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里突然静了下来,只听到一身着青布长衫,手执羽扇的男子说道:“……当真是可悲、可叹,若不是她这一死,或许旁人还不知道隐州青城山上还有这么个才女,可见是天妒红颜!”说罢还很是沉痛地摇了摇头。
他的声音不小,故大堂中不少人听见了他的言论。见他一副惋惜的模样,有好事者忍不住好奇地问:“张家九郎,你说的是谁呀?”
这张九郎乃当地一富贵人家的小儿子,长相整齐干净,被他爹强迫着读了几年书便觉得自己肚子里是个有墨水的,平日里自诩风流,最爱游山玩水、吟诗作赋,也是这摘星楼的常客,总有些新鲜的见闻,因而他话头一出,大家都忍不住去窥探一二。
张九郎见自己成为了焦点,颇有些得意,反而卖起了关子,慢悠悠喝了一口酒润润喉咙,这便口若悬河起来。“太常寺少卿东方宏之女,你们可曾听说过?”
仙鹤一听,夹着菜的筷子一抖,那肉“啪嗒”一声掉在了桌上。东方晓见她满是慌乱,只好安慰她道:“人家张公子在说东方姑娘,你怎的这般激动?难道你还想去瞧瞧?”
仙鹤扯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公子说笑了。”
那边,众人正七嘴八舌地回张九郎的话。
“听闻东方大人现有四女一子,二小姐去年嫁给了四皇子英王为侧妃,听闻才貌皆是一等一的好。和如今的英王妃、殿阁大学士杨大人的嫡长女同被称为帝京双姝。要我说,英王真是艳福不浅,帝京双姝都成了他的人。”
“三小姐如今也快及笄了,但据我所知,这三小姐名唤东方玥,并非东方晓。”又有人接着说。
众人快把东方家的发家史八卦了一遍,见话题越扯越远,便问道:“九郎,你说的到底是东方家的哪位小姐?”
张九郎做了个手势,制止了大家的发问。“我说的乃是东方大人的嫡长女,东方晓。”
仙鹤一听,脸色更是惨白。东方晓从桌底下去拉她的手,不出所料,是冰冷一片。东方晓玩心忽起,转头问道:“张公子,我听闻这东方家大小姐性情顽劣不堪,这些年一直在普慈寺上静思悔过,怎么你今日倒像是要为她说话一般?”
张九郎一听,马上来了精神。“所谓英雄惜英雄,我怜惜东方姑娘的才情,这便要为她辩白一二。我听在帝京的亲戚说,这东方夫人前些日子意欲将她嫁给吴家二郎,吴有德。”
大堂里众人一听,皆哗然。
有人道:“这吴有德人如其名,是个无才无德的,还颇是狠辣,那府里的小妾尸体一具接一具地往外抬,这东方夫人怎的挑上了他?”
又有人接口道:“你有所不知,虽然这吴有德只是个城门校,但其父乃是督统,其姐又是宫中昭仪,正得盛宠!若是不看这吴公子的品德,那是再好不过了。”
又听见有人笑他,“瞧你这般眼热,要不让你女儿嫁了他?”
那人一听,连忙摆手,“我可舍不得我女儿入那狼窝!”
“那倒是,有些人家送女儿入狼窝,不就是因为有利可图吗?这吴二公子把人折腾死了,还要反过头来责怪你为何不把女儿养得健壮些。半点好处没捞着,还落了埋怨与记恨。”
张九郎接过话茬,“啪”的一声把折扇收起来。“你们是舍不得卖女求荣,可这东方夫人可是铁石心肠的。毕竟,这东方晓乃先夫人周氏所出,周家原是个世家大族,因安泰大将军战死,这些年颇有些没落,又远在青州,对东方大小姐照看不了多少。大小姐今年十七有余,二小姐都嫁人了,东方夫人还是把大小姐扔在青城山上不闻不问。这忽然之间,要将她嫁与吴有德,大小姐不从,竟从断肠崖跳了下去!”
嗯?东方晓听到这里满头疑问。她写下那样的日记,便只是让世人以为她是失足摔下断肠崖,怎么现在风一吹,直把她吹成个不向权势低头、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新时代女性?
张九郎又接着说,“大小姐为人敦厚,厨艺更是一等一的好。那日说要做些糕点给一小尼姑吃,谁知那小尼姑去到了,见到的竟然是大小姐的绝笔!静慈师太闻此噩耗,派了济秋师太前去了解情况,却发现这大小姐十几年来一直住在一破草庵里,里面的桌椅都已破旧不堪,那棉被和珠花,都是济秋师太送过去的。”
众人一听,皆觉得不可思议。“这东方夫人竟狠心如斯?”
