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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赴大都半村欢送 抽水烟高铁重罚

鹏城深圳,六月中旬,高温未来,湿气未退。

晚上八点多,马桂英刚下班,停好车以后坐电梯到十二楼,出了电梯打开家门,一推门只觉屋里闷闷的,她大喊了一声“我回来啦”——没人应。

她脱下高跟鞋,换上拖鞋,放好钥匙,挂好皮包,然后穿过玄关,绕过餐厅和客厅,大步走向小女儿漾漾的房间。桂英轻轻推开门,一看灯关了,不知女儿睡着没,她小声在门缝里压着嗓子细声轻喊:“何一漾,睡着没?妈妈回来啦!”见女儿不答,她缓缓关上门,心想小朋友是宇宙中睡眠质量最好的物种。

桂英转身奔后面的房间去了,那是儿子何一鸣的房间。房门半开,里面灯光明亮,儿子仔仔躺在床上捧着手机痴笑,桂英推开门问:“看什么呢?笑成那样!”

“没什么!妈你今天回来这么早!”

“是啊,公司没什么大事。”

“哦……”仔仔说完又低头看手机。

桂英接着走向对面的卧室,看见她的老公何致远戴着耳机在书桌前打字,他的背影从不伟岸,却英俊而迷人,特别是工作时,儒雅之态尽显无遗。桂英悄悄走过去,想吓他一跳,谁想致远忽地回头先开口:“哎你回来了!”

“是啊,今天回来早!我在路上酝酿着出去转转呢,你看漾漾又睡着了!”

“她今天中午跟周周玩得很嗨没午休,放学后又在玩,晚上吃饭的时候哈哈……眼睛睡着了嘴巴在嚼……可逗了!”说着,两人坐在床上来。

“有点累!没业务,浑身没劲!”

“那今天早点睡呗!”

“你的小说写得怎么样了?”

“我定的提纲是六十章,现在写到四十章了!快了!”

“真好,老公加油!”

桂英说着倒入致远怀里打哈欠。儿女双全,再加一个才华横溢又细致勤快、平和包容的老公,桂英打哈欠时嘴角也是弯着的。致远靠在床头抱着桂英,一动不动地享受着爱人对他的依赖。

电话响了,桂英掏出手机一看,是二哥马兴盛的电话,她赶紧接通。

“喂?哥!”

“嗯!英英,你下班没?”

“刚下班啊!你是不是又要给我寄什么果子呀?咱家的杏子是不是快熟了?”

“你说得对,杏子是熟了!哎呦……我现在……”兴盛蹲在门口的柿子树下,左手捂着一脸愁容,他压低嗓门,欲言又止。

“怎么啦?出什么事了?”桂英忙问。

“我是……实在没办法了,犹豫了一个多月,才给你打这个电话!”兴盛焦躁。

“怎么这么说?”桂英本来躺在致远怀里接电话,听到这儿坐直了身子。

“咱大(父亲)脚伤的事你知不?”

“知啊!村里两口子打架,他去劝架被人掀倒——崴了脚!这不刚给他买了几盒进口药寄过去了嘛!”

“前段时间收麦子你知道不?”

“我知啊,上次打电话你说的呀!”

“哎,他是脚骨折了!这段时间我又是收麦子又是务果园,根本没时间做饭,我自己随便扒两口对付对付,他不行!非要吃这个吃那个!我但凡没给他好好做饭他就发火。有一天晚上我回家晚了,他骂了我两个多小时。前段时间收麦子,他非得让我给他把饭做好了才能去地里!我这……啧!”电话那头的马兴盛胡乱地挠着头发,语中净是无奈。

“不是村里有饭店吗?”

“刚开始他走不了路,我给他买过七八次饭。后来能走了他自己去吃,但收麦子的光景人家扬子家里也忙,他嫌弃人家上饭慢,说人家做的扯面太软了、饺子馅是过夜的、凉皮不劲道……两三回没事,你老嘟囔!后来人家扬子知他中午过来,一到中午人早闪了——去干活了,不卖饭了!你说说这事儿!”

“啧这老汉……事多得很!”桂英站在卧室阳台的落地窗前,右手拿着电话,左手挠着耳根。

“我现在实在没办法了!只能跟你开这个口了!”

