曜神祖立秋十二月十五,宁远郡。
宁远一战,先军皇帝战殁,叛军彻底大势已去,南下翻覆大阖的美梦就此被突如其来的鄢长戚率领的大军扼灭。
城楼之上,顶盔掼甲的男子倚坐在垛堞上眺望硝烟过后的战场,那柄阴森泛着亚光的黑戟斜斜靠在他的身边,狼锋冷芒,凌风拂过拨起嗡鸣泠然似琴瑟。
头顶黑魆魆的天穹,相宿合的目光遥遥落向北方的赤芒,由赤星发出的光辉煜煜照亮远方的天际,天穹似隔起两重天,一重火天,一重幽渊。
夜里一名头戴幂篱的人登上城楼,伴随细碎地铃声来到相宿合的身边。她掀开幂纱,露出娇俏的脸庞和银辉的直发。
相宿合惊讶地看着她俏皮久违的笑容:“青翎,怎么是你?”
青翎晃着脚上的小铃,对他莞尔一笑:“我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
她看着如今焕然一新的相宿合一身威棱的戎甲,肩披长红,浑身上下无不生威,不由得啧啧赞叹:“相宿兄,才几个月没见你都成为领兵打仗的大将军了。我今天都看得一清二楚,你今天这一战……”她顿了顿,想不出用什么词来形容相宿合击杀毙夋虎的情景。
“真是漂亮!看见那死胖子死在你手里我就高兴。我就知道以你的武艺在东陆必然有一番作为。”
相宿合淡淡笑了笑。宁远一战,鄢军也是背水一战,先军依靠得天独厚的地理苦守城中,两军久久僵持不下。最后诱得先军首领夋虎出城应战,在渺茫的契机下相宿合冒险击杀夋虎,迫使先军投降。夋虎不死,这场僵局恐怕要继续持续数月之久,只要先军不出城应战,城中囤积得物资足够撑上半年。
青翎见他笑而不语,少顷,在他面前晃了晃手:“你怎么不说话?”
相宿合顿了顿,问她:“你怎么会突然来找我?你不会和你师兄一直没离开宁远吧?”
青翎翻上垛堞,湛然的眸子莹莹地看着他:“没有啊,我刚从暨明回来,打算要回宁州了。”
“你和你师兄可找到你爷爷?”相宿合踌躇了一下,继续问道。
青翎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撑着下巴气叹一声,似乎有什么沉重的心事。
相宿合见她脸上的喜悦随即被惆怅掩盖,来了半天也不听她说青岚人去哪了。心想她跟青岚估计是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
“发生什么了?怎么不见你师兄?”
“青岚撇下我一个人,硬要我回宁州,我没办法只好照他的做回宁州咯。”青翎苦闷地鼓起腮帮子吁了口气。
“你和他都发生了什么?他不是应该和你在一起吗?怎么会叫你一个人回去?现在整个东陆都在打仗,他不担心你一个人在路上不安全吗?”相宿合皱了皱眉,惊疑地问她。
“我会飞他担心什么?我跟我师兄本想去京都,但一路上的地方都不太平,只好去暨明。你猜我们在那发生了什么?”青翎又露出莫测的欣笑,笑里似乎藏着什么开心的事。
相宿合不知得摇了摇头。
“我和青岚在一家茶楼表演幻术赚了很多钱,之后碰到一位幻术方面很厉害的同僚。那人制幻方面比青岚都要强,而且他看着很奇怪……”青翎说着,神色也渐渐疑难,“他披着雪白的衣氅,戴着一顶羽冠,当时下了很大雪,他给人的样子……一种若虚若有的感觉。我看见青岚不知为何追了上去,我没追上他,也不知道他去哪了。过了好几天他才回来突然告诉我让我回宁州去。我问他都发生了什么,他也不肯告诉我,只是让我一个人回宁州。”
相宿合听得云里雾里:“除了让你回宁州,就没什么特别的事交给你吗?”
青翎思忖了一下,晃了晃头:“他说他会去一个叫织云的地方找到爷爷,叫我不用担心先回宁州。”她又困惑的目光看向相宿合。
“可我不想回宁州,回了宁州就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也想去那个叫织云的地方。”青翎喃喃道。
“织云?”相宿合带有惊愕的目光看着她。
“对啊,我向许多人都打听了,东陆没有叫织云的地方。”她气叹一声。
相宿合怔住,若有所思了起来。
青翎见他说话有一搭没一搭的,有些恼道:“相宿兄,怎么跟你说话就那么困难?”
相宿合回过神淡笑道:“既然你不想回宁州,那就先暂时留在我身边吧。”
青翎惊喜地笑了起来,询问他:“真的吗?”
她见他肯定地点了点头跃下身拾起破军:“嗯,时候不早了,我还有些事要做,跟我回去吧。”
……
夜已至深,老人孤坐在狱中扼腕叹息。
鄢军进城后将所有先军的高层斩首,却唯独何慈孜安然无恙被押入牢狱等候发落。守卫告诉他鄢长戚念他曾任先帝御史大夫免其一死,但他背叛大阖,投靠先军,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都免不了活罪,往后的余生恐怕都要在牢狱中度过。殊不知背后是另有人向鄢长戚说情,才留了他这一命。
何慈孜怆然地看着手中的寒剑,先帝托以自己大任,为了完成不惜效劳叛军,如今却落得个身败名裂,入死牢狱,与完成先帝重任遥遥无期,是可恨又可悲。恨自己无能,一路走来一事无成,悲这天不愿人,到头来死不瞑目。
“先帝,臣是身不由己。”他悲恸地看着手里的寒剑与齿符,回忆起先帝走的那天,每每想到这不禁硬下心,“只要臣还活着一天,就一定会将您付托的东西交到世子那。”
相宿合来到牢狱,守卫看见他连忙行礼:“将军。”
“你们都出去吧,我有些事想与里面的犯人谈谈。”
“是。”守卫没有多想,应声离去。
何慈孜见焰光下映着一条修长的剪影朝自己这边而来。
相宿合脸上戴着铁罩,漠然地与他对视,良久,开口道:“何老先生,你可还记得我?”
何慈孜呆看着他,听语声似曾在哪里见过。辨过声音,他倏然记起几月前夋虎遭人刺杀的那夜突然闯入他那的武士。
“民记得。”何慈孜诚惶诚恐地揖了揖手,“恳请将军网开一面,民也是迫不得已才顺从了叛军。”
“放了你吗?数月前你也是这么告诉我,我绕了你一命。我本给了你一次机会,你觉得还会有第二次吗?”相宿合冷道。
何慈孜缄默不言,只是一张老脸悲怆难隐。
“何慈孜,你若真知道我是谁,就不会再有何脸面向我求情。你现在之所以还没死是因为我向鄢将军说情留了你一命。之前大阖的新帝诛杀朝中的旧臣,你却投靠叛军只为苟活,枉你身为先帝御史。”相宿合揭开面罩,凛然的目光凝视着他,“你可对得起我母皇?”
何慈孜怔了一怔,抬起头震惊地看着那张清晰的脸庞,尽管十年过去,那曾经年少的模样一直深深刻在心里。须臾了一下,嘴里颤颤说出:“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