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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千镇王后——女武神的女儿

【六】女武神的女儿

利利安,维特兰要塞。

旗帜在天空中飘扬,军营一座连着一座在这片平原上绵延。十七万利利安军队,三十三万双神教联军在这里相持数月。

利利安军经过王者之桥的战役,遭受了些微损失,但来自利利安各地的征召者们组成了新军,一批一批地注入前线的部队中,强大的动员能力和雄厚的经济保障使其总兵力不降反升。

谨慎的双神联军没有再犯罗塔斯王国军在王者之桥的错误,他们始终与利利安主力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将利利安人牵制在维特兰附近,以等待他们的盟国,强大的圣卡纳王国军到来。

圣卡纳王国军加入联军之后,利利安军就开始依托维特兰的各个据点要塞进行防守。利利安大总督的部署的严谨和周密,使得人数占优的双神教联军迟迟找不到突破的机会。

因此,双方都陷入了僵局。

在这期间,身为利利安大总督,款冬已经在维特兰要塞和利利安之间往返了几个来回,但前线的战事依旧没有进展。

在这种每一日都神经紧绷的僵局里,不论是谁都会感到精疲力竭。

款冬也不例外。

一连许多日,他都坐在地图前思考,或者站在要塞上重复看着敌方和己方的兵营,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疲劳拖垮了他的身体,往日从来都让人感觉精力充沛的黑衣军人,现在却只剩下憔悴。

这个回合持续得太久了,他急需一种东西来打破这个僵局。

这种东西很快就出现了,它来自利利安的南方。

冬天已经过去。

在一个转暖的早晨,从利利安城的郁金香那里送来了一封信件。

只有短短的一句话——

“女皇陛下已经上船。”

款冬看完信件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连军装外套都没有脱就躺在了床上,闭起了太久没合上的双眼。

他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

不仅仅是因为他心中一直在牵挂的女皇报来了平安,更重要的是,胜利的天平也许已经在向利利安倾斜。

南水公国,外海。

这里的温暖天气与千镇对比起来完全就是两个世界。

海鸥们追随在一艘风帆商船的后面,它们的鸣叫声在海涛的伴奏下就像一首首南方的歌曲一样轻快而动听。

这艘商船看上去远比一般的商船要大,而且要气派豪华。甲板的两侧下方,分布着几门比许多小型军舰还要先进的火炮。在高挺的桅杆顶上,飘扬着印有白色花瓣图案的旗帜。

那是利利弗罗瑞家的家徽,水手们常说,挂着这个家徽,就如同多了十门大炮,任何海盗在接近之前都会三思。

在甲板上,铃兰身穿从纳西索斯一直带到这里的轻骑兵军服,腰间带着皇后佩剑,向后靠着一堆杂物半躺着,一动不动地看向湛蓝湛蓝的天空。

一些逗留在甲板上的水手站在远处,时不时地好奇地看向她。这些天,一直在海外的水手们听说自己的家乡有了一位新的女皇,却还未真正见到过。现在终于有了近距离接触的机会,只是这个女孩好像不太爱说话,上船不久就这样一个人静静地待在甲板上。他们想上前,却又怕打扰到她。

这时,另一个客人从船舱里出来,走上了甲板。

这是一名成年女性,看上去要比女皇要成熟不少,她穿着华丽的连衣长裙。自从她出现之后,男人们便将更多的视线投到了她的身上。她没有水手们那么多的顾忌,出现在甲板上的一刻起,就直接向女皇的身边走去。

“女皇陛下,您好。”

铃兰微微转过头,看见她来到自己的身边。

“您好,蒲公英女士……”

