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确切地说是早上六点，魔法师塞恩如约通知西奥妮测验，犟头来传的话。西奥妮刚一睁眼，就看见折术造就的骷髅脸在她脸前微笑。她吓得发抖，尖叫起来，引得在楼下客厅里到处搜寻老鼠的“茴香”也跑了进来。西奥妮学着魔法师塞恩的样子对犟头叫了声“终止”。幸好咒语有效，纸管家在她床脚前码成了一堆无害的纸骨头。
这次施法完全是下意识的，而且只是个小咒语。但自从绑定以来，这是西奥妮第一次觉得自己真正拥有了些许法力。
魔法师塞恩考的是昨天在书房教授的纸页类型。感谢她精准的记忆力，西奥妮全答对了。纸魔法师赞许地点点头，然后离开，让她自己继续学习。
她的“学习”内容包括阅读魔法师塞恩给的书。她先翻开《马库斯·瓦特烟火导论》，这本看起来好像最有趣，可惜字体很小，大部分又都是数据，很难理解。她只看了半章便放下了。她去厨房吃了烤面包，然后开始阅读《人体解剖学第一卷》，这本书更有吸引力，只是读起来稍稍有点——怪异。
接下来几天，西奥妮多次进出藏书室，从那里取纸练习魔法的基本技巧。魔法师塞恩有个习惯，喜欢随时随地考她，也不提前通知。所以她必须努力练习，越熟练越好。星期四，他考了她两次。星期五，她不停地练，右手中指磨出了水泡。因为她过了关，到了星期六，魔法师塞恩就教她怎么做雪花——和她作为学徒第一天来时，从天花板上降落的雪花一模一样。
“剪术和折术的规则大致差不多。”他盘着双腿坐在藏书室地板上解释，垫板放在腿上，“要想让法力有效，你必须做到精准，除非你只是想做成装饰品，那精不精准也就无所谓了。”
“雪花算装饰品吗？”西奥妮问，想着那些她偷来藏在自己书桌抽屉里的雪花。她上次看时，它们仍旧冰凉。
魔法师塞恩用半点折术折起一张正方形的白纸，折出一个很窄的三角形，“你觉得呢？”
她回忆起那天的飘雪，雪花错综复杂、形状各异、大小不同，纷纷飘散在地毯上。每一片都与众不同，就像真正的雪花。“应该算是吧。”她回答。
“挺聪明嘛。”魔法师塞恩拿起一把剪子，“要让雪花变凉，有一步剪术非常关键。看好了。”
他拿起三角形，用剪刀夹住最厚的部分，在那一点下方剪进一厘米深。他沿着那里剪出一个小小的杏仁形，剪下的部分落到垫板上。
“变凉。”他命令道。仅凭目光，西奥妮看不出纸页有何变化，但是，当她接过来的时候，纸面感觉像结了霜。透出的冰凉缓解了她手指上水泡的疼痛。
“剩下的就是随心创造了。”他说。
到了星期一，厨房里的囤货已所剩不多。
“我可以自己一个人去买。”西奥妮说，“没关系的。”
魔法师塞恩从书桌上抬起头，桌上摊着一本小册子，用一杯柠檬茶和一把黄油刀分别压住两边。魔法师左手握着笔，说：“西奥妮，这可不是你分内的事儿。”
“没关系的。”她重复道，抚了抚裙子上的褶皱，“我也在这儿生活，应该出一份力。”我也不介意离开这所房子出去透口气。她继续说：“说实话，我已经没法再用你柜子里剩下的零碎做出好吃的了。”
魔法师塞恩笑了，笑容又一次在眼中闪现，而非露在嘴角。“做饭也不是你的分内活儿。你的阅读进行得怎么样了？”
“人体解剖已经看完了，道学的那本也快了。”
塞恩坐在椅子上转了个方向，开始浏览身后的书架。他俯下身，从他右手边的架子底部取出一卷厚厚的书，递给西奥妮。封面上是《人体解剖学第二卷》。
西奥妮皱着眉头接过书。
“如果你非要去，”他继续说，“我可以为你叫辆马车。别在外面待太晚。”他用笔帽轻轻敲着嘴唇，“等你回来后，我就可以教你赋生术了。”
他递给她几张钞票——西奥妮很惊讶，他居然这么信任她——然后继续工作。
事实上，直到第二个星期，她才开始学赋生术。首先，她必须用学过的所有折术魔法准备好一张边长八英尺的正方形黄纸，每折一下还要说出折术名称。折过的纸页出现了星状的折痕。纸页准备得好，会让接下来的折术容易得多。不过按照魔法师塞恩的说法，最后的赋生创作过程仍旧会非常缓慢。
