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然夏在碧然山庄醒来的时候,已经将近傍晚时分了。照理来说,平时这个时候,子叔都会带着一群阿姨忙前忙后的把影碟机里的电视剧光碟换回古典乐,再同步进行着晚餐的准备工作。
好几次,伊然夏正在背台词,就被客厅里《乡村爱情》的主题曲吵的一时找不到角色定位,就连照着台词读句子,都不自觉带着一股子亲近大自然的味道。
而现在,伊然夏只觉得自己难得沉浸在一片安宁清静之中,耳边只有窗外偶有的几声麻雀鸣叫声,让她还能感觉到自己仅存的一份清醒。
她恍惚间睁开双眸,看着熟悉的天花板和顶灯散发出的柔和光芒,知道自己正躺在明炎一宽敞的大床上。
昏暗的潜意识里,还留有湿冷的海风,刺耳的枪鸣,以及痛苦的回忆。
这一切,都只是梦吗?
脑中所有的残像,在一瞬间快速重现,最后,只剩下无数的恐惧,交织着一起冲向心房。
“啊——”
身上的两处伤口,因为意识的逐渐清醒,以及伊然夏身体的活动,忽而传来撕裂般的疼痛感。
伊然夏不自觉的叫出声来,从小到大,她因为个人血小板数量较少,凝血速度比平常人慢了许多,只要是一个细微的伤口,就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愈合完全,因此做事也比较谨慎,几乎没有受过什么皮外伤,可现在……
伊然夏第一次体会到,原来疼痛的感觉,真的可以让人生不如死。
“丫头,你的伤口好不容易才包扎好,就别随意乱动了。”
陌生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让伊然夏为之一惊,顷刻间忘记了刺痛,猛然撑起脖子,看了看眼前的人。
一个中年男子在沙发上悠闲的看报喝着咖啡,对比起此刻的伊然夏看来,他们就像是此刻活在这世上最痛苦和最幸福的两种人。
“你是……疼疼疼……”伊然夏定睛看着眼前的男人,可刚抬起头没两秒钟,身体就无力支撑的倒了下去,压迫着伤口传来剧烈的痛楚。仅仅是一句简单的问话,最后却连一个“谁”都没有力气说完整。
“呵,听到我的声音,有必要这么激动吗?”男人看到她吃力痛苦的模样,反倒是露出了期待好戏般愉悦的表情,似乎伊然夏感受到的痛苦越强烈,他的愉悦程度也会呈正比例增长。
像是心疼小姑娘的伤势,明启南又站起身来,径直走近伊然夏。他一眼扫过她伤势最严重的肩头,枪伤本来就是不大好愈合治疗的,而这姑娘,又偏偏中了那种型号的子弹……
明启南揣在口袋里的手轻触着那一颗被取出的弹头,感受着它传递给指腹的一丝冰凉。这一把枪,是他一年前送给顾思远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他伤了伊然夏这一枪。
“你……”肩头的疼痛一时半刻还无法缓解下来,伊然夏细微的喘着气,勉强直视着眼前的男人,就连鬓角,也冒出了一丝冷汗。
知道她难以反抗,这样强烈的压制感让明启南无比享受,“丫头,追求新生活是好事,但也别忘了本。”
中年男子看起来和父亲一般年纪,可无论是眉宇间的英气,还是个人的着装形象,都足以表明他权高位重的独特身份。
“你是明启南?”
