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年前
“快来，”高官云朝身后那人招招手，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拉着另一个十六岁的小公子穿梭在人流之间，“这人界真有意思。”
冥佑无奈叹口气，弹了弹她的额头，带着指责的语气道：“别乱跑，人界乱得很，跑丢了没人找得到你。”
高官云拉着冥佑来到一家客栈，看着墙上的栈牌左右为难后朝小二报了几道菜，她转头对冥佑笑着，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怕什么，反正我们已经隐了气息，没人会怀疑的。”
冥佑倒了两杯水，一杯递给那跑得脸红的高官云，无奈叹道：“你倒是好雅兴，别忘了我们可是偷跑出来的。”
高官云和冥佑是趁着魔族尊主高砚外出才跑出来的，高官云是魔族公主，而冥佑则是高砚身旁的一名随从，也算是魔族使者，被他派去保护高官云的。若是被高砚知晓了他随着高官云乱跑的事，定会被狠狠罚上一番。
他从小便和高官云没什么隔阂，可有些时候他还是会分清自己的身份从而刻意与高官云保持距离，哪怕高官云看在眼里却总是憋在心里。
高官云漫不经心道：“父王后日方归，我们明日回去便好。”
冥佑故意吓她：“当心尊主发现罚你。”
高官云噗嗤笑出声，她憋着笑道：“冥佑，你哪次见过我父王罚我，就算有，不是还有你嘛。”
“两位客官，菜上来了！”小二端着托盘喊道。高官云急忙挪开位置，往冥佑那边靠，眼睛一直盯着那几道热气腾腾的菜，冥佑看着高官云急不可耐的样子不免感到好笑了。
高官云礼貌地道谢后拿起筷子夹起一块排骨，放进嘴里后满足地发出慨叹：“人间极乐，一块排骨足矣，现在我终于知道魔界做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了。”
冥佑看着她大口吃喝的模样，却忘了动筷。
高官云看着冥佑一直没有动筷，她费力地咽下嘴里的食物，夹起一块排骨，恋恋不舍地放进冥佑碗里。她道：“快吃，不然我吃完就没了！”
冥佑笑着吃了那块排骨，果然是人间极乐。
高官云满足地揉着肚子，毫不掩饰地打了个饱嗝，之后她看着冥佑憋笑的模样也感到些不好意思，她红着脸道：“不许笑。”
而后她又忽然想起些什么，一拍桌子引来个别人的注视，冥佑无奈叹口气。
“我昨日听说离着不远的月镇有块大池塘，里面全是莲蓬荷花，”高官云笑着推了推冥佑，“我们去看看，好不好？”
高官云尤其喜欢荷花，魔界是魔气聚集之地，别说荷花了，连寻常的野草都见不到一棵。她只是偶然一次在画卷上看到过荷花，一眼就喜欢上了。
冥佑见她这般，他不答应也得被迫答应了。
他点了点头。
高官云笑道：“总算可以真正见到荷花了。”
冥佑略带嫌弃道：“瞧你那样，哪有公主的样子。”但他还是再为高官云倒了一杯水，避免她会噎着。
……
不少的小贩都在池边叫卖，大半都是卖莲蓬的，但在伴湖而生的老百姓来说，不显珍贵，生意都不景气。高官云一路小跑到池边，池里划着几叶舟，池边还停着几叶小船，船夫不停招呼着路边人。