“现在，”纸魔法师说着，拿起一张没经过魔法准备的正方形纸页做示范，“我们先从简单的开始。折一只青蛙。”
西奥妮清楚地记得青蛙的折法，甚至可以在脑海里重现魔法师塞恩的每一步指法。她确信自己不用指导就可以折出一只一模一样的青蛙。但她没有作声，默默地看着魔法师，寻找自己可能漏掉的步骤。一步也没忘。她在心里轻轻拍了拍自己，以示鼓励。
“呼吸。”魔法师塞恩对纸蛙命令道。纸蛙一抖，活了，从他手上跳了出去。刚跳了两步，魔法师塞恩一声“终止”，纸蛙又恢复了无生状态。咒语很简单，西奥妮手痒痒的，很想试一次。她稳住双手，不愿显得头脑发热，也不想错过塞恩讲授的其他内容。她安心等待魔法师允许她施法的一刻。
西奥妮直起腰，目光掠过她准备好的黄纸，回忆着这几天学过的每一项内容。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么听话、认真了，简直像纸狗狗一样，乖乖坐着听候发落。
她瞟了一眼“茴香”，它正蹲在门角，挠它的纸耳朵。
西奥妮抿了抿嘴唇，按照魔法师塞恩传授的步骤，开始实施折术。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奇怪而沉重，但他什么都没说。
西奥妮小心翼翼对齐每一条边，折出纸蛙后，将这个满身折痕的创造物置于掌心，仔细检查后，低声说了句“呼吸”。她欣慰地看到，纸蛙活了。它先动了动一只脚，又动了动另一只，然后在她手心里懵懵懂懂地跳了几下。笑意爬上西奥妮的嘴角。
“茴香”抬起小脑袋瞥向她，嗅着空气。
“做得漂亮。”魔法师塞恩说，“你还需多练几次，才能开始学习用没有魔法准备的纸页赋生。明天我们学习折仙鹤和松鸦。”
“青蛙只学一天？”西奥妮问。魔法师从地板上站起身，靛青色外套垂落下来。
他挑起一边深色眉毛，“你根本用不着一天时间。”他下巴朝西奥妮折叠的青蛙扬了扬，它还在她手上微微跳跃。他继续说：“作为一个想成为铁熔魔法师的人，你的折术还不赖。”
西奥妮一惊，纸蛙从手里掉落，肚皮朝上，像只翻转的甲壳虫一样四脚朝天地扭动着。“茴香”冲了过来，用爪子拍打纸蛙，“你是怎么知道的？”
魔法师塞恩微微一笑，把垫板放到桌边，和上次放的位置相差不到一英尺，刚好在左右两只桌脚中间。“别忘了还有阅读。”他补充一句，离开了房间。
按照安排，西奥妮学习了鸟类折术，还有鱼类，然后在没有事先准备魔纸的情况下，进行了青蛙赋生的测试。她没过关，仅仅是因为魔法师塞恩坚持要用两人的青蛙来一场比赛，而她折的青蛙落后了两步。真是古怪的评分方法。好在魔法师向她保证，在向普拉夫学校上交她的成绩单之前，再给她几次“考核”机会，直到她满意为止。如果没有这个保证，西奥妮真要抗议了。
两人正在另折青蛙准备比赛，藏书室里的电报机忽然动了。西奥妮那时正在桌上腾出来的地方折着青蛙，原本堆在那儿的纸页被她推到一旁。电报机突然发出的“啪-啪-啪”声把她吓了一跳。在她脚边打盹的“茴香”也跳起来，对着这台奇妙的机器大叫，可纸喉咙发出的声音盖不过机器的声响。西奥妮放下做了一半的灰绿色青蛙，捋了捋头发，俯身过去看机器里冒出的纸条。
已在索利哈尔找到
还没来得及看完内容，一只手伸过来撕下纸条。不用回头，西奥妮也知道站在她身后的是魔法师塞恩。她只来得及瞥见电报末端的名字：艾尔弗雷德。
她退开一步，看着魔法师塞恩读信。这一次，魔法师明亮的绿色眼睛藏匿起了所有秘密。她仔细端详，却只能看出他的专注，还有他今早刮胡子时漏了下巴上的一小点。他飞快地扫了一眼，迅速将信纸揉在掌心。
“在索利哈尔找到了什么？”西奥妮问。那座城市在西北边，离这里一百多英里。
魔法师塞恩向她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但只是嘴角翘起，眼里没有笑意。“一个朋友。”他转身大步走出藏书室，还差点儿踩到“茴香”。