不知是因为处于仰视的角度,还是身体太过虚弱,这样的弱势力,让伊然夏忽而感觉到自己无比的渺小和卑微。
她不确信的开口,仅凭着对方与明炎一相似的神情。
明启南似乎很是惊诧,眼前这个看似怯弱的小姑娘,竟然会冲着自己直呼其名。这样微妙的感觉,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让他经历过了。
“呵,你可是第二个敢这么直呼我全名的女人。”他忽而对眼前这个叫伊然夏的女人提起了兴趣,也总算是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儿子会执拗的选择她留在自己的身边。
多年前的景象交融在心口,却怎么也填不满心底陈旧的伤口。明启南走南闯北这么多年,看过了无数的生离死别,经历了无尽的悲欢离合,然而不论周边的人是大喜或是大悲,不论他的视界充满的是光明还是黑暗,他都再也体会不到失去的一份情感。
再也感受不到真正纯粹的喜悦与悲伤,再也看不到那个倔强的女人,再也听不到她在自己耳边碎碎念叨的话语。
明启南想到这里,目光不由得朝着书房内,那一间陈列着倾颜无数荣耀事迹的陈列室,那里还保留着一张她为数不多的照片,“如果她还在世的话,一定也会觉得你和她非常相似吧。
怀旧的情绪,或许只有到了情感的发源地,才会不可遏制的增长。
明启南好像忽然之间明白了,为什么明炎一永远不肯离开国内的原因。
因为这里的故土,因为这里的故人,还因为……他永远都不肯原谅自己的父亲。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伊然夏不禁由明启南的这句话,以及自己难以愈合的伤口和浓郁的血腥味,想到了昨夜的枪鸣,想到了海岸边暗礁被海浪拍打的巨响,想到了昏迷前一秒钟,第一次看到了明炎一惶恐的表情。
昨天她举着枪正对着顾思远时,对方也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你和那个人很像。”
伊然夏始终不明白,他们口中所说的她到底是谁,这会是她莫名被绑架的原因之一吗?会是明炎一曾经刻意留她在身边的原因之一吗?
一双杏眸中有胆缠,但也有一份潜在的骨气。明启南饶有兴致的看着伊然夏,尽管她的确很像秦燕,但她一定不会做到秦燕那般的毅然决然。
“我的儿子,不应该被你这样的小丫头牵绊。”无视伊然夏的目光,明启南起身便作势要离开。
“没有一个父亲,可以随意的将自己的儿子弃之不顾,也没有一个儿子,可以不计前嫌的叫一个陌生人父亲。”
伊然夏想到之前自己私下让班杰调查的资料,她原本以为明启南或许会有什么难言之隐,才会抛弃妻子,另寻他欢。可真正与这个被众人称之为金融界巨头的男人对峙时,伊然夏才发现,或许有些人天生就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爱,而并不是因为他们不会表达。
明启南并没有想到,一个身负重伤的小丫头,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还会有功夫和他斗嘴,“小丫头,我劝你还是先保全自己的身体吧,一个孤立无援的女孩子,在丢了所有支柱之后,如果连自己的饭碗都保不住,那就真的全盘皆输了。”
留下最后这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后,明启南头也不回的就这么离开了卧房。直到房门将室外最后的一点光源掩盖,伊然夏都没有看到,明启南出门后,便正对上了守在卧室门外的明炎一。
为了避免他人的介入,明启南选择了靠里间的书房,而明炎一在确认了伊然夏并无大碍之后,便也毫无异议的尾随着他进行这次时隔多年的“家庭”对话。
“我的儿子,果然是真人比照片看起来俊朗许多。”
二十多年后,明启南第一次看到明炎一,不自觉的将视线在他的身上流转了许久。眼中或多或少有一丝迟疑的目光,在寻着明炎一身上属于明家的那份血脉。
“那也是因为继承了秦燕优良的基因。”
明炎一痞性的冷哼了一声,可他毫不配合的态度,并没有迁怒明启南,毕竟他们都心知肚明,这个名义上的父子关系,从过去到现在都只是一场利益性的商业交易。
这个叫明启南的男人,不过只是一个急需要继承者的老人家罢了。
从近几年明家各个产业的经营状况来看,很明显的就能够分析出明氏的上层领导,在各个项目的最终决断上有了大幅度的分歧,而明启南作为最终的项目定夺人,大多时候都把决定权交给了下属的几个董事,自己则时常因病住院观察。
尽管明炎一的情报网络,并没有能力调查清楚明启南究竟是患了什么样的病症,才让他隔三差五的就要到医院复诊,但至少他很清楚,那个年轻时号称可以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男人,现在已经明显开始走下坡路了。
无心经商的明纪轩,让他将备选继承人的目光放回了国内,那个他真正意义上,名正言顺的嫡子身上。
从见到明炎一第一眼起,明启南就肯定了此次费力回国的价值所在,只是这潜在的价值最终能否实现,还要另说。
“炎一,我知道你始终对我有所介怀,但你不要忘了,血脉相连的事实是永远不可能改变的。”明启南知道,他们父子间的关系本就很僵硬,但若是不说一些狠话,是没办法让明炎一妥协听话的。
他说着,将口袋里那一颗子弹掏出来:“如果你还执意要留下来,那么下一次这丫头拿的枪,可不会再那么走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