眼前的这个年轻女性,正是舞伎蒲公英。她偷偷将铃兰带出无限王宫,又率领水银湖佣兵在半道上追逐罂粟,护送铃兰抵达塔拉克港口。

现在,铃兰完全明白了,她就是利利安派来接应她的人。

按理说铃兰从千镇逃了出来,应该表现得更轻松一些,可是和蒲公英打招呼的时候,她的表情和语气丝毫没有轻松的感觉。

“呵呵呵,没想到雪绒大人竟然也有不擅长应付的东西呢。”蒲公英笑着在旁边坐了下来,她没有因为铃兰帝国女皇或者千镇王后的身份而感到拘束。

雪绒因为晕船,此时正在船舱里呕吐,看上去痛苦不已。

“嗯……希望她能快点好起来呢。”铃兰说道。

对雪绒的关心无法掩饰铃兰自己的心不在焉,此刻她似乎有着什么心事。

“陛下您一定是有烦心的事吧。”紫菀毫不顾忌地笑笑说,她背靠杂物堆,像铃兰一样半躺了下来。

“是的,”铃兰直率地回答,“我在想,罂粟骑士,是因为我才死的……”

“这确实令人惋惜,不过也是没办法,不是吗?”

“不,我想不是这样的。”铃兰摇了摇头,“他是个善良的人,也是个了不起的骑士,却因为我和曼陀罗的斗争,断送了自己的生命……”

“仅仅这样的事情?您在说什么呀,女皇陛下……”

“我太无能了,明明身为帝国女皇,却不能靠自己的力量做些什么,只能被大势裹挟着前行。款冬老师曾教育我,身为女皇必须要拥有自己的力量,这样才能守护自己的子民,可如今的我只能给他们带来灾难……”

“太长了,我听不懂啦。”蒲公英一脸满不在意的样子,笑笑说。

但铃兰却笑不起来,她的脸上只有消沉。

她接着说:“我背弃婚姻的誓言,离开千镇,真的正确吗?”

蒲公英没有马上接话,只是转过头来看了看铃兰。

周围剩下波浪和海鸥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蒲公英忽然站了起来,她说:“请陛下稍等片刻,我很快就会回来。”接着她弯腰向铃兰鞠了一躬,转身走下了船舱之中。

又过了一会儿,当蒲公英再次出现时,她的手上多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把小诺尔琴,琴身已经褪色,只有上面的上古文字“恋人”依然清晰。

“这是我的老师留给我的遗物,它曾经走过大陆的每一个国家,经历过数十年的雨雪和风霜。”蒲公英捧着小诺尔琴,对铃兰说,“请问女皇陛下,我能否用它来为您演奏一曲呢?”

铃兰点了点头。

蒲公英优雅地低头行礼,然后提起修长白皙的手指拨弄起了琴弦,随着琴声奏起,她微微开口,流出了天籁般的歌声。

“你踏上遥远的战场,

我守候在纳西索斯的门前,

不论寒暑,不论日夜。

我是你的妻子,

你便是我的一切。”

“饥寒交迫时,

你在我的怀中哭泣,

我笑着将一切都给你。

我是你的母亲,

你便是我的一切。”

船员们都顺着声音看了过来,他们当中大都是利利安人或者南水人,除了感慨歌手的美貌和歌曲的动人以外,并没有更多的感受。

可对铃兰来说并非如此。

这首歌,她再熟悉不过了。

这首歌出自歌剧《康乃馨皇后》,讲述的正是铃兰从未亲眼见过的,母亲的生平传奇。

“若有魔鬼想将你们伤害,

我必与之战斗到底,

用我的心向神明祈祷,

用我的佩剑将你们守护。

因为,

你们就是我的一切。”

随着琴弦上落下最后一个音符,蒲公英的歌声也结束了。

周围响起了熙熙攘攘的掌声,有甲板远处的水手们的,有从船舱里听到歌声出来看热闹的佣兵们的,也铃兰自己的。

“久违的歌呢……”铃兰一边拍手,一边轻声说道。

蒲公英微笑着点了点头。

不知不觉中,铃兰的视线落在了蒲公英手里的小诺儿琴上,突然间,铃兰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她仿佛在哪里见过这把竖琴。几秒之后她就想起来了,在她还是公主的时候,在纳西索斯的酒馆里,她曾与一位来自北国的异教老人邂逅。那位老人当时是这把琴的主人,他也曾为她唱了一段《康乃馨皇后》。

转眼之间,已经过去近一年时光,她现在早已不再是公主。而那位异教老人留下来的小诺尔琴,也被蒲公英称为“遗物”。

“蒲公英女士,谢谢您。”铃兰似乎重拾了精神,面对蒲公英,她用略带恭敬的语气说道,“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您。”

“您可千万不要这样说,我只是一介平民而已,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事情。”蒲公英连忙露出拒绝的样子,“我对政治什么的一窍不通,况且那也不是我一个小女子能够考虑的东西,不是吗?”