高官云蹲在地上，看着池里娇艳的荷花，以及绿叶和莲蓬，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她下意识伸手去摘，冥佑见状一把手拉住她，把她牵了起来，他道：“小心摔下去。”
他朝旁边的一个船夫招手，扔给他一锭银子，拉着高官云过去了。
高官云看着离岸边越来越远，也越发高兴。她伸手拽着一个小莲蓬，一把扯断，拿在手里朝冥佑晃了晃，甩掉茎上的水，道：“这能吃吗？”
“可以。”冥佑再摘了个莲蓬，剥出里面的莲子，再剥开露出里面白白嫩嫩的莲子。
高官云有模有样地学着，刚剥了一个就迫不及待地放进嘴里，还没来得及细尝就紧皱着脸。
冥佑掰下一片荷叶，把剥好的莲子放了进去。他见高官云这样的怪样，道：“怎么了？”
高官云费力咽下嘴里的那颗莲子，五官都皱在了一起，吐吐舌头道：“好苦，苦得我冒冷汗。”
“嘿，姑娘，你那莲蓬还没熟呢！”船夫大声地提醒她道。
冥佑笑出声，他看着高官云沉默着又把那莲蓬插回池塘，用手挠挠鼻子掩饰着她自己。
冥佑笑着把荷叶递给她，高官云接过后看着里面满是圆滚滚的莲子瞬间就笑了，她一颗一颗地塞进嘴里，方才的苦涩一扫而空。
“现在这季节只有个把莲蓬没熟，还刚好被你给采到了。”一支荷花溜进了船舱里，冥佑见状将它折下了。
高官云接过荷花，粉红硕大的花瓣上还留着几滴水珠。她放下一扫而空的荷叶，玩弄起手里的荷花。
她突然哀道：“要是能住在人界就好了，每天吃好吃的，玩好玩的，还可以看见这么美的荷花。”
“扑通！”
冥佑和高官云同时向岸边看去，只看见被溅起的水花的岸边一个个惊慌失措的人。月镇的人水性极好，可今日这贩卖的人全是些老妇和妇孺。
“我的孩子！”
高官云扔下手里的荷花就跳进了水里，冥佑不会水，他急忙让船夫将船靠岸，他一脚踩在船篷上跳到了岸边。
“阿云！”冥佑蹲在地上，焦急地看着水面。
水面毫无动静，正当他准备下水时，一个人在他上方御剑而过，下一刻他只见水面泛起涟漪。
“刚刚有个人下去了，连水花都没起。”
“我也看见了。”
周围的人在不停交换着他们所看见的情景，而冥佑一心只想着高官云。
不一会儿水里便又有了动静，冥佑刚抬起头便看见一个人一手抱着一个小孩一手拎着湿透的高官云从水里出来。
那人站到地面上，把孩子递给妇孺，连连道谢后便离开了。高官云还在不停咳嗽，冥佑又为她拍着背又为她擦着脸上的水。
冥佑脱下外袍披在她身上，蹙眉道：“没事吧？”
她咳嗽着摆摆手，冥佑责备道：“下次没有把握便不要以身赴险了。”
高官云顺着胸口点点头。
那人依旧站在原地，等着她缓过神。
“呼，”高官云吹了口气，总算是把咽进去的水吐出来了，“还好有人救......”
高官云这才注意到一直站在那里看着她的救命恩人，眉眼之间尽是高傲于世，衣袍一点水的痕迹都没有，连发丝都未打湿。冥佑牵着她起身，嘴里嘟囔着慢点。
高官云拿下手上的一片小荷叶，对那人鞠躬笑道：“多谢公子相救。”
那人同样也微微前倾着身子，“不必，举手之劳。”
高官云无威胁力地反驳道：“这可不是举手之劳，如果不是你我现在一定都死了......”
