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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纳西索斯女皇——传奇落幕

【三】传奇落幕

“肮脏污秽的女人,你有什么资格坐在谈判桌前,与我平等对话?”

银杉在桌前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对面的人,冷冷说道。

银杉对面的,是坐在椅子上的蒲公英。

银杉的体型要比蒲公英强壮许多,声音的音量也远远胜过对方。

可是蒲公英不紧不慢地抬起头来,优雅地伸手比划了一个“请坐”的动作。单凭她的这一动作,就散发出不可思议的“气场”。更何况她还有着无双的美貌,除银杉以外,在场的所有骑士们都把视线聚焦在她身上。

比起银杉,蒲公英才是众人焦点所在。

“我来天平堡,并不是与您谈判的,大团长阁下。”蒲公英平静地说,“而是来与您进行一些交易。”

面对银杉刚才的侮辱,她似乎毫不在意。

“我不需要和你这样的人做什么交易,”银杉冷冷地说,“请你立刻离开天平堡,否则我们骑士团将会执行神明的审判。”

“呵呵,堂堂瑞文骑士团,竟然要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动武吗?”蒲公英提高了音量,“更何况我如今是作为使者前来拜访您的,骑士团连对使者的礼节都不懂吗?”

“不,这里不需要什么使者。”银杉说道,“我和阿泽利亚的谈判已经告一段落了,我会履行我对他们的承诺。但除此之外,我也没有任何其他能够和你们谈判的地方。”

“不,团长大人,我今天不是代表阿泽利亚来的。”蒲公英放慢了语速,仿佛故意为了让银杉听清楚。

听到这句话,银杉的表情出现了一点变化。

“‘他’已经离开纳西索斯了。”蒲公英继续说道。

她没有说出话中之人的姓名身份,这导致周围的骑士们满脸不解。

但银杉听明白了,他先是露出稍稍惊讶的表情,过了几秒再重新平复下去。

“‘他’去了哪里?”银杉问。

“诺尔林纳耶王国。”蒲公英回答。

在纳西索斯,或者说在整个大陆上,极少人会用这样正式的名称来称呼那个地方,人们更习惯用简单的方法称之为——北国。

银杉没有说话。

“大团长阁下,这是诺尔林纳耶国王,白蜡先生带给您的信件。”蒲公英一边说,一边从桌面上递过来一封信,“他说,只要您愿意,随时都可以去诺尔林纳耶,他愿意为瑞文骑士团提供保护。”

这话一出,大厅里所有骑士都露出了震惊的神情,他们先是面面相觑,然后又是全部看向大厅中央的银杉。

众所周知,北国是双神教的国家,在第二次帝国战争中更是纳西索斯的死敌。而瑞文骑士团是遗迹教的坚定信仰者,是教会下属的力量。

银杉接过信,但他并没有拆开,而是将其放在了旁边的烛台上。很快,火焰便从信封的一角点燃,几秒内就蔓延了全部。银杉松开手时,这封信已化为桌面上一层薄薄的残灰。

“您已经被逼入绝境了,大团长阁下。”蒲公英继续说道,“即便阿泽利亚军遵守承诺,放弃从背后对您发动攻击,您手中这点战斗力,也远远不是女皇军的对手。”

“哼,原来你是神明的叛徒,异教徒的走狗吗。刚刚仅仅说你是个肮脏污秽的女人,还真是抬举你了。”说到这里,银杉伸手摸向了腰间的审判钉头锤,“在瑞文骑士团,背叛神明者人人得以诛之。”

面对银杉的厉声威胁,蒲公英仍然不慌不忙地,递过来另一封信件。

“等结束了再审判我也不迟,不是吗?”蒲公英笑了笑说,“既然大团长阁下您不喜欢和北国做生意,那么我还可以为您介绍一个客户。”

银杉看到这封信,又是愣了一下。

上面印着象征帝国的凤凰图案,如今有资格使用凤凰图案的只有铃兰女皇一人。

银杉松开了放在钉头锤上的手,他准备将信拆开,但他马上发现这封信根本没有信封包住,所有内容就直接写在这张露在外面的信纸上。对方似乎毫不在意被人看见信中的内容,或者说她恰恰就是想让所有人都看见。

银杉一行一行地看下去,等看到最后一句的时候,情不自禁地读出声来:“请银杉大团长提供所有北国的情报……和与北国作战的忠告和建议?”