“蒲公英女士,”铃兰不理会蒲公英的拒绝,开口问道,“如果您真的像自己所说那样,丝毫不参与政治,这次又为什么要帮助我从千镇逃出来呢?”

“这个呀,”蒲公英回答说,“利利安的那两位大人可是给了我不小的价钱,再加上我曾经欠了他们不少人情,不答应可不行呢。”

“就……就这样而已吗?”铃兰露出些许不解地看着蒲公英,“完全只考虑了价钱和人情就决定了吗?”

“当然。”蒲公英毫不犹豫地说。

铃兰低下头,她沉默了。

“女皇陛下,其实人就应该如此不是吗?”蒲公英说,“正如歌谣里所唱诵的,‘你们就是我的一切’,康乃馨皇后也是如此,她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了自己的一切。在康乃馨皇后的眼中,整个帝国加起来,也不如她的丈夫和孩子重要吧?”

铃兰轻轻地摇了摇头,就像想否定掉这个说法一样。

但无法否定。

“只有为自己思考,为自己行动的时候,才能活得简单,活得幸福,活得快乐呀。”蒲公英又说,“所以,您刚才问我,离开千镇到底对不对,其实……只要遵从您自己的心中的意愿就好。”

现在铃兰似乎理解,蒲公英那句“我只是一介平民而已”的含义了。

“可是对我来说,不是这样的……”铃兰低下头,用有些沉重的声音说了出来,“我和我的母后不一样,她是皇后,而我是女皇……”

蒲公英歪了歪头。

“蒲公英,我听说你有一位恋人,是吗?”

“嗯。”蒲公英点头。

“他在你的身边吗?”铃兰问。

“他从很早以前就离开了。”蒲公英回答。

“那你现在还挂念他吗?”铃兰又问。

“这些年我四处旅行,就是为了寻找他。”蒲公英脸上的微笑消失了,这位仿佛永远都那么光彩照人的舞伎,第一次露出不那么明亮的表情来。“无论这个过程多么艰难和漫长,直到我生命枯萎的那天,我都不会放弃。”

“诶?”铃兰露出了意外的神情。

这一瞬间,蒲公英的思绪随着她的目光一起飘向了海洋的远方。但片刻之后,她的脸上又恢复了平常的微笑,重新面对铃兰。

“所以呀,女皇陛下,如果您也有一位恋人的时候,可千万不要轻易与他分开哦。”

铃兰听到这句话,低下了头。

海风吹拂着她那深色的长发,她的心也像这船体一样在风浪中轻轻摇摆。

“不,我做不到……”可是铃兰这样说。

她抬起头来看向北方。

那个方向是千镇,在千镇的后面,才是利利安。

“我已经是千镇的王后了,虽然离开千镇,但婚姻的誓言是不会改变的。”铃兰说,“责任永远要比爱情更重要,不是吗?”