“开什么口?”桂英惊讶得脸上的肉凝成了花卷。

“让大……让大去你那住一段时间!”在蛐蛐的欢闹中,兴盛终于说出了这句积攒已久的话来。

“你让他来深圳!”桂英瞬间换成在老家巷里吼叫的气势,坐在床边的何致远也惊出了白眼仁。

“嗯!”兴盛在黑漆漆的巷道里,非常肯定地点头。

“天呢!我不行!我的脾气你知道的,我跟他处不来,哪次回家不大吵?哥你知道呀!不可能!他也绝对不可能来我这儿……”桂英急了。

“我知道他不会主动来,你请他来呀,让他来深圳玩一趟!哥实在没办法了,眼底下杏子要采摘,李子和硬桃也快熟了,八月份还有核桃、葡萄要弄……家里十来亩果园只我一个劳力,说实话花钱请人且忙不过来,别说还要伺候他听他挑刺受他训斥!那晚我回来八点多,一到家没停脚赶紧做饭,他不吱声我以为他没事,结果把饭做好端到他跟前,他问我几点了,我说九点,他没说话直接把我辛苦做的面扔给狗了!然后说九点了还吃什么饭呀!我……我累了大半天最后没吃上一口饭。第二天早上起来先给他做饭,还在骂我!英英,哥真的撑不住了……你帮帮哥嘛!”兴盛在那边哀求着。

“我知道我知道!哎呀你这……”桂英扶着墙扭着腰,长叹。

“住一段时间就好,等他脚好了送他回来,顶多三月,你二十多年没跟大生活也是缺憾对不?尝试一下好不好?英儿啊你帮哥一下呗!现在只你可指望了……”兴盛急得唾沫星子乱飞。

“哎!”桂英擦了擦额头的汗,半晌开口:“我让他来,他不一定来啊!”

“你说话太冲了,你让你女婿提。致远请他,他肯定来!实在不行让仔仔打电话,仔仔说话他兴许听得进去!再不济别说了,直接过来接人吧!”

“咳哼!”桂英尴尬地笑了出来:“那行,我跟致远先商量一下!”致远听到这里,也侧脸坐直了身体。

“商量啥呀!今天——现在马上买票,让致远明天过来接大!”

“呃呀……”桂英的嗓子发出了一声柔弱女人才有的哀叹。

举着电话的兄妹两沉默了很久。

“行不行?给个话!”兴盛催促。

“行!我先挂了,我要……我要整理一下我的心情。”

“行,那你挂吧!”

挂了电话,桂英转身对致远说:“马家屯的伟人要过来!来深圳!来你家!”说完一股脑地趴在床上唉声叹气:“天呢!啧啧……哎呀……”

“没事的,别大惊小怪。”致远安抚。

仔仔闻声跑过来问:“爸,我妈又怎么了?”

“你外公要来咱家!”

“来就来嘛!以前奶奶也来过啊!”

桂英听到仔仔如此无知,骤然坐起身来:“来就来?天呢!你什么都不知还敢说来就来!我觉得有必要开个家庭会议聊一下!”

“还开会?”仔仔不屑地和爸爸相视一笑。

“你妈有点焦虑!”

“我替你们焦虑好不好?”

“有那么恐怖吗?”

“不恐怖,不过就是你外公来了和你住一个屋子!”桂英顽皮地调侃儿子。

“为什么!外公可以和漾漾住啊,这样我爸也不用每晚哄她睡觉了,多省事啊!我先声明哈,他绝对不能住我屋!”

“二哥点名说让你去接马村长!”桂英故作无辜又略微庆幸地对致远说。

“为什么是我?不应该是你去吗?我和……我和爸不熟啊,一点不熟啊!你知道他对我……他一直看不上我!”致远结巴。

“你看,一个个焦虑了吧?呵呵!我说了要开会的,现在就开会。漾漾睡觉弃权了,我们三个开!”桂英伸出的食指在空中画了个小圈。

“开会说什么?”

“反正我不和他睡一屋!小时候不小心撞倒了他的水烟袋立马大喊大骂,可吓人了!我不管,还有一个半月我要期末考试了,别影响我学习!”

“现在二舅家里的果园特别忙,老头脚伤了你二舅照顾不了,我已经答应了让他来咱们家,这个没办法推脱了。开会的第一项,是谁去接他。”

“当然是你去啊!”仔仔率先发言,伸出的食指对准了妈妈。

“如果我去了,他可能不来!”

