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朱由检意外的接到一份题本。
题本是温体仁所进,题为‘论科举取士事’。
“今之守令多半出于进士。盖进士出身,仅凭三场文字取中……不能预知其人之有才无才,必然会贤愚俱进贪廉皆收。
……当今取士之法,不可不思变通之道也。”
不是很意外,以温体仁的精明,看出他的意图是很简单的事——朱由检自认玩心机的话,这些大臣个个都能算得上他的祖师。
仅仅两天后就上疏直言,这么有决断力就很难得了。
照例文华殿召见,温体仁行礼过后安坐不语,朱由检则打量着这个牛人。
此时温体仁已经五十多岁了,不过保养的不错,看上去也就四十多岁。
这货说起来也是阉党,任职浙江时曾经为魏忠贤立生祠。
看看温体仁没有开口的意思,朱由检只得先开口道:“朕观先生之疏颇有新意,还请先生详细为朕解惑。”
温体仁清了清嗓子,不慌不忙的道:“陛下问起,臣当知无不言。
科举之弊,其一在于选人不当,学子们寒窗苦读十几载,一朝会试,则靠着几篇文章就登堂入室成为一地主官。
他们所读无非是四书五经而已,写文章是极好的,然于经济实务上则一无所知。
更有一等人,孝悌仁义不过是纸面文章,所求唯有富贵与虚名;孝悌仁义只是他们进身之阶,在心中却是丝毫也没有的。
其二在于当今选官只重进士资格。太祖时,举人监生进士三者并取,升迁全看考成,仕途并无二致。
而今虽未明言,但监生举人仕途到一府主簿也就到顶了,上进无望的时候,自然就会拼命贪墨。
而今更有一弊,乃是乡党把持乡试,选才沦为笑柄。”
“如何解决?”
“臣以为,若能废除科考则最好,若不能则科举内容要改。
科考内容要以实务为主,监生举人亦要给他们上升之路。
除此之外,臣以为当再行举荐之制,举主有连坐之责。
臣认为,方今在县令推官之内选拔御史之法甚为不妥。县令能转御史,则谁敢弹劾他们?
御史选任当另选别途,臣以为当从博士教授中选取,御史亦不能转任各省直部衙主官。”
“先生继续细说。”
“唐代,科举分为明法科.明经科.明算科等等十数科,分别录取所需各种人才。
更有秀才科,非知识渊博之人不可,历来敢于报名者都少之又少。
本朝八股取士,与之相比何异于天壤之别。”
“御史选拔之弊,在于本该是受监察的人,却有资格进入监察衙门。
御史本该监察别人,却又随时有可能进入被监察衙门。
如此,哪个会认真做事?
敷衍搪塞,以后大家和和气气,岂不妙哉!”
温体仁对此显然已经考虑许久。
牛人就是牛人,任何时候都能顺应时宜露出头角。
无怪乎他能先与周延儒一起扳倒东林党,在隐忍数年后又一举扳倒周延儒登上首辅宝座,更是在多疑的崇祯手下干了六七年首辅,是崇祯朝任职时间最长的首辅。
历史上他吃准了崇祯这个中二不欲放权的特点,每当崇祯问计都以‘臣并无长处,唯有公心’来搪塞,这么一来崇祯反而对他愈加放心。
不过他也被东林党编排的不轻,任职其间甚至弄出了个民谣来——‘礼部重开天榜,状元探花榜眼,有些惶恐。内阁翻成妓馆,乌龟王八篾片,总是遭瘟’。
惶恐——礼部尚书黄士俊是状元,左右侍郎孔贞运、陈子壮,一个是榜眼、一个是探花。
乌龟——温体仁,他是乌程籍,归安人。
王八——王应熊,四川巴县人。
篾片——吴宗达,一贯的没有主见,秉承温体仁意见行事。
“陕西之事,先生如何看?”朱由检再问。
“陕西寇盗之起,在于民之饥寒交迫,民之困于饥寒交迫,夫天灾外,亦由于贪官污吏之索求无度。”
“陕西寇盗,是天灾,亦是人祸,如果一地主官能善加抚恤赈济灾民,何至于此?