蒲公英愣住了。

接下来,蒲公英也好,铃兰也好,都没有再就这个话题说话。周围又只剩下波浪和海鸥的声音。

许久之后,蒲公英抱着小诺尔琴,向铃兰低头行礼说:“陛下,时间不早了,我想我们该回去船舱了。”

“嗯,”铃兰点点头,便和蒲公英一起准备往船舱里走,“对了,我还没有谢谢你呢,多亏了你,我才能从千镇逃出来。”

“能得到女皇陛下的感谢,我以后肯定要遭人嫉妒呢~”听到铃兰的感谢,蒲公英丝毫没有谦虚和推辞,反而露出有些得意的笑容,把这些感谢全部接受了下来。

“还有圣女大人也是。”铃兰又说,“请您替我转告她,虽然当时我拒绝了她,但还是感谢她的帮助。”

“圣女大人?”蒲公英笑了起来。

“嗯,圣女紫菀大人。”铃兰说,“款冬老师曾来信说,在婚礼上会有人接应我,想来就一定是圣女大人了吧。她当时问我是否真的要嫁给曼陀罗国王,我告诉她是的。”

“呵呵呵呵。”听到这里,蒲公英却更开心地笑了起来。

“怎么了?”铃兰感到奇怪。

“陛下请再在这里稍等一下。”说完,蒲公英先走进船舱里。

等铃兰走进船舱里后不久,蒲公英重新来到铃兰面前,她的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三件一样东西。

遗迹观测团的紫色长袍,黑色的长直假发,还有象征圣女本尊的名为“女祭司”的项链。

“这……”铃兰呆住了。

“虽然是有人在婚礼上接应您,问您是否真的要嫁给曼陀罗国王,但她并不是圣女大人。”蒲公英有些调皮地笑着说,“圣女大人什么的,她从来没有离开过灰烬城堡,从来没有参加过您的婚礼哟。”

千镇王国,无限王宫。

一位老人从塔楼的螺旋楼梯走下,他的身上穿起了战甲,肩上披挂着战袍,腰间别上了长剑。尽管看上去年迈,死灰一般的脸上甚至好像完全没有了血色,但他的步伐却稳健而充满着力量。

曼陀罗,千镇王国的国王。

自从第二次帝国战争之后,他就很少从塔楼顶上下来,更不要说穿着盔甲和战袍出现在大家面前。但这一次,当罂粟骑士的尸体被送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发布了一条命令。

召集所有军队。

此刻,军队就在城堡前等候。

这些军队来自千镇各地,由当地的贵族领主带领着,受征召来到了这里。各个领地和家族的旗帜如同聚集的乌云一般,几乎遮蔽了溪谷的天空。

巨大宏伟的城门缓缓向上抬起,老国王的身影出现在了城堡的那一侧。他骑上了一匹黑色的战马,在几名亲卫军士兵的跟随下从里面走了出来。

士兵们一片鸦雀无声,他们都在等待着老国王的下一步指示。

曼陀罗缓缓举起了右手,下一刻,他转过头,对迎上前来的将军们开口了。

“走吧,是时候履行盟约了,跟我去纳西索斯,光复我们的帝国。”他的声音不大,而且还一如既往地有种阴森的感觉,但却清晰地传入了在场的每一位将军耳里。

“千镇王国万岁!”

“千镇王国万岁!”

“千镇王国万岁!”

将军们带着士兵们一遍一遍喊道。

“不,”曼陀罗低沉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现在该改口了,是帝国万岁。”

南水公国,西康港口。

与其说这是个港口,不如说它只是一个普通的小渔村。不论往哪个方向,都能一眼望穿整个西康港口。平日里这个地方很少有人来访,总是一幅冷清的景象。

今天稍微有了改变,一支十来人的小型商队停驻在这里,为西康港口增加了一点热闹。虽说是商队,他们此行的主要任务却不是经商,而是接应两位客人前往利利安。

铃兰和雪绒就在这里下了船。

在短暂的告别后,蒲公英和水银湖佣兵团其他人一起继续乘坐利利弗罗瑞的商船,前往其他地方。

然后,铃兰和雪绒两人就与商队汇合了。

商队全员穿着朴素的布衣或者简单的棉甲,腰间都挂着佩剑或者马刀。作为商队护卫,携带武器是很正常的,他们必须要保证旅途中自己货物以及自己生命的安全。尤其是现在,南水公国的继承争端引发了可怕的战乱,乱军聚集,盗贼四起,南水地界处处都充满着未知的危险。