“原来如此!我在隐州万福镇也有一亲戚,听他说,这东方家大小姐平日里会做些糕点以换取些银钱,不曾想还有这么一层原因!”那人又绘声绘色描绘了一下东方大小姐做的糕点是如何精致、这糕点又是如何受欢迎。
“大小姐雪胎梅骨,从不自怨自艾。那草庵上,便有大小姐亲自题的《陋室》,还有几句诗,曰: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这大小姐竟还有如此才学?”
东方晓一听,脸忽得红了起来。她不是,她没有。她当时看到简陋的草庵,一时兴起写的。作者和下文她都已经忘了,她真的没那么有文化。
张九郎一听,更是来劲,站了起来,走到那人面前。“所以我才叹佳人早逝。大小姐素日里爱把每日之事写下来,唤作日记。大小姐的字是遒劲刚见,力透字背,原来是以树枝沾了墨写的。里头有一首诗,称得上惊风雨、泣鬼神。”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
旁人一见,知他又要卖关子,连连催促他。他这才慢条斯理地道:“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众人慢慢一品,皆称好诗。东方晓脸更红了,天地良心,她只是凑字数而已,想让人知道她有写日记的习惯,作为她摔下断肠崖的一个佐证而已。仙鹤闻言,挪揄地看着她。东方晓挥挥手,“去去去。”
“只可惜,诗并无名字。那本日记,被普慈寺一小尼姑偷了来,被有心人花了三百两银子买了去。”
众人闻言,又是一叹。三百两银子算得上是巨款了,这东方大小姐还真如张九郎所说,生前籍籍无名,死后才声名鹊起,当真是可怜、可惜。静了一下,忽得有人道:“自古以来,摔下悬崖生还者也有,这东方大小姐会不会还在人世呢?”
“断肠崖下深渊万丈,从上面摔了下去,能有全尸者十之一二。”张九郎摇摇头,“且半个月前,青城山上的清水河冲来一具尸体,静慈师太亲自领着济秋师太去查看了,乃是东方小姐无误。因时候有些久了,静慈师太做主,将大小姐埋在了青城山上。我张九郎若是得空,定要去隐州青城县,好生看看普慈寺,再到大小姐坟前拜祭一番。只愿大小姐得知,死后也有人为她牵挂,视她为知己,也可告慰大小姐的在天之灵。”
东方晓看着张九郎痛心又浮夸的脸,颇有些语塞。不知情的还以为这张九郎是多怜花惜玉的一个人呢。听得后面,又知是静慈师太在背后帮着她。想起那天午后,静慈师太那慈祥平和的目光,心里忽然有些伤感。
众人正独自伤感,却见月明纱后人影晃动,一人在月明纱后坐了下来,婉转的中阮声与清脆的歌声响了起来。
东方晓看着陶醉在歌声里的众人,心里暗自一笑,前一秒还在为她叹息,下一秒就声色歌舞。并不会有什么人在意她的生死,不过这也好,免了她许多麻烦事。
仙鹤倒是松了一口气,既然大家都以为她们死了,便是等于东方家的人不会来捉她们回去来。东方晓给她竟是出了一头的冷汗,便给她倒了一杯芙蓉酒,“你尝尝这芙蓉酒,听闻这芙蓉酒酒色如血,入口顺滑,且有花香,很是不错。”
仙鹤闻言,喝了一点。那边,明月纱里正唱着歌,声音婉转动听。仙鹤听了一点,便对东方晓道:“这摘星楼名气如此之大,菜肴歌舞也不过如此,倒是这酒还值得一品。”
她说话的时候正值音乐间歇,于是诺大的摘星楼,她的声音清晰可闻。正在喝酒吃菜的众人听了这话,不可思议地转过头来看她们。
这摘星楼是长乐侯李毓名下的财产,酒菜歌舞都是天下一绝;且李毓也是个听不得批评的主,但凡有说摘星楼不好的,都被他的护卫以黑布蒙了头捉了进李毓的雅间去,出来之后个个都是断手断家的。因此云州这么大,没一个敢说他坏话。
头一次听得这般言论,大家都有些愕然。
东方晓回头一看,仙鹤已是小脸煞白,满脸写着怎么办。东方晓扶额,普慈寺的斋菜天下一绝,那是因为菜品都出自她之手,且这会儿对于食物处理上,还是习惯于用水煮和清蒸,味道十分清淡。这丫头自小吃惯了她做的饭,头次吃外头的饭,这才大言不惭了起来。
仙鹤见众人都看着她,忙拉了拉东方晓的袖子,一脸的小心翼翼与追悔莫及,还借她的身形为自己遮挡一二。
后悔了?
害怕了?
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