“是的,大团长阁下。”蒲公英说,“正如女皇陛下所说,您若是放下武器投降便最好。若是执意抵抗到底,那也不能白白死去。至少在死前,将自己征战多年所获得的知识贡献给帝国。”

“哼,这位‘伪女皇’阁下倒是有几分魄力。”银杉又冷笑了起来,“可是决战尚未开始,她又怎么知道自己一定能获胜?区区千镇、南水,还有纳西索斯南方那帮乌合之众,我瑞文骑士团还不放在眼里。”

说完,银杉便将手中的信件放到烛台上,与上一封信一样,它在火焰中燃烧起来。

银杉一边看着燃烧中的信,一边问:“蒲公英,你到底是利利安的人,还是北国的人,还是铃兰的人?”

蒲公英回答:“我是自己的人。”

随着最后一丝火焰消散,铃兰的信也化为了灰烬。

银杉说:“我不会答复任何一方的,如果已经没有别的事情,就请你离开吧。”

“怎么,不审判我了吗?”蒲公英微笑着,看着银杉问道。

银杉说:“你是个毫无立场、毫无信仰、毫无羞耻之心的人,对你动手只会玷污了我自己。”

地牢大门又一次开启了。

“你自由了,朋友。”银杉用低沉的声音说。

没有士兵押解,木犀一个人身穿布衣从牢房里走了出来。满脸污垢与胡渣的他看上去无比沧桑,但那一双仍然明亮。

“你是指我的生命终于可以结束了吗?”木犀平静地问道。

银杉似乎想说什么,但又停住了。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才重新开口说:“先梳洗一下吧。”

在骑士团成员的带领下,木犀来到了浴室。他先是久违地洗了一个澡,然后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这是他被捕之前所穿的长袍。虽然他的身躯比起那时来瘦弱了许多,但高大宽阔的骨架仍然把这件长袍撑了起来。接着他又将脸上的胡渣刨去,将蓬乱的头发梳理整齐。

当这些工作都结束的时候,他已经不再像一个落魄的囚犯,而恢复了一个伯爵应有的外表了。

“终于要上刑场了吗?”木犀笑了笑说。

“不,”然而银杉回答,“我刚才说过,你自由了。”

巨大的声音逐渐响起,天平堡的城门打开了。

这一下,木犀的脸上反而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银杉把用布包缠好的大剑“力量”递了过去。

“物归原主。”银杉说道。

木犀接过自己的大剑之后,银杉又继续递过去一个包裹。看上去这个包裹里装的是一些食物。可是当木犀接过包裹的时候,却摸到了里面一个如钢铁般坚硬沉重的东西。

身经百战的伯爵马上就认出,那是一把转轮手枪。

“这是天门冬儿子的遗物,我们曾经将这位少年诬蔑为杀害铃兰公主的凶手,他和他的父亲一样,都蒙受了不白之冤。”银杉说,“现在北方公爵一家没有了继承者,按照法律,它以后就归你们阿泽利亚家了。”

木犀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接过这把转轮手枪。

“再见了,我的朋友。”银杉说完,也没有等木犀的回答,就转过身向自己的营房走去。

剩下木犀一个人沉默着,站在那里。

周围的骑士们都在看着他,不过与之前不同,他们的目光里已经完全没有了警惕和防备。相反,他们就像是在目送即将离去的客人。

也许是这自由来得太突然,被关押了一年多的阿泽利亚伯爵,一个人站在天平堡门口很久很久,都没有移动一步。

为什么会放走自己?

这绝不是出于教会的心善,自从老皇帝遇刺,他便带领阿泽利亚地区带头反对教会统治之后,教会势力与他不共戴天。

这更不可能出于银杉的私人情谊,因为这位性格忠烈的骑士,从来不会为了友谊背叛自己的信仰。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就是情势所迫。

是怎样强大的力量,让高傲的骑士团大团长不得不低头妥协?

“石斛兰的女儿回来了。”

木犀记得银杉对他说过这么一句话。

难道真的是铃兰?当初纳西索斯贵族们都瞧不起的小女孩?