虽然相比之下利利安却也没有好太多,敌国的入侵和领土的大量沦陷,使得利利安境内也有不少地方毫无安全可言。但至少在利利安军队控制的范围内,依然保持着稳定的秩序。

铃兰正是要回到那里。

从这里骑马的话,大概三到五天就能抵达。

“雪绒,你还好吗?”行进的路上,铃兰骑马往旁边凑过去问。

“是的陛下,我还好,请不用担心。”雪绒用沙哑低沉的声音说。

雪绒在海上的时候饱受晕船的困扰,几乎就没有真正休息过。如今下了船之后,她又马不停蹄地跟随商队出发,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困难的事情。但她没有任何怨言,穿着胸甲,戴上骑兵盔,带着马刀,背着骑枪,和大家一样骑马走在路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骑枪前半段毁坏而导致变短了的原因,铃兰觉得,雪绒的身影变得比以前更消瘦了,高高的她本身就像是长枪一样,立在马背上。

“雪绒……”

“是的,陛下。”

铃兰停了停,本来想更多地关心一下雪绒,但她忽然觉得不应该这样。这个女士虽然不是什么骑士,但某些时候她与那位死去的罂粟骑士那样相像。也许她也有着和骑士一样骄傲的心,过分地关心也许才是对她的侮辱。

“雪绒,你的长枪打算怎么办呢?”铃兰改变了话题。

“我要将它带回到利利安,重新修复它。”雪绒用沙哑的声音回答说,“‘战车’曾是我母亲在战场上的武器,在过去两次大战中一共击杀了六名敌方将领,也曾六度损坏。母亲说这是她的勇气和胜利之枪,所以每一次都会将其修复,并重新带着它上战场。”

“嗯,女武神嘉尔的勇气和胜利之枪吗……”铃兰看了看雪绒背上的骑枪,“曾经的白杨大总督在战场上也一定是和你一样强大又帅气吧。”

“不,陛下”雪绒摇了摇头,“我不能和母亲相比。她聪明、勇敢、和蔼、美丽,无论任何一点都比我伟大得多。我即使穷尽我的一生,也不可能成为那样的人。”

“不会的,”铃兰说,“雪绒你一定也会成为非常了不起的人。不,应该说你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人了。”

雪绒看了看铃兰,虽然白布面罩盖住了她的大部分脸,但她的双眼仍然流露出她此刻的心情。当一位骑士被他所效忠的君主肯定时,一定也是这样的感受吧。

南千镇伯爵领城堡。

“你这个废物,怎么还没有那个小婊子的消息?”

曼扎揪住了老管家的衣领,把他硬是从地上拖了起来。

“曼……曼扎大人,请不要急躁,不要急躁呀……”老管家慌张地说着,汗水全部从他满是皱纹的额头上渗了出来,“商船的速度可没有这么快呀……”

“哼,我可是花了整整两个男爵领来买她的命,要是不成功的话别说国王了,我这个伯爵都可能要当不成!”

“诶……放心,放心,曼扎大人,”老管家跪在地上,抬着头说,“我们的人肯定早就到位了,这次一定不会再失手了,一定不会……”

天色变得阴暗了,乌云不知何时起汇聚在了上空。

通往北方利利安的道路上,一小队骑兵出现在了商队的前方。

那是一支没有旗帜,没有徽章的队伍。

按照惯例,两支队伍相遇,将各自靠右行走,将武器放在外侧以示友好,然后平安通过。但当商队排成一列向右靠的时候,前方的骑兵却把队形展开了。商队的人感到不理解,这个队形究竟意味着什么。

但雪绒知道。

这是战场上,骑兵冲锋的队形。

一瞬间,她如同被雷电击中一样,整个身子一震。

“准备战斗!”

