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吴国的都城‘建隆’,从鹿城出发需一日的车马行程。
一路上初夏的繁花盛景惹眼又迷人。几只蜻蜓顺着江流点水飞行,追随马车入了吴宫。
大红的宫墙日日用椒花填涂,一层又一层,在阳光的照射下龟裂出斑驳裂痕。墙上凌乱的纹路在宫人们看来,是辉煌尊贵的证明,他们试图在这面高墙之上找寻簇拥王家典范的自己。
越过宫墙后,马车沿着墙边兜转许久,直至一条车马来往的宽路横列在前。宽路的尽头,是扇双阖大铁门,其上的眉匾书写着“御驭监”三个大字。
在柯将军面前,御驭监的总管钱大人做足了面子。
柯将军走后,钱大人的脸就像变戏法一样垮成了黑脸。
白色御兽珍贵异常,也不能随便往御驭监塞啊,这儿又不是动物园。
居然还让一个小丫头片子跟着进御驭监,简直就是羞辱我们的劳动!
钱大人内心抱怨,更加不想接触御兽和身旁附送的小丫头了。他将一人一兽转交给旁人,旋即去远处的马槽检查草粮补给。
凛凛呆呆站在忙碌的御驭监中央不知所措。周遭来来往往的士官力士们都觉得她太挡道。
“手里的绳子给攥紧了,这畜生要是出事了,你家上下都陪葬去。”接手的是御驭监去年秋天刚入宫的御使官副理方宗周。
想到一会儿和宫外的哥们几个有约,他急躁地整理着自己光鲜的长袍,领着凛凛和御兽来到御驭监的内使官处登记名籍。
凛凛麻木地跟在他身后。
内使官望着御兽,一时间不知道要将它登记到马类,还是登记到象类。他翻遍了过往的竹简丝帛,最后也只找到鹿,牛和骆驼这几种早先曾创立,最后又取消的类别。
方宗周的食指在木桌上敲出了鼓声,嫌弃内使官做事磨叽。
“小哥,能快些吗?待会我还有其他事要办。”方宗周盯着一脸虚汗的内使官。
“不是我故意拖延,这……这御兽它,本来就不属于御驭监的驯养范畴,更不可能随便将它挤塞进马厮或者象房,万一有畜瘟蔓延或者水土不服,责任可就大啦。”内使官着实不知道要怎么录入御兽的品类。
“那就让它单独占一个类嘛,”方宗周拍了拍桌子,“就这么说定了,至于饲养地,就让它和小丫头住一起好了,那御兽不是从小就被当宠物养的么。”
在方宗周的半忽悠半强迫下,内使官决意为御兽新添一个‘白虎’的驯养类别,然而却有了一个新问题。
“小丫头,这白虎得需有个编号,就和人得有名字一样。既然你被定为它的饲主,烦请赐个名字吧。”内使官已经没有多余的脑子消耗在给白虎取名上。
一直沉默不语的凛凛,抬起眼睛望向内使官:“离震。”
内使官原本混沌的脑海中立即浮现出五行八卦阵图。在杂乱无章的阵图之间,震卦的图像从中脱颖而出,几近要从脑子里蹦出,显现在眼前。
他甩甩头,试图平复自己的心情,然后用端庄正楷记录下了白虎的名字。
“那,小姑娘,你的名字是?”
内使官尽力亲善,他从凛凛的目光里觉察出初来乍到的懦弱。
“凛凛。”
“你姓什么呢?家住何处?”
凛凛想起了老烟李,想起了平乐坊的街坊们。可她却不知道姓氏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也不知道要如何描述平乐坊究竟在哪里。
不断流逝的沙漏和吞吞吐吐的凛凛,时间浪费得不值一钱。方宗周思念着宫外的美酒丽人,实在不愿多待一刻。
“柏年,你懂的,我必须走了,这两位就拜托你了!”方宗周拍拍衣袖,一阵风般逃离了御驭监。
内使官生性老实,他搁下毛笔,干脆和凛凛聊起天来。
“你看,我叫柏年,姓柏名年。柏就是我的姓,”柏年娓娓道来,“这个姓氏是我的父亲给我的,而我父亲也姓柏,所以,姓氏是家族一脉相承的东西。”
“你的家里应该有个祠堂,里面放着好多写着字的木牌,那上面都是你的祖先,他们和你一样有着相同的姓氏。”
“想起来了吗?你姓什么?”柏年的微笑是刚刚失去的春风,留下夏天的热意。
凛凛努力回想着李家宅院的祠堂,怎么也想不起来摆满整个灵堂的牌位上,究竟写着些什么。
柏年猛然感到眼前的小孩子可能还不识字,他又换了一种方式打探:“你家有几口人呢?都叫什么名字呢?”
凛凛思索了一会:“老爷,阿福,米粑粑。”
“唔……”柏年感到沟通乏力,“你有爹娘吗?”
“我有一个爹,他叫老烟李,”凛凛说着,眼睛又湿润了,“柯将军告诉我,我爹把我送给了一个叫主上的人,我以后就没有爹了。”
“还说我再也回不了家了。我要在这里和假冒的米粑粑一起做工。”
柏年觉得将凛凛的话减省一下为好。他估计凛凛是被家人卖了身进宫里做宫女的,这姓氏也就不重要了,这女孩子应该是民间能驯养白虎的奇人,因此引入御驭监做力士。
“那假的米粑粑是谁?”
凛凛斜眼盯着白虎离震,表情倔强,“就是它!”
没有方宗周在一旁,柏年自在了许多,他走下书桌,望着毛茸茸的白毛离震,一脸欢喜。
“你不是叫它离震吗?这名字挺霸气的。”柏年的手忍不住伸向离震柔软蓬松的头耳,平日摸惯了马的鬃毛,手中新鲜的触感让他对这白虎平添了几分好感。
“这是柯将军起的名字。”凛凛并不怎么喜欢这个名字。
“白虎主西方杀伐之气,属金,将军怕是这白虎过于珍异,反抢了御驭监的风水气脉,所以借八卦五行之术,以阴阳道命名为离震,是克制它的煞气。”
离震分辨得出好恶,它白爪子咯噔踩过凛凛跟前,亲昵地凑在柏年脚边翻滚撒娇起来。
看着这样大的一只‘猫咪’时而露出白花花的肚皮讨好着他,时而摇着毛尾巴抱着他的小腿哈气,柏年常年被公务压迫的心重新获得了活力。
凛凛蹲下来,揉着刚刚被离震踩得生疼的脚尖,陡然明白了一个老烟李口中经常使用的四字成语:
“奴颜媚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