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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爹觉得自己这副怕事的德行是不能保卫,就难过地低下头。“保卫衡阳,你不是讲笑话吗?”爹昂着他那面无人色的脸说:“是是讲笑话。”“你既然抗日,为什么还向日本侵略军投降?”爹哑口无言。

“你自己交代,你向国民党出卖了多少游击队的情报,一共出卖了几次?”“我没出卖情报。”爹回答。

“你别狡辩。我们很清白你的底细。你若不当叛徒,国民党不会把你枪毙,国民党未必还会把你留到让游击队来救你?你怕这是在舞台上演戏?莫装蒜了。”

爹怏怏地望着他。刘大鼻子又强调说:“我是干什么的?你只是干过国民党少尉排长,我当过中国人民解放军侦察兵排长,我比你行,这你要承认吧?”爹嘟哝道:“那是,你比我厉害。”“我们不是傻瓜!我们的眼睛是雪亮的,对付你这样的坏人,我们只需动一下小指头就要你脑袋开花。你不老实,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你想死吗?”“不想死。”刘大鼻子一拍桌子,把他的困惑掷在我爹脸上,“为什么你那么怕死?说?!”“我的孩子还没没长长大。我不不不放心两个孩孩子。”“放你娘的狗屁!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刘大鼻子大声吼道,那骂声好像是从鼻孔里喷出来的。“你就是怕死,所以你既叛变国民党又叛变共产党。你是败类,只有败类才今天变节,明天又变节,后天再变节。你是变来变去的祖宗!”他还觉得不够到位,又掷地有声地加一句:“你是败类中的败类,是败类的爹!”

“我是败类的爹,”爹深以为然地回答。“你是真正的败类。国民党都是因为你们这些饭桶,才败给日本人。”

“是、是,我是饭桶。”爹说,忽然感觉不对,便问:“我们没败给日本人吧?抗日战争不是胜利了吗?”

“那也不是你们国民党打胜的,是毛主席领导全中国人民共同抗日,才把日本侵略军赶出中国的。知道吗?”刘大鼻子觉得自己回答得很机智,满意地一笑。

爹答:“毛主席?那是、那是。”“你老实交代,你向国民党提供了多少游击队的情报?”刘大鼻子又把话题引到他设置的陷阱上,犹如一条威猛的狗对着一只孱弱的老猩猩凶猛地汪汪汪吠叫似的。

爹回答:“我没没提供情报。”“没提供情报,国民党反动派会让你活到今天?你不是讲相声吗?”爹答:“我不晓得讲相声,侯宝林会讲相声。”刘大鼻子很愤慨,“哎呀,你还拿侯宝林糊弄我是吧?”爹说:“不是你说的那个意思,我是说侯宝林会讲相声,我不会讲。”

镇革委会严副主任见刘股长久拿不下我爹,很是生气,觉得刘股长白当了几年侦察兵。他亲自出马,威严地瞪着我爹,把我爹视为臭狗屎。“你早就应该死。你这样的人活着,每天要吃国家的粮食,太浪费国家的粮食了。”他看不起我爹那可怜巴巴的模样且很有感触地说:“别人都死了,你怎么不死啊?”

爹羞惭道:“我我我也说不清。”“你不但浪费了国家的粮食,还浪费了国家的肉票和布票。”严副主任疼心地说。“我是浪费国家的粮食和肉票、布票。”爹说。“你还浪费了我们的革命时间!”爹解释:“抱抱抱歉,我我并没想浪浪费你们的革革革命时时间的意思。”“我们的时间是很宝贵的,很多革命工作等着我们去做,你却让我们整天围着你转,因为你不肯老实交代,”严副主任很有脾气,“你让我们都很失望你晓得吗?”“我罪该万死。”爹回答。“认识到这一点,算你还有点觉悟。很好,在你死前,你应该老实交代你是如何向国民党叛变的,”严副主任很狡猾地说,“这么说吧,你反正要死了,免得你死时身上还背着一个包袱。没有包袱的死是很轻松的。”

“我没叛变,”爹喃喃道,“我不会叛变的,国民党那时候已大势已去。”“国民党会有那么土松吗?狗急了都会跳墙的!国民党对付你这样的人不是一碗饭?你这副德行能经受住严刑拷打?你以为你是许云峰?你是隐藏在革命队伍里的甫志高。”

爹一脸天真和迷惘,“甫志高是哪个?”“哈,你还学会装蒜了。甫志高是革命的叛徒,国民党军统特务还没拷打他,他就招供了,造成重庆地下党组织遭到了严重破坏,最后被双枪老太婆打死了。”“那我不当甫志高。”“不是你当不当甫志高的问题,你就是黄家镇的甫志高。”“我不当黄家镇的甫志高。”