雪绒用沙哑的声音大喊,话音刚落,尖啸声便从侧面传来。

十字弓。

转眼间,马匹的嘶鸣声与人们的惨叫声混在了一起,挤满了整个道路。在混乱中,人们看见前方的骑兵正高举着马刀,以最快速度向他们冲刺而来。几秒之后,所有的人都陷入了一片混战里。

铃兰的坐骑被十字弓命中,倒在地面上痛苦地打滚,它将铃兰重重地摔了出去。在一片利箭的尖啸声与伤者的哀嚎声中,铃兰挣扎着爬了起来,本能地拔出了腰间的皇后佩剑。但是她一片晕眩,而且全身疼痛不已,只能在混乱中握着佩剑,摇摇晃晃地呆站着。

一个骑兵来到了她的身边,手里的马刀向她挥来。不过还没等刀锋落下,骑兵自己就身首异处了。

炽热的血液喷洒在了铃兰的脸上,染红了她的脸颊和长发。

“陛下!”一个沙哑的声音喊道。

铃兰猛地抬起头,她眼前的世界变得清晰起来。

出现在她面前的是雪绒。

“上马!”雪绒大喊道,她弯下身朝铃兰伸出了手。

铃兰愣了一下。

“上马!”雪绒又大喊了一遍。

铃兰这才反应过来,她收起皇后佩剑,向前一步,抬脚踩在了雪绒松开的马镫上。马镫的位置太高,铃兰只是用马靴勾住,根本无法依靠自己的力量往上爬。

不过雪绒抓住了她的手臂,用力一拉,将踩着马镫的铃兰直接拉到了马背上。

“抓紧我!”雪绒紧大喊道,下一秒,她胯下的战马便如同闪电一般向前疾驰。松开马镫之后的铃兰差点就从马上摔下去,幸亏她双手紧紧地抱住了身前的雪绒。

这时,穿过雪绒飘散的银色长发,铃兰看到雪绒的左手手臂上,半截黑色的利箭陷在其中,白色的衣袖已被鲜血染红。

接下来,她的视野里便是一道又一道刀光。起初这道光无比雪亮,但随着一次又一次的闪动,雪白几秒之后就变成了可怕的鲜红。有一瞬间,铃兰感到巨大的力量从前面压过来,那是雪绒通过后仰而将铃兰的身体压在了她的背下。

“唔呃……”雪绒痛苦地叫了一声。

铃兰没能看到发生了什么,但她知道一定是雪绒用身体替她挡了一刀。她试图帮助雪绒做些什么,但事实上她只能尽全力抱着雪绒,以让自己弱小的身躯在这激烈不断的交锋中不被甩落马下。

十秒,二十秒?一分钟,两分钟?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围的喊杀声与惨叫声已经变得稀疏。

铃兰感觉到,她那双抱在雪绒身前的双手已经沾满了湿漉漉的滚烫液体。

一回头,她才发现商队的人已经都不在了。

只剩下追兵。

两名骑兵,还有五六个步兵,他们的视线全部都投向了铃兰这里。他们驱着战马,迈着双腿,正向铃兰和雪绒追来。

“陛下……”

雪绒稍微放慢了速度,在风中她似乎在说着什么,可是她的声音含糊不清。

“什么?”紧紧靠在雪绒背上的铃兰问,她把双手抱得更紧了。

“往北走……不要停……”

“!”这一次,铃兰听清了。

雪绒抓住了扣在她腰间的铃兰的双手。

“不!不!”铃兰拼命地大喊道,“不可能!我说过的,这是不可能的!”

“陛下……没有不可能,我可是……女武神的女儿——”

雪绒用力拉开了铃兰的手,在用马刺猛踢了马的腹部之后,向右一个侧翻滚落了马背。

战马拼命地加速向前跑,铃兰扑倒在马背上,她伸手拉住了缰绳,想控制住它让它停下。但根本没有用,当铃兰回过头来的时候,战马已经带着她已经跑出了很远很远。

鲜血浸红了白色的衣衫。

在冬日最后的寒风中,雪绒站了起来。

她从自己的背上拿下了只剩下半截的银枪战车,然后向后倾斜身体,伸直手臂,做出宛如雕塑绘画里才有的夸张的动作,将它远远地举在自己后方。紧接着,她猛然向前弯腰,手中的半截银枪化作闪电疾驰而出。

