看不见他亦看不见她自己的旋眸。他看见她憔悴的容颜,听见她的不平稳的呼吸声,感觉到她的心里那样的伤痛。但是,这样的时间太过短暂。太医迅速地奉命来到。
在等待太医的诊断结果的时间里,茶昶仍然坐在床沿。
旋眸想睡觉,可是,茶昶的味道太过浓重。她觉得自己的心还在骏马上晃悠,觉得自己的身体还在路途中颠簸。
太医说,实因路途劳累,并无大碍,宜多多卧榻静养。
茶昶问,旋眸的眼睛可有医治之方?
太医摇头,说,请恕老臣无能。
茶昶无奈。但旋眸的身体毕竟无碍,他可以放下心来了。心是放下了,却依旧吩咐太医每隔三个时辰,便来诊脉一次。
太医退去,茶昶下令准备药浴。泡药浴,可迅速退去疲累。
药浴两盆,都摆放在茶昶的寝宫里。两盆中间隔着一道屏风,内为旋眸,外为茶昶。
旋眸由婢女们搀扶着踏进浴盆里的时候,隐约嗅得到茶昶的味道。
他立在屏风之外,等待婢女们向他回报已经安置好了旋眸。
他把所有的婢女都遣退的时候,药浴的雾气正散得欢。
药浴的香气很浓。旋眸的鼻翼轻翘。嗅觉,被这样的香气完全占据了。
药浴的效果很好。旋眸感觉到了万分的舒服。她还从来没有这样舒服过。然后,她逐渐地沉入了梦乡。
数日来几乎不眠不休地飞奔,她没有严重地病倒,已经是万幸了。
她睡着了,睡得很沉,连何时出的药浴都不知道。
她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然大亮。但她猛然想起的,并不是去感知明亮的白昼。
旋眸迅速地抓住被子,死死地抓住。她不知道,是不是一整夜自己都这样不着寸缕。她更不知道,她到底是怎样出的浴盆,然后躺到床上去的。
她惊讶。她恐惧。她羞怯。她无所适从。
当终于恢复灵敏的嗅觉的时候,她才蓦然惊觉,这床上并非仅有她自己的味道。
“您醒了?要现在梳洗吗?”一旁有声音在响。
尽管这声音轻细而恭敬,但是,旋眸仍然被惊了。她的声音很急,很慌:“你是谁?”
“奴婢是奉命侍奉您的宫女。”
“奉命?奉谁的命?我在哪里?”
“奴婢奉的是茶昶皇子的命令。您现在是在茶昶皇子的寝宫里。”
“那么这床……”旋眸不愿意接受这一切,声音变得更急更慌,“早衣呢?早衣!”
“您是要传唤随您一起进宫的婢女吗?她不幸染了风寒,现正在太医院接受诊治。”
旋眸突然觉得胸口很闷:“早衣怎么可能会感染风寒?我的身体都无大碍,她又怎么会病倒?茶昶皇子在哪里?”
她知道,在这个皇宫里,她只认识茶昶,她要央求茶昶务必帮助她找回早衣。她和早衣从小便在一起,她根本无法想象,有一天若是早衣不在她的身边,她的生活会变得多么糟糕。
“茶昶皇——”
“你醒了,旋眸?!”这声音打断了宫女的回话。
这声音的主人,挥手示意宫女退出他的寝宫。
他刚刚从他的父皇那里回来。他的父皇刚刚赏赐了他一顿训斥。
他私自出宫,又有意隐瞒行踪,害得父皇想要尽快地找到他都比较困难。更何况,他还将一名民间女子擅自带进宫廷。
他跪在父皇的脚边,一边谢主隆恩,一边在为旋眸担心。所以,他很快地回来了。连如今朝廷的局势都还来不及弄个清楚,便回来了。
回来之后,看见旋眸已经苏醒,心是雀跃的。雀跃得暂时忘却了自己的处境。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茶昶急急地问,“太医前来诊过脉了吗?
用膳了吗?”
旋眸有很多话要说,但在此刻却都堆在腹内。闷闷地堆着。
她想找早衣,想有人陪伴在身边。可是,茶昶不停地问,不停地说。
她不敢得罪他,但她讨厌他。
她还一只手死死地抓着被子,她还一只手胡乱摸索着,想要快些找到自己的衣裳,她想尽快地离开这个有着陌生味道的地方。她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急迫。
“旋眸,你在找什么?”茶昶已经走到床边了,“告诉我,我帮你拿。”
旋眸终于忍无可忍:“你走开!”