“那还不好,皆大欢喜!普天同庆!”仔仔摊开两手,急不可待地哼笑一声,转头看着爸爸。

致远没说话。

“算了算了我去吧!你去了吵起来了反而给二哥添麻烦!二哥现在是一年中最忙的时候,收成全在这一刻。”

“对嘛!二哥也是这意思!”桂英点点头双手合掌一击,娇嗔地看着老公。

“哎行吧,我去吧。”致远垂下发硬的脑门。

“好了,这是开会的第一项!OK啦。第二个是他来了住哪里?这个不具备可商议性,今天开会是通知你——何一鸣!以后马家屯的老村长马建国跟你同住一屋!”桂英的食指也“报复性”地指向了坐在床边的儿子。

仔仔嗖地一声站起来说:“我表明了我不和他住一屋!你什么意思?”

“可以,那你睡客厅沙发,屋子让给他!”

“我屋子为什么要让给别人!”仔仔将青春洋溢的脸蛋扭成了一脸褶子,接着说:“我明天自己花钱换锁——谁也别想进我屋!你们自己开会吧!拜拜!”

说完转身走了,然后使劲地关上自己的房门。

家庭会议不欢而散。

“天呢,别惊醒漾漾!”致远马上走去女儿的房门口偷听了几分钟。没有动静,转身又回到卧房。桂英瘫在床上,继续长吁短叹。

“没事!你看你把这搞得跟谁来了似的!爸是家里人,何况你们父女这么多年没生活过——多奇怪!这是一个契机,你应该珍惜才对!”

“呵——呵!”桂英咧着嘴用一副受难的表情演绎出这两字。

“我去买票了!你自己慢慢消化吧!”

“你买机票还是高铁票?”

“高铁票吧,大荔站刚好到县城。飞机场在咸阳,我对咸阳人不生地不熟的、语言又不通,还是高铁方便。”

“好吧。”

致远回到电脑桌上,很快买定了后天的高铁票。

这一晚桂英失眠了,她想起了很多在马家屯生活的画面。她怀念马家屯,连做梦也在怀念。回忆连同那一晚回忆的自己,皆是童真的、浪漫的。可画面一旦擦边马村长,那回忆连同正在回忆的自己全变味了,酸涩的、艰难的、怨恨的情绪涌上心头。桂英认为自己的人生只要剪掉与马建国有交集的地方,剩下的全是幸福的、美好的。

第二天仔仔去上学,桂英去上班,致远送漾漾进幼儿园,一切如旧,但一切自此不同。

第三天一大早,何致远收拾好行李,先送漾漾上学,然后直奔深圳北站。晚上九点半到了西安,住在预定的酒店里。第二天坐高铁去大荔站,一出站在最显眼的地方看见了一个满身黝黑的人,那便是桂英的二哥马兴盛。兴盛在站口早等了半晌。致远挥挥手,兴盛也挥挥手,靠在车座上的身体直立起来。好一农村汉子,一米八的身高,敦实微胖的体型,格子衫、大短裤,一双运动鞋、一个旧草帽。

好久不见,两个腼腆的男人一见面不握手不拥抱,只羞涩地嘿嘿一笑。一路聊起家里人全是乐呵呵的,唯独一提起老岳父,不是沉重、严肃就是有点儿尬。

在关中平原一路瓜果蔬菜和黄土地独特风土味儿的护送下,很快他们从大荔县到了段家镇,又从段家镇往马家屯走。这是致远第一次在非春节的时候回陕西丈人家,他环顾一路风景,美不胜收,心花怒放。

光溜溜的柏油路被绿草夹持,两边的果园一溜一溜的,那果子伸手可得。致远瞪大眼睛观赏挂在树上还未成熟的桃子、李子、苹果、核桃、柿子、梨子、葡萄,还有地里正在生长的花生、红薯、芝麻、玉米、辣椒、甜瓜、南瓜……关中平原果是风水宝地,什么都能种,什么都长得不赖!要不是桂英阻拦,他真想一年多回几次岳丈家,赏一赏春夏秋冬的乡野风流。自然之美果真无与伦比。特别是在半机械化的当代,人们把田地规制得齐齐整整,四季耕作安排得妥妥当当,美的同时又收获了硕果。致远忍不住啧啧称叹,特想停下车先去别人的果园里摸一摸、闻一闻。