一声悲嘶,一声惨叫,一名骑兵连人带马同时被这道银色的闪电贯穿,在距离雪绒仅剩数米的地方如一面墙一般崩塌下去。

另一名骑兵过来了,他举着马刀,从雪绒身边急速掠过。雪绒一个翻滚躲开了刀锋,她的银色长发却被割裂开来,无数银丝飘散在了风中。

步兵们上来了,他们呈扇形往前散开,显然是要将孤身一人的雪绒围在当中。不过雪绒没有急着对付他们,她利落地从腿边拔出了她的燧发手枪,对着刚才攻击自己的骑兵扣动了扳机。

因为只有骑兵才可能追得上铃兰。

烟雾伴随着巨响喷了出来,骑兵的战马因为惊恐和受伤跌倒在了地上。大概是神明这次并没有眷顾她,马匹仅仅是受了点擦伤,在骑兵的努力下,不久之后它又从地上站了起来。

不过足够了,铃兰已经消失在了视野里,他已经追不上了。

雪绒从容地抛下了她的燧发手枪,迎面向那些正打算包围自己的士兵冲了上去。第一击干净利落,在那个士兵刚刚举起剑的一刻,她的马刀就刺入了那名士兵的肩膀。

然后便是同样干净利落的第二击,然而当她用马刀划开这名士兵的胸膛时,她的后背却被敌人的马刀击中了。

“哼!”

从背后攻击她的士兵还没来得及第二次挥刀,就被猛然转身的雪绒割开了喉咙。雪绒冷笑着,可是她已经站不稳了,谁都能看见她瘦长的双腿开始了颤抖。

剩下的几名步兵一拥而上,之前的骑兵也已调转马头,往雪绒的方向冲了过来。可是令他们不解的是,这个白衣女人明明已经站都站不稳,却依然在接下来的瞬间爆发出了可怕的力量。

又有两名步兵倒下了。

雪绒的脸上和手上都被划了一刀,白色的碎布洒落一地。覆盖她脸上和手上的大片伤疤全部都被切开,露出了里面鲜红的肉和血液。

胸甲和头盔已经变形,白色的衣衫早已完全染成红色,身体在摇晃,连手中的马刀也跟着颤抖。可是她还没有倒下,她仍然站在那里。

仿佛利利安的诗人们所传颂的那样:

“她永远不败,

她是嘉尔的转世,

她是女武神在利利安的化身。”

剩下的两名步兵和一名骑兵呆住了,面对这样一个已经遍体鳞伤的女人,他们竟然好久也不敢再前进一步,连他们手里的马刀也跟着开始颤抖了起来。

雪绒主动出击。

因为她此时还保持着清醒,她知道自己再过数分钟,就会因失血过多而倒下。

必须要在自己倒下前,将敌人全部消灭。

她的动作变慢了,挥出的马刀被对方格挡住并牢牢锁在了一起。因失血严重,她终于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单膝跪了下来。但即便如此,她仍然用另一只几乎已经失去知觉的手,从靴子上拔出了小刀,从敌我刀剑之间的空隙里刺了过去。

