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绿的大草原上,几只丹顶鹤悠然闲步,交颈低鸣。突然,它们惊叫一声,展翅飞向天空。
两个人影,路过鹤舞之地。
来人为一老一少。他们头系源伦巾,身披褐色的粗麻衣,裸露左膀的肩上,各背着一只藤篓。
少年约模十五六岁,他抬起头,浓眉下,一对乌黑的眼眸,痴痴地望着其中的幼鹤,看到它跟上鹤群,直到完全隐没于天际。
“青云,又想爹娘了?”长者拍着少年的肩,仰视高出自己一截的徒儿,脸上露出一丝爱怜。
长者年过四十,黄色的胡须颤动,他轻声提醒:“天色不早了,落日前赶不到首山,就只能在草地上过夜。”
“阿公,首山很远吗?”被唤作青云的少年,若有所思。他蠕动嘴唇,欲言又止。青云和阿公是练夷丹人,他们四处漂泊,为人治病谋生。离开顼都后,师徒俩不辞辛劳,赶赴首山,为北黎酋领容清治病。
“看见那座最高的山吗?那就是首山!”阿公指着远处薄雾缭绕的群峰,加重语气:“北黎草原,野兽众多,露宿荒原,单凭我俩,恐怕难敌。”
“青云不惧野兽,只是担心,这次离开顼都,不知多久才能回去?”青云从怀里掏出几颗串连的石珠,在手里不住摇晃。叮叮当当的声音在旷野中回荡。
“这串玉珠,是云桑的心爱之物,怎么会到你手中?”长者狐疑地盯着青云手上的红玉珠,烁目转移到他的脸上。嘴角泛起戏笑:“你喜欢上云桑?”
“阿公不要乱想,我把云桑当亲妹妹!”青云扯开喉咙,唱起练夷丹人特有的行曲《飘飞草》。
春来绿枝漫山野……秋来飞花随风舞……
他离开师父,兀自朝首山方向飞跑。
“喂,青云,等等阿公!”
……
落日,从显龙峰洒下一抹余辉,首山大地一片金色。
石盘冀,座落在首山中段,蜿蜒高耸的城墙,由青石垒砌。城上城下站满族兵,个个脸上森冷肃穆。给人一种望而生畏的感觉。
今天看起来很特别,北黎族人几乎倾巢而出,夹道城门的两旁,眼中流露的敬畏,连空气都显得凝重。
尽管人们的眼神,不在自己和师父身上,青云的浑身,在燥热的天气,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寒颤。
河川紧拉住青云,尽量避开长龙似的人群,悄然走近城门。
“河川夷人请留步!”一个声音,叫着师父的名号,从左边而来。那人身形瘦高,身穿灰色葛布衣。方脸的额头,长着一颗红色的肉痣。他跟师父打着招呼,却目不转腈地瞅着青云,似要看透他的五脏六腑。
青云很不自在,心里产生一种讨厌。或许是那触目惊心的肉痣。出于礼貌,他还是佯装笑容,不过,他的笑,有些滑稽。咧嘴上翘,两颗虎牙露了出来。
“均乐兄弟!”河川停住脚步,熟络地回喊对方。
均乐的眼神,四处窥探,然后手挽河川,把他拉到僻静处,低声说:“容清头领病无大碍!”
河川闻言,脸色一惊,随即看着青云。他并不忌讳青云听得真切,紧急追问:“出了什么事?”
“姬启率领纹虎兵,索要炼石!”均乐绷紧神情:“迎候姬启的使者,飞鹰传报,纹虎大军已到太梁门。”
“都是我,害了北黎!”河川闻听,细眼噙泪:“悔不当初啊!”
“阿公,姬启是谁?炼石为何物?”青云忍不住插问。
“姬启乃轩辕六部中的纹虎王。此人生性残暴,作恶多端。炼石为首山独有的绿石,经一番火焚,打磨出的兵器,锋利耐用。这种锻造之法,被你阿公意外获得,在九黎联盟,很受追宠。”均乐替河川回答,眼睛仍直勾勾地看着青云。
闻听轩辕二字,青云顿时双目发光。仇恨的火种从心底燃烧。
均乐捕捉到他的坚轫的神态,愈加喜爱,他实在憋不住,伸手捏着青云的肩胛骨,对河川道:“你的徒儿天生习武奇材,可惜不能为均乐教导。”
河川从伤怀中,平静下来。结识均乐,是在北黎草原。那时,他只身一人,被狼群围困,多亏均乐搭救。也亲眼目睹他空手斗狼,置狼王于死地。他拉起青云,有意荐举。他深沉道:“顽徒名唤青云,乃谦源之子。”
谦源的事,均乐听到一些,轩辕氏……均乐实难想象星云山惨案。他本想倾吐心声,下意识瞟瞟青云。只见他双拳紧握,愤目望向人群。他急忙停顿:“不提也罢!”