冥佑轻咳一声，高官云立即就收起了那副打笑的模样，他道：“在下是游历而来恰好经过此地，这是令妹，方才感谢公子相救。”
“在下名为夏侯梁，如何称呼？”
高官云抢答道：“我叫高官云，他叫冥佑。我看你仙风道骨的样子，你是来除祟的？”
夏侯梁摇头道：“我只是下山采办，无意路过。”
“下山？你住山上？”高官云指着远处的群山大睁着眼睛问道。
冥佑打下她的手，道：“没听说过五大派吗？都在山上。”
高官云更加迷茫疑惑了，她眨巴眨巴眼睛道：“既然都是五大派，为什么都要住山上啊？”
冥佑现在很想捂住她的嘴，好让她不说些糊涂话。倒是夏侯梁抱着手看得有味极了，心里莫名的愉悦，他道：“既然姑娘这样想知道，不如在下便带你去看看，如何？”
“好啊好啊，”高官云别过头看向冥佑，试探性地问道，“好吧？”
冥佑刚接收到魔族传来的讯息，需要他立刻赶回去。他道：“明日在这，我来接你，别乱跑了。”
高官云收起笑，蹙眉道：“你不去？”
“我还有些别的事要做，你去吧。”
高官云虽然说有些不舍，但冥佑都这样说了，她还是争不过自己的好奇心去了。
她一路上都缠着夏侯梁问东问西，连看到一颗奇怪的植物都要东瞧西看好几番。
高官云倒退着走在夏侯梁前方，问道：“你说你住在山上，那你是哪个派的，是什么身份啊？”
夏侯梁见她性格率直，不像是什么心思不纯的人，不嫌之前已经回答了她不胜可数的问题，道：“霜月派，掌门。”
高官云大叫着：“你是，掌门！”
她停下脚步愣愣地看着夏侯梁面不改色地从她身旁走过，直到回过神来后她才追上去，更加欣喜道：“你是掌门，那么是不是平时都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好像不对，那你还自己下山...那是不是你一出现就有人跪拜，引来四处围观的？好像也不对，方才在池边就没人认出你......那你......”夏侯梁实在听不下去她的碎碎念了，忍不住打断她。
“谁说掌门就要和别人不一样的，掌门也是人，也是能自己吃饭自己打理一切的。”
高官云的认知中，她从小便是魔界众人捧在手里的珍珠，生怕摔碎了般。而她的父王也是，万人之上的地位让她从小便很是尊敬他。
高官云看着他手里拿着的那把剑，看上去清秀得很，她不禁叹道：“这是你的佩剑？好漂亮。”
夏侯梁一挑眉，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会用漂亮来形容剑，他看着眼前这个好奇心满溢，眼神放光的小姑娘正细细打量着他这剑。
他方才也看见冥佑没有佩剑，他道：“你与你兄长二人游历，为何不佩剑？”
魔界的人极少用剑，并不是不会，而是不想。那时候带有魔气的剑极少，要想用剑首先还得输魔气到剑中才能把剑使用到极致。不少人觉着太麻烦，便都不用剑了。她和冥佑便是其中之一。
高官云迟疑了一下，后她笑道：“说是游历，但其实我和兄长是被抢劫后逃出来的，身上的钱财佩剑都在路途中丢失了。”
夏侯梁朝笑嘻嘻的高官云瞥了一眼。
高官云见夏侯梁许久没回答，心里默默为自己捏了把汗，跟魔界那些人相处久了现在什么都能说的出来。
夏侯梁淡淡说道：“到了。”
高官云一下子抬起头便看见了那金碧辉煌的大殿，周围却是古香古色的，高官云认得那房屋由何建成，皆是白玉，价值不菲。她便有一个白玉花瓶，上次失手打碎还心疼了许久，霜月派却把白玉不以为意。
高官云看多了魔界，首次看到这样的宫殿竟惊呼一声，她不自觉小跑起来，眼睛一直盯着那大殿。
那两名守门弟子本是要拦住往里冲的高官云，但夏侯梁在她身后挥挥手，示意他们不用。
高官云激动跑到大殿前却驻足不敢进去，不少弟子看见有个生人在霜月山出现，又看见夏侯梁在不远处，都齐齐喊了声“掌门好”。
夏侯梁只是点了一下头，见她徘徊不前，问道：“怎么不进去？”
高官云蹙眉道：“我是个外人，进这样的大殿真的可以吗？不会坏你们霜月派的规矩吧？”
夏侯梁只是怔了一下，一个大大咧咧的姑娘居然也会在意破坏规矩，随后便自己走了进去，转头对她道：“无事。”
高官云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一抬头她喃喃道：“风花...雪月...寒泪骨...山水霜......天含笑眼...”