“你比真正的甫志高还坏还狡猾。”“我不当甫志高,我不当甫志高。”爹捂着眼睛说。这时他仿佛看见一个名叫双枪老太婆的女人对着他阴笑,手里端着两支驳壳枪,叫他转过背去。“不不不,我没叛变,同志,别别别开枪,敌人在那边、在隔壁,不是我,同同志你搞搞搞错了。”

我爹精神失常了。话说回来,任何一个意志坚强的人,被这样逼来逼去地审问,也会发疯。任何一个人的大脑机能组织,在特定的环境下都会有化学反应。当你在足球场上看球,看到你喜欢的球队赢了一个球,你会为你热爱的球队欢欣鼓舞;如果你热爱的球队输了,且输得很惨,你会很沮丧。这种情绪说白了就是大脑里的化学反应。假如你像我爹一样,一个人被关在一间房子里长达一年多时间,天天伏案写交代材料,三天两头受到一个又一个人的侮辱和逼问,你也会发疯。你的脑细胞在这种特定的环境里会逐渐改变,会长霉,因为你觉得自己完了,觉得自己太倒霉了,活着不过是被人怀疑、审判,长此以往,这种对你身体健康有害的化学物质就会变本加厉地繁殖起来。

一九六九年农历大年初一我送饭给爹吃时,红楼整个空了,大家都回家过年了,只有守传达室的一家人在,再就是我爹。守传达室兼保卫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复员军人,是严副主任的亲戚。他叫住我,把开我爹那张门的钥匙给我。“给你,自己去吧。”他说。

爹那时候已神智不清了。有人怀疑我爹是装疯卖傻,但又没有更好的办法对付我爹这种在威逼利诱下仍然装疯卖傻的人,就泄了气,去整别的更有价值的人去了。我开门进去时,爹不是坐在床上,而是蜷缩在冰冷的墙角,棉袄倒是穿了,但下身只穿着一条单裤,冷得瑟瑟发抖。爹看见我进来也不看我,目光仍旧滞留在墙壁上,墙壁上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一句这样的话:“班上人爱我”。

这显然是出自小学生的手笔,没打标点符号。这句话在那个年代是中、小学生愚弄人的名句。我就被我的同学骗过。这句话不能倒过来念。有人说:“班上人爱我,你把它倒过来念念看。”假如你倒过来念就上大当了,因为那是:“我爱人上班”。

这当然不是爹的手笔,这是哪个小孩于我爹被关进这间房子前写下的。我循着爹的视线找去,看见了墙上的这句话。爹就呆呆地瞪着这几个字。

“爸爸,吃饭了。”爹不动。

“爸爸,妈妈说饭要趁热吃。”爹仍瞪着那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出神。

这时有脚步声上楼,很轻,但还是传到了我和爹的耳朵里。街上哪家人准备吃年饭,放起了鞭炮,噼里啪啦地炸响着。爹面色大惊,忽然卧倒在地,捂着耳朵,嘴里说:“日本鬼子来了、日本鬼子来了。”形似一只惊恐不安的老猩猩。

我说:“爸,这是放鞭炮呢。”爹撅着屁股,捂着耳朵,脸埋到了地下。那情形真是又可怜又丑恶,让我想哭。

待鞭炮声终止,爹才昂起头来,仍然是目光惊恐地瞪着我,还有刚走上楼的复员军人。复员军人绷着脸问我:“你爸怎么啦,怎么吓成这样?”

我哭着告诉复员军人:“刚才哪里放鞭炮,我爸以为是日本鬼子来了。”爹喃喃自语:“日本鬼子来了、日本鬼子、日本鬼子……”我觉得爹神经错乱了,大声说:“爸爸,我是小毛。哪里来的日本鬼子呀?”“日本鬼子正在攻打常德呢,孩子,快逃吧,日本鬼子连孩子也杀的。”这时鞭炮声又大作,又是哪家人放挂鞭炮。“听,”爹满脸灰暗和恐惧道,“日本鬼子越来越近了。小孩,快卧倒。日本鬼子是连儿童也杀的。”说着,爹率先卧倒,捂着耳朵。既不愿意看,又不愿意听。复员军人催我走说:“走吧,你爸怕是真疯了。”爹在一九六九年大年初一的那一天,精神崩溃了。也许他早就崩溃了,只是我感觉到爹的精神崩溃是那一天。我怀疑精神崩溃一定存在着一个临界点,或者说有一个片刻,那个片刻神经系统突然短路了,就像电线短路了样。或者说前面翻车了,交通堵塞,于是火车改了道,上了另一条轨道,呼啸而去。

我那天害怕得直哭,叫道:“爸爸爸爸爸爸,我是小毛咧。”但爹仍然伏在地上,捂着耳朵,嘴里喃喃地说:“日本鬼子来了日本鬼子来了。”

那天的爹留在我记忆里的印象确实像一只不懂人话、且受了惊吓的大猩猩,也不认识他的儿子——我。他的思想回到了一九四三年的湘北战场,那是个令他恐怖,又令他悲伤、心碎的战场。那时候他二十四岁多,还没有一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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