“快快快,让开……”急切的吆喝,从城门传来。一群身穿灰色葛布衣,头缠花冠巾的北黎兵匆匆而回。他们手拿兵器,急切地驱赶路上的行人。
“想必是姬启到了,走,看看去。”均乐轻拍河川的肩,先行而去。
城门两旁,夹道欢迎的北黎族人低着头,不敢说话。
走在最前面的,是北黎大将军常先。只见他一身白衣,腰缠护胸甲。头戴花冠巾,背插一把石剑。
常先骑着一匹青棕马,一双圆目不停在人群中搜索。此次,作为迎接姬启的使者,他一路上保持高度警惕。
姬启生性暴戾,如有不顺便大动干戈。路上万一有何差池,连累的是整个北黎族人。
均乐和常先的目光,几乎同时交织。两人点点头,算是互致问候。
就要进石盘冀,长长的队伍后方传来一阵喧哗。紧接着,是女人凄惨的叫声,和小孩的哭闹。
常先脸色大变,他滑下马背,急忙向后飞奔。
所有人不约而同,一窝蜂朝啼哭的方向跑去。
事发地点,一名浓须满面的中年男子,手拿马鞭,恣意妄为地抽打围观的人群。
他背插硕大的石锤,腰缠虎皮。斜纹灰布衣裸露结实的半膀,黝黑的胸毛赫然显现。
“虎王息怒!”常先被眼前的情形,吓得心惊肉跳。他冲上前,不顾大将军的身份,扑咚跪在地上。
“常先,这些低下的贱民,竟敢冲撞本王的烈焰马!”虎王姬启指着远处火红的骏马,再鞭指软瘫在地的北黎妇人。
妇人脸、身上,布满鞭痕。尽管多处受伤,她仍然紧紧护住怀中的小孩。小孩约模六七岁,他手里攥着一把木箭和一副小弓弦。显然,刚才的惹祸,是他弹射木箭所致。
“虎王息怒,常先一定严加约束。还请虎王大人大量,放过这对母子!”常先跪地不起,眼角的余光瞟着妇人。
妇人会意,立即站起来,抱起孩子就走,她想尽快离开祸乱之地。
“慢着!”姬启摆定不留一丝情面。他逮住妇人,令她和常先跪在一起。几名纹虎兵心领神会,牵起远处的烈焰马,来到他俩面前。
哈哈哈……姬启仰天,粗须里传出放浪的大笑。他的三角眼得意地环视周围。看到一双双敢怒不敢言,却屈恭卑膝的面孔,不禁霸气毕露。
姬启和轩辕兵的哄笑,象一把利刃,直刺青云心窝。黄帝公孙越,杀死父亲的场景,一幕幕在脑海浮现。
青云握紧拳头,为了这个可怜妇女,为了炼夷丹人的仇恨,他要挺身而出,准备教训霸道的纹虎兵。
姬启抬起脚,鹿皮蹬踩在妇人柔软的背上。
妇人双膝跪地,双手撑在地上。她忍住脸上的鞭痛,咬牙负重姬启壮实的身子。
姬启冷笑一声,两只脚重重地踩上去。
“啊……”妇人惨叫一声,四肢承受不住,嘴唇重重嗑在石板上。顿时,殷红的鲜血从嘴里流出来。
青云飞身,指尖对准姬启的咽喉,迅猛锁住。
姬启大惊。他双手往下一按,试图给青云一个倒栽地。
青云早有所料,他扶手撑地,仰天一个扫螳腿。
姬启双腿中招,身子趔趄后退。
轩辕兵一拥而上,把青云包围在核心。
河川已是魂飞魄散。青云跟姬启交手,好半天才让他回过神。青云几年前,跟神农上金将柏延,学过几招,功夫尚欠火候。
姬启的纹虎部落,在轩辕六部(虎熊狼豹罴鹿)中,位列之首。旗下兵多将广,领地幅员辽阔。跟他斗,无疑以卵击石。
均乐一直很冷静,他忍住出手相助的冲动,在旁细细观察。
姬启离青云十步开外站定,三角眼着重打量对方:他一身褐色粗麻布衣,蓬乱的头发上,系着一根黑白相间的蚕丝巾。这种丝巾叫源伦巾,表达炼夷丹人对先祖源伦的崇敬。
他约模十五六岁,过早成熟的脸上,一对虎目圆睁,似乎看透人间的沧桑。高鼻梁下的浅须,象刚刚破壳的绒毛,却带着初生牛犊的勇敢。
原来只是个嫰青!姬启绷紧的神情,立刻松懈。他径直迎上去,抡圆硕大的拳头,朝青云的太阳穴狠狠打去。这一拳,足有千钧之力,中招者非死即残。
青云闪身躲过,一招飞鹰揽月,五指紧扣姬启的面颊。指尖划开他脸上的浓须,戳穿胡茬的皮肉。几滴鲜血,沿着浓须流出来。
姬启勃然大怒。他后退几步,身形一抖,阔鼻下的嘴里,发出呜呜的虎啸声。只见他腾飞壮实的身子,以铺天盖地之势,压向青云。
“啸虎夺食!”均乐暗叫:“不好!”