很快,车停了,到家了。红漆大门两边开,四条黄狗在门口一溜趴着,见兴盛走来全摇着尾巴迎了上去,它们显然认识致远,所以见了面不叫唤也不亲近。

“老黄,过来!”一个粗狂雄壮的男性嗓音从门内传来,四条狗一溜烟全掉头奔进去了。

进了门是车库,左边的瓷片地上停放着一辆黑色桑塔纳和一辆地溜子,右边的水泥地上停着三轮车、摩托车和自行车、手推车。

往里走是搭着透光棚子的一方小院,院子西边种着美人蕉、葡萄树、指甲草和烧汤花,院子东边是洗手槽、水翁、水桶、洗衣机和晾衣服的长绳。

再往里有个左右拉伸开合的玻璃大门,进了门是家里的正厅——几十平米的超大客厅。略有格调的瓷片地、瓷片墙,南、西、北三面墙上依次挂着祖国山河、华山迎客松、领袖***三幅巨图,那领袖像里的领袖比真人还高大。客厅的西墙下摆放着一条柔软的棉沙发,对面是一套组合的实木沙发,两套沙发中间是个方形的大茶几,茶几上摆满了东西却丝毫不乱,茶几南边是尺寸很大的电视机,电视机正开着。领袖图下有一张大躺椅,躺椅上正躺着一个人,这个人在马家屯当了二十一年的村长,率领并见证马家屯从贫困村变成全县最富的小村。此人人称老村长,姓马名建国。

一米八、白背心、大裤衩,左手摇着蒲扇,右手握着遥控器,右脚右腿打上了白石膏。整个人滋润地躺着,两眼斜睨四条黄狗。致远一看,赶紧弯下腰叫了一声:“爸!”

“嗯!”老马看着四条狗低声回应。

“大,致远来了!”兴盛笑着指着致远说。

“爸!”致远又响亮地叫了一声。

“你咋来了!”老马一双鹰眼,嘴角朝地,转头快速地瞟了女婿一眼。

“英英她工作很忙,请不来假,我就来了。”

“你来干什么?”

“啧!这不说好了嘛!你去英英家住一段时间,现在果子采摘我忙不过来!你刚好趁着这功夫去深圳转一转,你不是要看***嘛?深圳有***像、有海、有椰子树……还有仔仔呢!你不是给仔仔打了佛像吗?”兴盛站在旁边急忙接话。

老马坐在椅上没动弹,正前方三米是电视,右边两米是风扇,左边一米是四条狗。他抬了抬头,懒得说话。当了二十多年的村长,他也是去过大城市的人,可北上广深这样的大城市倒从没去过,更别说生活了。前段兴盛老嚷嚷着让他去英英家住一住养养脚伤,老马嘴上矜持,心里却痒痒,谁想她马桂英从不开口提这一茬子。

“快十二点了,呐先吃饭吧!致远你把行李放那儿,陪大坐会,我马上炒好菜、下个面条就开饭。”兴盛说完转身朝厨房走了。

“爸,你脚现在怎么样了?”

“就这样!”老马用下巴指了指脚,继续看电视。

致远坐在那儿如坐针毡、好个煎熬。隔了会儿他站起来请示:“爸,我去帮二哥做饭!”说完立马走了。老马瞅了一眼致远的背影,回头摸了摸几条狗,叹了口气。

马家屯位于大·荔县和蒲·城县的交接处,地广人稀,家家地多、院子大。早年是对檐房现在是楼板房,从进门到后院起码有三十多米长,每家每户的院子里除了客厅、三五间房子、厨房和旱厕,还有前院和后院以及停车、养猪、放柴火、挂农具的地方。桂英家一共四间房子,一方大土炕是冬天老马和兴盛取暖用的,兴盛的房子在东边,另外有两间房子是给桂英和大哥马兴邦准备的,可惜成了常年放杂货的空房。厨房在后头,致远穿过一溜屋子才找到二哥。

很快饭好了,一尺高的大茶几上,摆上了两大盘凉菜,三碗绿豆汤和三碗臊子面,三个男人悄默默地吃完了这顿饭。下午休息,老马在躺椅上打呼噜,兴邦在房间轻鼾,四条狗在凉棚下的水翁边蹭凉。致远很累却睡不着,于是开始选返程的路线和车票。票定在大后天——是周六,桂英接人比较方便。心里盘算后天得先到西安,从村里到西安恐怕要托家里人送一送,还好家里人有小轿车。

晚上兴盛带着致远去走亲戚。二叔过世很早二婶还在,看二婶的时候见了兴才和兴波两个堂弟。三叔前几年走了,三婶身体还可以,见三婶的时候兴成在家里摆好了一桌好吃的——一篮杏子、一盘李子、一碗剥好的隔年核桃仁、一盆大荔冬枣、七八个煮熟的玉米,还有三婶提前烙好的椒盐摊饼和老五媳妇刚蒸熟的滋卷。兴才、兴波、兴成、兴盛和致远——五个男人围坐一桌,你一嘴我一句地边聊边吃。一味的陕西话致远偶有听不懂的也不问,见满桌子好吃的馋得很,每样儿吃了很多。