臣虽未去查看过,也敢断定人祸大于天灾。”
其实这之间的原因,很多人都明白,可就是没人说出来,大伙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演戏给他看。
“先生还有什么提议吗?”这就是准备结束谈话了。
温体仁略一犹豫,片刻后就说道:“陛下可知应社否?”
“先生请讲。”
应社?
什么鬼?
他只知道大名鼎鼎的复社,还是因为复社首领张溥出了6万两银子替周延儒买首辅一事才去了解了一些。
说起张溥,绝对是个人才。
这厮别出心裁的用合资募股的方式筹资6万银子替周延儒买首辅宝座,事先还商定了周延儒上台后对各股东的回报,不去经商绝对屈才了。
这厮在崇祯元年成立复社后,一直活跃到崇祯十年死去。
这期间他把持科考,幕后操纵选官。
真可谓以布衣遥控朝政,风光无限!
“陛下,应社成立于天启四年,以苏州府杨彝.顾梦麟.张溥.张釆为首,张溥与张釆实际主持。”
“先生等等,这些年不是禁止私开书院讲学吗?”
明白了,应社就是复社的前身。
温体仁不以为然的一笑:“可他们没有讲学,而是以士子聚集交流学问的名义。
何况,苏州府地方主官又多有东林余孽。”
“先生继续。”明白了。
“应社成立之后,就以复兴儒学的名义广收门徒。
至如今,门下何止千百人,势力所及除江南外亦扩至江北.
每每聚会则抨击朝政议论大臣,每逢科举则在其中操纵舞弊。”
“陛下可知,张采为今科进士新任庶吉士,张溥则为国子监生,二人在京师也不安分,又组织了燕台十子盟。”
天子脚下明目张胆的拉帮结派!
朱由检虽然不在乎,可现在魏公公还没垮台呢,档禁也没取消,这就有点藐视朝廷政令了。
“陛下可知苏州‘开读之变’?”
朱由检摇头,只知道好像是太监收税被打死人了,开读之变什么鬼?
“先帝时,朝廷派人去苏州捉拿周顺昌进京。
苏州竟然聚集万人以上阻挠,并以武力袭杀缇骑。
之后又聚集500学子,公然阻挠朝廷政令,与朝廷作对。
这些事里,应社诸人大多参与。”
这个知道,名字不知道,说事就明白了。
也是牛逼了,武力对抗朝廷!
至于说民众自愿聚集?
估计这时候的人还没有后世民众的觉悟,不多说。
这些人无视朝局,只顾着自身利益,利用所掌握的舆论与朝廷唱反调,对政令说三道四甚至公开对抗。
别说这些人代表什么进步思想,民众觉醒,这都是扯淡。
也不能说是扯淡,觉醒是觉醒了,不过是士绅觉醒罢了。
‘故我之出而仕也,为天下,非为君也;为万民,非为一姓也。吾以天下万民起见,非其道,即君以形声强我,未之敢从也。’
为天下!
为万民!
为了公心,即使皇帝强按着头皮咱也不屈服!
问题是,‘民’也分好多种的,种地的农民是民,做工的工人也是民,土豪劣绅还是民,他们是为哪些‘民’发声?
“夫使县令得私其百里之地,则县之人民皆其子民……,为子姓,则爱之而勿伤……。”
“自令言之,私也,自天子言之,所求乎治天下者,如是焉止亦。”
“故天下之私,天子之公也。”
天下太大,皇帝你也管不过来,不如将地方给大伙分一分得了。
让百里之地成为县令私人所有,则县里的百姓就成了县令私人的子民,县令必然不会伤害自己的子民。
等等,好像哪里有些不对!
这好像不是在为万民发声。
而且,分给谁也是问题啊!
所以,顾炎武又说了:“必用千里以内习其风土人情之人。”
“称职,进阶益禄,任之终生。”
“而子孙世世处焉。”
嗯,千里以内精通本地事务的人,这些人是谁,就不必细说了吧?
至少,种地的农夫做工的仆役是不会精通本地事务的!
还不知足。
要终身制,要世袭制——‘子孙世世处矣’!
这么一看,好像有些明白了,合着人家是为了士绅发声,万民不过是个幌子而已。
好像,这冠冕堂皇的理论下,其实是为了地主士绅的利益。
“先生的意思是?”
“禁结社。”温体仁言简意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