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脚很是懂得拿捏分寸,此刻并不着急说话,只是旁若无人地仔细端详着自己用凤仙花新染的指甲,唇角微扬。
楚王氏正了正身子坐好,瞟了邵氏和沈大脚一眼,话也未说垂下眼睑沉思了良久,暗暗在心中盘算起来:他家自从娶了秦氏这个嫁妆丰厚的儿媳进门,瞬间从贫困人家跨度到了耕读之家……
秦氏本是江南水乡的女子,温婉贤淑,平日里连大声说话都没有过。从小更是读《女戒》、《女训》一类宣扬女子三从四德的书籍。因此到了夫家自然习惯逆来顺受的生活模式,上要孝敬公婆,下要养活四个儿女,且毫无怨言的负担小叔子在县城上私塾的束修银子,连每年拜谢夫子的三节二礼一次也不曾少过。
简直堪称二十四孝好儿媳的楷模。
这些年相处下来,楚王氏摸准她的脾气秉性,愣是想出各种办法从这个儿媳手中抠出了一百多两压箱底的银子。足足给家里置办下八亩良田,加上原本家中的三亩薄田,楚家顺利开启了脱贫之路。
秦氏的老母亲也就是被楚二郎救了的老妇人,她曾是江南飞针走线的绣娘,秦氏自然也得到真传,学了一身刺绣的好手艺。打的络子精巧别致,香囊荷包绣的巧夺天工,手帕的花样也都是北方少见的,连县城绣庄的掌柜娘子都爱的不行,因销量太好,每次都催促着她多绣一些。秦氏却推脱身体吃不住,每每都不肯多绣物件。
其实,她也曾动过没日没夜做绣品的念头,以求能对家计有所改善。只是又顾忌出嫁前老母亲的千叮咛万嘱咐:我的儿,你需知人心隔肚皮。决计不可在夫家争强好胜,不可显露本事,只做一些寻常刺绣即可。
技艺精湛的绣娘日以继夜的做活,能供养出一位状元郎。这个并不夸张,只是代价就是熬瞎绣娘的一双眼。人心哪能经得起银钱的诱惑,秦氏岂会不知老娘嘱咐的话完全出自肺腑之言。她那个负心的爹爹不也正是如此……
也因此,秦氏每次卖绣品时都会悄悄存下一些银钱。眼看着几个孩子长大,儿子自是要去私塾读书明理,闺女儿也要开始准备嫁妆陪送,哪一样不需要白花花的银子?
楚王氏沉思良久后,终于目光一闪,对着还在玩手指的沈大脚说道:“五亩良田陪嫁不能再多,四儿的这份嫁妆都可以招婿入赘了。”说完,又对着眼观鼻,鼻观心的邵氏说道:“嫂嫂,银簪就不必留下,您回去同您妹子家递了我说的话,她若认同了,再亲自带着簪子来下聘。”
楚王氏感念邵氏,当初为大儿子求娶小王氏时没受到挤兑,对着邵氏不自觉带着几分愧疚。因此不想她左右为难,主动要求下一次让她娘家妹妹亲自来。
巳时将过,阳光透过窗棂映在室内。三五只松鸦略过村头的老榆树,飞向烟霞笼罩的青龙山中。
牛李氏本想听个墙角,扒了半刻墙才感觉到身后有异样,扭头就见停在楚老汉家门口的马车上,车夫歪在那儿正饶有兴味地看着自己。顿时羞得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可面对车夫她又不想跌了份,只能死鸭子嘴硬的对着他说了句“看什么看,想喝老娘的洗脚水吗?”然后悻悻回到自家院中。
车夫也不恼,只咧着一嘴黄牙“嘿嘿”干笑两声。他向来不喜欢县城里裹了小脚的女人,走起路来东摇西摆,哪有这乡下婆子媳妇的大脚带劲。刚要与徐良半老的牛李氏搭两句腔,却见雇了他的主家从屋内出来。急忙收起调笑的心思,转身拿起脚蹬等着沈大脚二人上车。
“唉,我这小姑子是个人精,雁过拔毛的主,这也就是为了她的眼珠子,才剜肉一样的咬牙出五亩良田陪嫁。可我那妹子也不是吃素的,我看这事八成要簧。”邵氏拿着素银掐丝牡丹簪子边摆弄边有气无力地说着。
沈大脚见她如此,略作思忖后才说道:“也未必,我看你妹妹想必懂得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的道理。你那外甥也不是个金蛋,五亩地的陪嫁还不要,那就等着赵员外家招他入赘吧。”
邵氏自然清楚自家妹子的打算,眼见沈大脚已经挑明了,她只得讪讪一笑。
其实,她有心闲话两句,可又生怕哪句话说不好,惹恼了眼前这个肯低价帮她们的媒婆,只得当个合格的锯嘴葫芦。
她也纳闷,别人说媒怎么也要收一两说媒钱,而沈大脚不知为何,只收她们三十文。
马车颠簸了两下,沈大脚眉头一蹙,颇有几分不耐。也不等邵氏搭话,伸手撩起帘子。本欲闲看一番,没想到,举目就见山间一株桃树。虽只开了三两支桃花,却也明艳灼人。
灼得她怔怔出神。
时光如白驹过隙,眨眼桃花开了又谢,二十载依旧明艳灼人,只是看花人却……
她记得,二十年前就是在这样的三月里,早春桃花也如此灼灼的开放。因她阿爹病重,只差十个铜钱就能抓一副药回去。十二岁的她好话说了一箩筐,掌柜却一文钱都不肯赊,她只有不断给掌柜磕头,祈求他能大发善心,救她阿爹一命,她就是给人当牛做马也会将帐还上。掌柜有些恼火,打发店中小厮将她赶出门去,谁知推搡间一只大手却拦住小厮的动作。男人虽有些羸弱,看在她眼中却是无比高大。
最后,他问明原委二话不说帮她付了几副药钱,整整三十文给她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等她阿爹病好之后,她才知道,那个男人是才记杂货铺子的东家,今年刚刚喜得一子。
马车的颠簸将沈大脚的思绪拉回现实。她长叹一声,掏出桃红色丝帕揉了揉太阳穴。罢了,这份情总是要还给他的。
“你与我实话说来,你这外甥为何中了童生却没继续考秀才?”
“嗨,还不是被我妹妹耽误了。这童生试要下三场,我外甥只考完了“县试”,他还没来得及去考“府试”,家中就已乱作一团。县试放榜得了个案首,他们才家的堂叔闻风赶来,非要将家里的闺女许配给我外甥。我那妹子一时急火攻心,吐了口血就不省人事了。那群黑了心肝坏了良心的人,见事情闹大了,都悄悄离开,竟没有一人管一管她。还是好心的邻居帮忙喊了郎中来,又找人去县城私塾喊回我那外甥。又是请郎中又是抓药,这一折腾就是三五天,早就错过“府试”的时间了,原本准备得盘缠也用了一干二净。要不然,指定考个秀才相公回来的。”邵氏拍着大腿,愤愤不平地说着。
童生试分为“县试”、“府试”和“院试”三次考试。三次都考过上榜者才算是秀才。
仍旧坐在家中堂屋的楚王氏将手中绘着五男三女的花笺贴拆开又折上,折上又拆开,如此反复了不知多少次。终于灵光一闪,脑海中浮现了秦氏那个樟木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