他们聊兴邦、聊桂英,聊家里的洗澡间、净化水,聊各家今年的收成和明年的计划,聊下一辈的孩子们……致远发现他们身上有着和桂英一样的豪爽、实诚、幽默和善良。其实何致远挺喜欢这种大家族的生活氛围,联想每年回自己家湖南永州过年,亲戚们之间清汤寡水的淡得很,丝毫没有眼前这些人有意思有热情,特别是他成家立业、母亲改嫁以后,湖南那边的很多亲戚他已经不走动了。

白天一巷的知了吵闹,晚上满院的蛐蛐登台献唱。九点过后,村里的猪羊鸡狗皆睡了。六月中三十多度的高温,到了夜晚凉了些许。老马睡在客厅东边的竹床上,他的额头和肚腩常挡住了门口南来北往的晚风。兴盛睡在他自己屋,大夏天睡不了床,铺个凉席在地上,借着地凉睡着了。致远主动要求睡炕——后屋里岳父的那张水泥大炕,铺着凉席、开着风扇,硬邦邦的跟睡床果然不一样,稀奇得很。在被巨大无边的漆黑和安宁包裹的乡野小村里,何致远很快睡着了,睡得特甜特踏实。对他来说,那一晚是他婚后回桂英家里最开心的一次。

第二天兴盛一早起来去果园干活,致远也想去果园观光观光,兴盛硬是不让他下地,最后买菜做饭、喂猪羊鸡狗、接水洗衣这些事儿全落在了他身上。致远没在乡村生活过,对马家屯几乎不了解,还不是老马指哪儿他去哪儿,老马让干什么他便干什么。心心念念的家里的果园没去成,村里的商店、医疗站、卖菜的、卖肉的、卖豆腐的甚至村委会他倒是走了个遍。

第三天是六月二十一号,得去西安了。中午吃过饭,致远和兴盛开始给老马收拾东西,衣服、日用、小零碎……很快塞满了一大箱子。兴才他们也来了,说好下午四点只让兴波开车送两人去西安,结果六十多岁的两位婶婶和家里的弟媳妇、小孩子全来了,客厅里你一句我一言热闹得很。老马坐在人堆中不怎么吭声,但几乎所有人说完话无意识地会扫一扫他脸上那阴暗的黑褶子。

下午三点全家老小十几口去兴才家吃饭,二婶和两个弟媳妇特意备了一桌小席面。四点钟大伙儿又一股脑过来送行。临行前邻舍的人听到消息也纷纷出来了,一传十十传百,巷子里看热闹的人择着菜、叼着烟在各家门口等着车过。

临走的时候屋子里挤满了人,七八个前后巷的老头和村里的领导也专程来家里送老马,老马坐在躺椅上轻描淡写、宠辱不惊地招呼着众人——果然一身领袖范儿,致远暗暗钦佩岳丈。动身时兴波和兴成搀着老马上车,兴盛和致远搬东西,婶婶和弟媳们竟插不上手。

车子启动后车窗开着,兴波坐在驾驶座上,老马在副驾驶的位置,两边巷子的人不住地抬手打招呼,过了这条巷拐过弯还有很多村里人在等着打招呼。致远晓得岳丈在村里当了二十多年的村长,可没想到动静这么大、场面如此隆重,总听桂英说老头这不好那不好,今天见了这架势,致远对岳丈的评价一改往常,他反倒认为是桂英对父亲有些偏见。

离开村口时村口还站着十来个人在摆手送别。四条狗更舍不到,老马骂了一里路才停下脚。致远坐在后面环顾窗外的风景,也恋恋不舍。倒是老马没什么感觉,毕竟脚好了他就回来了,村里还有很多事离不开他呢。

下午六点多到了西安预定的那家宾馆,停好车后,兴波扶着大伯,致远大包小包地提着行李,一路走走停停,七点多才到宾馆。致远觉得明天进高铁他一个人搞不定,于是留兴波帮忙送到高铁站,兴波也乐意送到站上。第二天六点钟三人动身,一路上不方便也还顺利,九点整,致远和老马总算踏进了去特区深圳的高铁上。