夏侯梁被她的断句倍感折服，他重复了一遍：“风花雪月寒泪骨，山水霜天含笑眼。”
“它是什么意思？”高官云跑上前，站在高座前看着那两行字，好奇地用手摸着它。
这解释起来可就太麻烦了，夏侯梁想着改天再与她说明。他带着高官云去了他的住所，指着一间房间道：“你今日暂且住下，明日再下山与你兄长会合。”
“多谢掌门。”高官云学着那些弟子的模样好好地行了个礼，还朝夏侯梁笑了笑，仿佛在说“怎么样？学得不错吧。”
夏侯梁难得一见地笑了，尽管只是一瞬，高官云也没能捕捉到。他道：“若你还想在这霜月山观赏，那便行事小心些。”
一名弟子跑来对夏侯梁道：“报告掌门，万敛派掌门殷闻彻在大殿等候。”
“知道了。”夏侯梁简单向高官云说了几句便去了大殿。
高官云本想在房间里先睡上一觉，没想到翻来覆去半个时辰都没能睡着，反而还越发精神。她蹭起身叠好被子，确认房间没被弄乱后走出去了。
尽管不熟悉，但她每碰见一个弟子便都会微微一笑，而他们也都朝她笑笑，高官云的心情便越发好了。
高官云转转悠悠到了大殿。
殷闻彻笑道：“话说起来夏侯兄也是该收徒弟了，可有心怡人选？”
高官云停住脚步，躲在门外听着他们的对话。
夏侯梁面色平静，拿起茶杯缓缓道：“的确是该收徒了，收来也好陪着小炳玩玩。”
夏侯炳便在两个月前出生的，可是他母亲为了生他却是丢了自己的性命。夏侯梁不喜过多的人打搅到逝者，简单地操办葬礼后便下葬了。
“还不知道殷兄来这霜月山有何事，不会只是为了一杯茶吧？”夏侯梁遣退了周围奉茶的弟子，殿内便只有他二人了。
高官云侧身躲开她们，待那些人走远后再靠近大殿继续听着。
殷闻彻脸色变得暗沉了，他道：“我前几日在郊外除祟时察觉到了魔族的气息，一路而来我便到了月镇，便想着来霜月山向你打探。”
高官云顿时就怔住了，她与冥佑来的时候便是从郊外来的，他们是到了镇上才隐了魔气，没想到殷闻彻会在那里。她不自觉紧咬住嘴唇，抱着一丝希望不是她。
夏侯梁摇摇头道：“我此番下山并未察觉到什么魔气。”高官云听他这样说松了一口气，没想到他又道，“但是我相信你的判断应该不会出错，待我派人下山彻查。”
高官云倒吸一口气，没想到恰好引了殷闻彻的注意，他喊道：“什么人！”
高官云连忙捂住嘴跑回了自己的房间，她确认四下无人后关上门。
冥佑明日又要来到人界，免不了会暴露行踪，而方才夏侯梁又说会派人搜查。她现在定是不能自乱阵脚，她试着传讯给冥佑，让他明日小心行事。
——明日千万要小心，切勿暴露行踪。
冥佑此时就算收到了也不能回她，他跟在高砚身后，高砚冷着一张脸道：“我知道你们去了人界，所以我才会提前回来。”
“尊主要罚尽管罚我一人，公主她......”
“罚自然是要罚的，”高砚打断他的求情，一双赤红的眸子眯着，“阿云她如今在何处。”
冥佑迟疑后道：“回尊主，公主她身在......霜月山...”
高砚停下步伐，转头格外欣喜地看向冥佑，脸侧的暗纹隐隐发红，道：“她何时回来？”
“明日属下与公主会合。”冥佑心里略微有些不安，咬紧牙龈。
高砚嗤笑一声，笑道：“明日你便不去了。”
冥佑蹙眉看向他，他不是傻子，他知道高砚一直想要一统天下，却总是找不到突破口。这次高官云进了霜月山，听高砚的意思，高官云进了霜月山多半就回不来了。魔族尊主可以为了权利为了利益，连把自己的孩子交出去都义不容辞。
可他又能做什么呢。
冥佑在衣袖下握紧了拳，用尽量平静的语气道：“属下......遵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