茶昶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他看见旋眸惊慌的面容,看见她死死地抓住被子的裸露着的手臂,蓦地明白了什么,急忙说:“你不要担心,其实昨晚——”
“住口!住口!”旋眸哪里听得茶昶把话说完。她这样喊的时候,硕大的泪珠沿着面颊往下滚落。
茶昶想要亲手接住那些晶莹的泪珠。他想要告诉旋眸,他是万分地不希望这一双漂亮的、看来和常人无异的大眼睛有任何的损伤。可是,恰恰就是这泪珠,阻止了他的想要。
他在心里轻轻地叹息。
旋眸还在落泪,看不见光明的大眼睛里,蕴藏着强烈的恐慌与羞耻。
茶昶一步步地离开。他没有说话,他知道她能够感觉到他的离开。
他走到寝宫外的时候,吩咐宫女把已经准备好的云裳送到床边。
旋眸站在茶昶宫里。
茶昶不在。这些日子,他很忙,很少回来寝宫。但他对旋眸的一切了如指掌。旋眸知道。
如今,她的身子已然大好了,却仍旧没有见到早衣。宫女告诉她,早衣仍在太医院。
旋眸不想待在这个寝宫里,一刻都不想了。尽管奉命侍奉她的宫女极力地劝阻,她仍旧摸索着走向那个风口。
风可以自由出入的地方,是茶昶寝宫的大门。
她的心情很急迫,脚步踉跄得更甚以往。宫女急急地跟着搀扶,竟是搀扶不到。
她已经奔到门口了。她扶着门框,稍事喘息。
宫女已经跟上来了,已经扶住她了,她竟一把甩开了宫女,愤愤地说:“放开我!”
那宫女一脸的惊愕,慌忙低首后退。
旋眸迅速地向外奔,却急中出错,没有顾及到那门槛。她被绊了一下,眼看就要摔倒在地了。
却蓦地,伸来了一只手臂。
“小心!”一人说。
这人不是茶昶。
茶昶的味道,旋眸还辨认得出。这人的味道,尽管是同样的官气浓重,却令旋眸的鼻翼痉挛。她嗅到这样的味道,心里很难受。
她猛然挡开了他的帮扶。但是,她阻止不了他的话语出口。
“哟,新来的?好大的脾气!来了多久了?怎么一点都不懂宫里的规矩?茶昶在哪里?他是怎么调教自己的宫人的?”好盛的气焰。
旋眸立在一旁。而宫女们已经慌张下跪了:“奴婢参见谦亲王!”
“谦亲王”是大皇子的封号。
皇帝希望,这个虽为长子却是十五位皇子之中最不成器的一个儿子,能够学会谦和地对待别人。但是,这位谦亲王行事荒诞、为人跋扈,到了如今不惑之年,不仅丝毫没有收敛,而且更胜年轻之时。皇帝不是不忍心下令对他稍加惩戒,可是,他的皇后在临终之前唯一的心愿,便是希望皇帝能够照看好她的孩子。那温柔端庄的司寇皇后并不是他最心爱的女人,但却是他这一生中最为敬重的人。
“你的主子呢?本王来了,他也不出来?”谦亲王盛气凌人地说。
“回谦亲王,七皇子不在宫中。”
“不在?”那谦亲王色迷迷地打量着旋眸,“你叫什么名字呀,美人?”
“回谦亲王,她叫旋眸。”这不是旋眸的话。旋眸的心里还在难受。
宫女的这话甫一出口,便惹得谦亲王一顿训斥:“问你了吗?要你多嘴!”
宫女慌张地叩头:“奴婢该死!”
那谦亲王不耐烦地挥挥手。宫女不敢违抗,只好退下。
旋眸能够感觉到,如今在这个宫门口,只剩下她和这位所谓的谦亲王了。她想离开,但她不能。
谦亲王凑近了她,说:“美人,跟本王走吧!本王是皇上的长子,也是最早被封为王的皇子,将来的皇位也必是本王的。跟着本王,你便会有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来,跟本王走吧,从此,你就是本王的宠妾!”