西奥妮望着他的背影，目送他穿过大厅，消失在卧室。在索利哈尔究竟“找到”了什么朋友？
她又站了片刻，揣摩着他的眼神，感觉就像在读一本所有单数页都被撕掉的书。那条消息到底是什么意思？
西奥妮咬咬下唇，坐回椅子继续叠青蛙，可心思只剩下一半在这儿。魔法师塞恩捧着一大堆东西再进来时，她刚开始叠青蛙的后腿。他把手里的纸、书、记录簿和铅笔放在桌上。
“临时课程。”魔法师宣布，从桌上取出一页白色的打字纸，拿起垫板，盘起双腿坐到地板上。西奥妮犹豫了一下，也跟着取出一页纸。
“看仔细了。这次动作会很快。”塞恩说着，将纸竖着放在面前。他折起一英尺，用拇指压平，转过来，再折起一英尺。
“一把纸扇。”他一边解释，一边急速翻转纸页，“我敢说你以前肯定折过纸扇。”
“小时候折过。”西奥妮瞟了一眼他的脸。
他一次又一次翻转纸页，用折术层层折叠，即使不用尺子也将纸页叠得尽善尽美。“关键是要折得匀称，”他继续解释，“每一格的长度和宽度都要一致，否则撑不住法咒。你也可以用尺子量。折第一格时一定要特别仔细，因为要以它为准来量后面格子的大小。如果有多出来的部分，剪掉。”
他折好了扇子，没有任何多余。他压紧扇把，补充说：“扇柄没必要钉牢。”他把扇子对着门，轻轻扇动。一阵、两阵、三阵风，从纸扇上吹出，大于普通风力，但不会伤人。
他放下扇子，“够简单吧。希望你在我出去的时候好好练习。”
魔法师的话让西奥妮心里打鼓。“出去？”她问道，“去哪儿？”
“去办魔法师要办的事，没什么特别的。”他说着站起身，没有拿起垫板。他走到刚才拿进来的那堆东西旁，指着压在最下面的一本书，“《纸浆铸造艺术》，”又指指放在最上面的笔记本，“我希望你在阅读时做笔记。尽量详细，但不要写成报告。”
西奥妮大张着嘴，“可是……”
“《有生命的纸花园》，”他又指指旁边的一本书，“同样的要求。我在第五、六、十二章做了标记。那几章里有练习，好好练。还有这本《双城记》，一本好书。你有没有读过？”
西奥妮望着魔法师，想说的话堵在喉咙里。他又发疯了。他耍了计谋骗她相信他没有疯，而现在，他又表现得……
“我还希望你能把纸扇练到完美。”他补充说，“做得好，扇出的风能令风暴都自愧不如。还有，别忘了看我之前给你的那些书。”
西奥妮站在那儿摇了摇头，问：“你打算走多久？”
塞恩耸了耸肩，“希望不会太久。打破日常生活规律的确很烦人。你有没有派翠丝的联系方式，以防万一？”
“派翠丝？”西奥妮重复了一遍，音调提高了些，“你是说魔法师阿维斯基？我……嗯，有的，不过……”
“太好了！”塞恩拍拍她的肩，大步走出藏书室，“我这就出发。小心别玩火烧了东西。”
西奥妮跟上去，“你现在就走？”
“是的。”他一边回答一边走进卧室。从接到信到给西奥妮布置作业，时间只过了几分钟，他竟然连行李都准备好了。魔法师拖着行李返回客厅，抬手顺了顺深色的头发。有一瞬间，西奥妮看到他双眼一闪，抿了抿嘴。他看上去很担心。
“没出……什么事吧？”她问，犹豫地站在藏书室门槛处，担心问了什么过界的话。
“嗯？”他问，随着藏书室挂钟的嘀嗒声，他的表情舒缓下来，“没事的。西奥妮，照顾好自己。”他走到走廊尽头的盥洗室时又转身嘱咐，“记得把门都锁上。”
西奥妮目送他下楼，下面传来他的脚步声，又轻又稳。“茴香”舔着她的袜子。她急匆匆跑到藏书室窗户前，看到塞恩走过园子里的纸花丛，出了大门，走上土路。有马车等他吗？
眼前的玻璃窗被呼吸蒙上了一层水雾，西奥妮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脸已经贴在了玻璃上。纸魔法师已经走出了视线，把她一个人留在这栋塞满杂物的陌生房子里，留在这个无人之地。
记得把门都锁上。
西奥妮的心沉了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