又一个敌人倒下,现在只剩下最后两个。

一个步兵,一个骑兵,当他们发现雪绒已经是强弩之末时,便终于举起武器,向雪绒扑来。

雪绒已经招架不住下一次攻击了。

“啊啊啊啊——”一个声音大喊着,它响彻了雪绒的脑海,也响彻了整个天空。

那是一个她所熟悉的人喊出来的,却是她从未听过的声音。

蓝宝石的耀眼光芒从视野里划过。

正在向雪绒挥刀的步兵被战马强大的冲击力撞了开去,他毫无防备的背后正好被剑锋的寒芒撕裂开来。

鲜血染红了皇后佩剑的前端。

雪绒努力地想抬起头,想去看一眼马背上,皇后佩剑的主人,可是她已经用尽了自己所有的力气,连这个简单的动作都无法做到。

相反,她如同断了线的木偶一般,倒了下去。

仅剩的一名骑兵起初愣住了,呆呆地看着突然出现的女孩,呆呆地看着倒下的同伴,呆呆地看着失去意识的白衣护卫。

这一幕显得有些不可思议。

不过,片刻之后,这名骑兵脸上露出了笑容。

因为他反应过来,刚才以为已经被逃跑掉的猎物,竟然自己送上门了。更有意思的是,自己的同伴和强敌都全部倒下,现在这份功绩唾手可得,且由他一人独享。

铃兰微微侧身,举起右手上的佩剑,将华丽的护手贴在胸边,将鲜红的剑锋直指向前。她蓝宝石般的瞳仁里汇聚了整柄皇后佩剑的光芒。

一道泪光从那里滑落。

“你是女武神白杨的女儿……可那并不是我抛弃你的理由。”

“我可是皇帝石斛兰的女儿!”

战马疾驰而出。

狂风吹散了她泪水,吹散了她视线里的模糊,敌人的身影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那是一个挥舞着马刀的狰狞面孔,她不认识他,但在她的眼里,他十恶不赦。

这是铃兰的第一次在马背上作战。

虽然从未有过实战经验,但她了解一些相关的知识。那是跟随款冬老师,在纳西索斯皇家轻骑兵实习时学到的。

马刀的强项在于劈砍,佩剑的强项在于刺击。在地面上,马刀的攻击距离虽然比佩剑要近,但到了马背上情况就会完全相反。当两名骑手错身而过的一刻,马刀可以利用灵活的劈砍横向攻击对手,而佩剑却只在短短一瞬间有刺击对方的机会。

也许是款冬或者雪绒的话,面对这种情况会有更好的应对方法吧。但铃兰只知道这么多了,她只有用自己临时想到的方法来解决。

她踩着马镫,小小的身躯从马背上站立了起来。

那个骑兵向外伸直了右手,将马刀平举在铃兰的正前方。只要两者交错而过,铃兰就会被劈开两半。

然而,两匹战马交错而过的前一秒,铃兰忽然间松开了左边的马镫,然后整个人向对方所在的右侧倒了过去。看上去,仿佛就像铃兰突然从正面猛扑向士兵的怀里一样。

半空中,铃兰将佩剑刺向了自己的前方。

紧接着,战马高速交错而过,而马背上的两人重重地撞在了一起。

巨大的冲击力爆发出了可怕的声响。

皇后佩剑穿过了厚厚的皮甲,穿过了士兵的胸膛,穿过了士兵的后背。士兵被撞出了马鞍,撞出了马镫,从奔跑的马背上掉了下来。

而铃兰也是如此。

小女皇被反冲击力抛向了半空,然后再重重地摔落在了地上,整个过程甚至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来。

她眼前的世界瞬间就只剩下了一片黑暗。

撞击使得她的胸口传来爆炸般的疼痛,已经愈合的伤口再次裂开。黑暗之中,她被疼痛紧紧压着,几乎完全无法呼吸。

“失……失败了……”

唯一的一个念头浮现在她的脑海,然后泪水便从那毫无光泽的两眼中落下。

她只能无力地,将那双眼闭上。

这一定只是一个梦吧。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看见自己回到了利利安,回到了铃兰官邸的小屋里,款冬在她的身边,雪绒也在她的身边。不仅如此,连她的父亲,她的哥哥也相继出现了,他们从纳西索斯来到这里探望她。

然后,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又来到了千镇,老国王曼陀罗就坐在她的面前,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她。

她害怕了,于是眼前的一切又变成了熟悉的纳西索斯,可不知道为什么,这里一个人也没有。街道上、酒馆里、码头边,全部都是空荡荡的一片。

突然间,几个红衣服的士兵出现在了面前,他们抓住了她,将她抬了起来。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她想大喊,可是在这个世界里无论怎样努力她都喊不出声来。

然后,她就被这些士兵抬进了一片更加深邃的,连梦境都不再存在的黑暗里。

一切似乎就这样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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