他竟来抓旋眸的胳臂。
旋眸猛地向后撤,用力太猛,以致自己向后倒去。那谦亲王竟顺势行搂抱之实。
仓皇中,旋眸大喊救命。可是,这宫里的宫人们,谁又敢冒犯谦亲王呢?
恰在此时,传来一声厉吼:“住手!”
这声音浑厚而苍老。但是,这声音里蕴涵着的威慑力,却是无比的强大。谦亲王绝不敢不理会。他迅速地放开了旋眸,迅速地整理衣裳,迅速地低头,迅速而小心地说:“父皇……”
皇帝很生气:“你这不成器的东西!还杵在这里做什么?滚!”
“是,儿臣告退!”谦亲王仓皇退却。
皇帝的怒气还在。他不过是在宫里随意地走走,竟碰到这样的事情。有些人该给予适当的惩罚,并不仅仅是因为不成器。
他拿眼扫了一眼旋眸,就要继续走他的路,却不由地停住脚步。
停住的原因不只一个:这“宫女”的美丽是一方面;这“宫女”不懂宫里的规矩,见了皇帝竟不下跪参拜,亦是一方面。但是,最主要的却是,这“宫女”从地上起身的时候,竟双手摸索着,无助地摸索着。
他的年岁已经很长了,更何况,他还是一国之尊。他本不该如此惊讶与好奇。但是,他却不仅是停住了脚步,还伸手在旋眸的眼前晃了晃。
他不禁叹息。如此漂亮的大眼睛,可惜了啊……这皇帝竟亲自将旋眸搀扶起来,并且柔声问:“小姑娘,你没事吧?”
旋眸还在惧怕当中,对身前这样慈祥的声音还没有任何的认知。
她仓皇地甩开皇帝的搀扶。
有太监厉声斥责,但皇帝却示意太监退下。
“小姑娘,你是何时进宫的?谁人带你进宫的?”
皇帝这样问,并非是想谴责谁,尽管做出将一名盲女私自带进皇宫这种事情的人,本该接受处罚。他还没有想到,眼前这个盲女,实际上便是茶昶带回来的民间女子。
他只是看见了旋眸的惧怕。他仅仅是想安抚一颗被他那不成器的儿子惊吓了的心。
而旋眸却摆动着头颅,无助地摆动着。似在摇头,又似在寻找什么。
“茶昶何在?”皇帝突然凛声问。
他是在问茶昶宫的宫人们。那些宫人早已跪了一地了。但是,他们之中,没有人能够回答皇帝。他们都战战兢兢地跪着,同时期望他们的主子尽快地回来。
皇帝生气了:“速传茶昶到御书房见驾!”
茶昶宫的掌事太监惶惶地叩头。
皇帝离开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旋眸。
茶昶匆匆地赶回皇宫,赶到御书房。
他知道他的父皇正在气头上,所以脚步小心,说话也小心:“儿臣参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茶昶,你可知罪?”
茶昶急忙说:“儿臣有罪!儿臣未曾禀报父皇,便私自出宫,远去边陲,是为大罪!儿臣归来,却将一名窈窕淑女藏掖寝宫之中,更是罪上加罪!求父皇严惩儿臣!”
这一席话,使得皇帝有些错愕。但是,这皇帝很快地明白了,他宠爱的皇儿是何等聪明。
“好个茶昶皇儿!”皇帝笑,“你既求惩,朕偏不惩你!朕问你,你寝宫里的那个小姑娘,便是你带回来的窈窕淑女,是吗?”
“正是她,泠旋眸。”
“她姓泠?!”皇帝在迅速地思索,“她是不是边陲西沃巨贾泠氏家族的人?”
茶昶很惊讶:“父皇何以知晓?”
“那么,她和泠氏如今的当家人泠玖炎是什么关系?”
“旋眸正是泠玖炎的亲生女儿。”
“哦……”皇帝在沉思。
茶昶不禁问:“父皇如何知道泠氏?”
在茶昶的认知里,泠氏家族充其量不过是边陲西沃的一方之霸,怎能有幸得到皇帝的注意?
他并不了解泠氏的底细。他并没有真正认识到,泠玖炎带领着的这个巨大家族,所能产生的影响。
“你日后便知。”皇帝缓缓地说。
茶昶不明白,亦不敢再问。但是,皇帝却突然地问他:“你为什么会去西沃?难道你在去之前便已然知晓西沃有位窈窕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