一路上翁婿两人话不多,偶尔聊几句。中午饭后,老马烟瘾犯了撑不住了,要去抽烟。高铁上明文写着禁止吸烟,他忍了三个小时,实在没法子,从包里掏出水烟袋,摇了摇仓水,填上烟丝,计划去卫生间吸。

“爸,高铁上不让吸的,会罚款的。”致远凑过身子小声提醒丈人。

“哎呀!没事!”老马摆摆手缓慢说完,遂起身,致远赶忙上去搀扶。

“罚款很重的!”致远小声又劝。

“我在厕所抽鬼知道呢?”老马白了女婿一眼。

致远妥协,扶他到了卫生间,然后在门外守着。

老马从老板裤的大裤兜里掏出水烟袋,用打火机点着,靠在窗上开始吸烟。审视窗外飞驰而过的关中绿野,想着自己第一次去离家这么远的地方生活,心里美滋滋的。烟气缓缓而出,为窗外的锦绣故乡添上了一层朦胧,煞是美丽!老马陶醉不已,见一锅烟快抽完了,放慢了节奏,慢慢吸,顺便站会儿舒展舒展膝盖。

叮叮叮叮叮叮……一股高分贝的铃声老马脑门上传来,老头吓得一哆嗦,不知怎么回事,愣在那儿。

“啊呀!”致远一惊,反应过来是烟雾警报响了,暗想这下不好了。

“爸,出来吧!让烟雾散开就没事了!”何致远轻敲卫生间的小门。

高铁卫生间的门开了,老马缓缓挪出身子,先朝两边车厢望了望,两边车厢的几十人亦将脑袋垂在过道上回望老头。老马面无表情,此时两边的过道上分别走来一个穿制服的列车员。

“对不起!对不起!老年人不知道不能抽烟!不好意思!”致远向两边的列车员频频致歉。

其中一位年轻的列车员从老马和致远中间挤过来,去查看卫生间,退出来后用手掌拨弄着眼前的烟雾,说:“这么大的烟雾!要罚款的!”

“是是是!”致远点头哈腰。

“同志,我抽了两口烟,警告一下行了吧!”老马竖着两指在空中晃动。

“两口烟能引发烟雾警报吗?”另一位年长的男性列车员瞅了老马一眼,继而拿出小本子和笔——写罚款单。

“没事没事,我们接受罚款!”致远担心老马的脾气上来引起争执的话罚得更多。

“大爷,您这东西还冒着烟呢?”年轻的列车员指着老马手里的水烟袋提醒。

众人齐刷刷地低头看水烟袋,老马举起水烟袋用拇指压着烟仓高声说:“小伙子,这不是啥东西,记住,这叫水烟袋——老祖宗用的!”

小伙子捂着嘴笑了。

年长的列车员撕下罚款单交给致远,致远问:“扫码还是现金?”

“现金!”

“呃……我得凑一下,稍等哈。”致远大步走回了座位上,从上面放包的搁架上取出背包,从背包里取出钱包,一看——不够!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在身上和包里搜零钱。

“你去吧!”开罚单的示意另一人去收罚款,他扭头先走了。老马跟着那小伙子往座位挪。

现金不够,何致远很尴尬,问左右的乘客借现金,问了三个人,均没有。

“差多少?”老马有点烦躁。

“两百多!”

“罚了多少?”

“五百!”

老马听到五百时瞪了一眼,又快速收回他的惊讶,然后从裤兜里取出黑牛皮的小钱包,拿出五张给穿制服的小伙子,小伙子于是离开了。

“你连五百也没有?”落座后老马微怒。

“来的时候带了很多,这不给婶婶和小孩红包了嘛?英英说不带东西直接给红包!”

“英英说英英说英英说……”老马长叹一声。

翁婿两人又沉默了,致远无奈掏出手机随意浏览。

过道那边的年轻人瞧了许久的热闹,终于忍不住,指着老马小桌上的水烟袋说:“大爷,您这是个稀罕玩意啊!”

“那可不!”

“这怎么抽呀?好抽吗?”

“就这样呗!”

“铜的吧?”

“红铜!纯的!抽了几十年了……呃五十年是有了!”老马略微得意地捧着水烟袋来回端详、指点。

“边上还有雕花呀!”

“不是花!这边是弥勒佛,这边是山水画,我专门请老师傅刻的呢!”

“嗯!是个好东西!您这水烟劲大吗?”

“噗……自己买的上好的烟叶,劲儿肯定大!”

“烟气是不是也很大呀?”年轻人不怀好意地先笑了。

“你这个小伙子呀!”老马用食指点了点那人,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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