青云不知是计,壮胆迎战。
姬启飞速旋转身体,在青云面前幻化无数身影。
青云眼花缭乱,不知从何下手。
“嘭”愣神之际,青云肩上被重击一掌,他的身子,象一片树叶,飘飞十几隶首丈。倘若不是藤篓护背,他将骨肉分离。此时,裸露半膀的肩上,出现深红的掌印。
众人替青云松口气,不免为他接下来的命运担忧。得罪了姬启,等于自取灭亡。
果然,姬启脸色一沉,挥手示意。
纹虎兵得令,蜂拥而上,他们挥动兵器,对青云展开无情杀戮。
“住手!”均乐高喊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接近姬启。他搂住他的脖子,抽出白石短刃,抵着满是黑须的咽喉,方脸泛起阴狠:“命令你的部族,放下兵器!”
“你敢要挟本王,有没有考虑后果?”姬启对仍跪在地上的常先冷喝:“常将军,远道为宾,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吗?”
常先惶恐地抬起头。他看着均乐,吞吞吐吐道:“恳、、、请、、师、师父……放过虎王!”
“常先,你身为北黎大将军,不懂得保护自己的族人,还助长他人威风,真替你可耻!”均乐鄙夷地吐口唾沫:“你别叫我师父!”
斥言一出,常先的脸,红到脖子。他何曾不想救自己的族民。自从首山发现火焚石,提炼石水制作兵器,就遭到轩辕人的觊觎。轩辕六部中,除了有熊部落,全是赞成吞并北黎的声音。
姬启此番前来,表面上是索取炼石,其实在寻隙战端。均乐的介入,正中姬启下怀。
常先浓眉紧拧,心藏委屈。只得含泪哀求:“徒儿恳请师父,放过虎王!”他愚忠般匍匐在地,额头不断嗑在石板上。咚咚咚的声音,令均乐手足无措。
“姬启,只要你放过炼夷丹人,均乐即刻放了你!”
“哈哈哈……”姬启放声大笑:“你太小看本王了,我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姬启对聚目观望的纹虎兵大声道:“勿管本王,杀!”
此令一出,纹虎族兵紧紧围住青云,杀性大开。
青云算是重新认识均乐,一个有血性的长者。他的虎目,透过人隙,看了看浊泪满面的河川,看了一眼均乐,昂首站直身体,就算死,也要顶天立地。
青云紧紧闭上眼,等待死亡的召唤。冥冥之中,他似乎看见被黄帝杀死的父亲。看见被天宁人掳走的娘。
他还想到待他如亲生的炎帝,还有云桑妹妹……
嗵嗵嗵,嘭嘭嘭……一阵剧烈的兵器碰撞声,夹杂纹虎人咦呀呀的抵抗声,青云周围出现片刻的沉寂。
“牧力奉我主容清之命,迎接河川夷人!”一个稍显稚嫩的声音,透着威严:“河川夷人是我主之上宾,任何人不准怠慢!”
青云睁开眼睛,见得纹虎人面露惧色,歪嘴呲牙,叫苦不迭。地面的石板上,横乱地搁满被打落的兵器。一位少年,露着半膀,手拿长柄石锤,突破纹虎重围,直奔而来。
他左手拉住青云,右手的石锤抵仗纷纷涌来的纹虎兵,大喝:“谁敢放肆!”
他大约十六七岁,身着青色布衣,一头黄发,象醒狮般蓬松。
纹虎兵吓得连连后退,人群自动闪让一条通道。
他把石锤插入后背,再伸出双手,分别紧紧握住河川、青云。叠层眼皮下的大眼,充满愧疚:“牧力迎接夷人来迟,还请恕罪!”
“牧力将军,天尚余晖,迎侯正当时。”河川指着刚隐山岭的落日,抱拳行礼。
“河川夷人不必多礼!”牧力轻说一句,迈步走到均乐面前,锐目直剜姬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