想到这里,他不禁露出了笑容。

怀着在监狱中从未有过的复杂心情与期待,阿泽利亚伯爵终于迈出了脚步。当他走出城堡大门时,一个新的世界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天平堡外,旌旗蔽空。

那不是帝国的凤凰旗帜,更不是利利安、千镇、南水的旗帜。比起它们,这些旗帜上的图案却更让木犀感到亲切、熟悉。

那是鹰,阿泽利亚的雄鹰。

而这支部队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除了他以外,阿泽利亚家仅剩的另一个人。

木犀被释放的第二天,阿泽利亚军遵守约定,撤回北方。

教会军虽然赔偿了大量军费,但这样一来,至少避免了腹背受敌。

就在阿泽利亚军北撤的同一天,女皇军突然间一改之前看起来过度稳健的打法,向教会势力发起了全线猛攻。

教会军的大部分士兵毫无战意,在猛烈的进攻面前溃不成军。由于女皇军的势如破竹,剩余还处在观望中的大量纳西索斯贵族势力纷纷倒向了女皇的一方。

仅仅十余天之后,女皇军便抵达了纳西索斯城南方,约三十公里处。

作为瑞文骑士团大团长,同时也是现在纳西索斯教会军的最高指挥官,银杉并非没有料到这样的情况。他将仍然忠诚且有战斗力的军队收缩在天平堡和纳西索斯城内,这样一来尽管接连失地,主力部队却保存完好。

接下来,银杉要做的就是死守纳西索斯和女皇之间的最后一道屏障——天平堡。

如果这场防御战获得了胜利,给予了女皇军一方重创,那么他就可以趁势反击,届时纳西索斯这群墙头草一般的贵族们也许又会回到他的阵营中来。

相反,如果这场防御战失败,那么纳西索斯城就会门户洞开。即便纳西索斯城内的军队继续坚守,那也只是孤城一座,迟早会弹尽粮绝。

因此,天平堡的防御战,将是决定生死的一战。

“天平堡。”铃兰一字一句地说道。

她躺在一片草地覆盖的山坡上,仰面向上,看着自己手中的简易的作战地图。

现在是休息时间,她的身边除了两个传令兵,剩下的都是克洛瓦卫队的士兵。军队里的其他军官现在都不在这里。

不过这座小山坡倒是个好地方。

在这里,可以看到不远处的平原,可以看到平原上已经展开的庞大部队,还能看到平原那一头的,轮廓鲜明的天平堡。

她决定把指挥所移到这里来。

就在铃兰这样想时,一个军官打扮的人从远处走了过来。

他是石楠,原本是曼珠沙华的副官,如今铃兰指定他作为自己的助手,帮助指挥作战。

“陛下,距离预定的攻击时间已经到了。”石楠说。

“好,那接下来就由你全权指挥吧。”铃兰回答。

巨大的炮声撼动着城堡,撼动着纳西索斯的大地。一颗颗滚烫的炮弹脱膛而出,尖啸着扑向古老的城堡。城墙在无数炮弹的轮番冲击下不停摇晃,碎片像雪崩一样大片大片地飞溅下来。

天平堡相比两年前在款冬手中的时候大不相同。那时的天平堡是一座学校,虽然有一定军事作用,但只能防御小规模的攻击。如今经过银杉的努力经营,这座城堡已经变成了一座大型要塞。

坚固的城墙,猛烈的火力,充足的粮食储备,即便是现在铃兰手中的兵力数倍于对方,也无法轻易攻破。

但铃兰也不着急。

女皇军的大炮几乎都派上了战场,士兵们却没有发起大规模的进攻。只有一些小股部队在炮火的掩护下不断地对城堡进行试探性攻击。

就这样,战斗始终保持在一个很小的规模上,从攻击发起的早晨,一直到黄昏日落,都没有改变。

日落之后,女皇军的步兵攻势停止,但炮兵仍然不时地用零星的炮火攻击着天平堡的城墙。这种持续的零星炮火攻击,不但影响了天平堡工事的修复,更是给教会军士兵的心理带来了相当大的压力,使他们无法得到良好休整。

第二天,女皇军仍然没有发动大规模攻击,所有的战术就像是第一天的翻版,炮兵完全取代了步兵,成为这场攻坚战的主角。

接下来,第三天,第四天,甚至再往后的时间里,女皇军的战术都没有任何变化。

一直到第八天,在这座小山坡上,新建的指挥所里,情况才有了一点点的改变。

铃兰召集来自各个地区部队的指挥官,开了一次会议。

“陛下,自古以来,战争最后的胜利都是依靠步兵完成的,只靠炮兵不可能消灭敌人。”

木制的长桌上,席位在众多部队指挥官中最为靠前的红衣将军曼珠沙华站了起来,一脸严肃地对长桌另一头的铃兰说道。

“我希望能尽快对天平堡发动攻击,否则时间越是拖延,便越对进攻方不利。现在我们的士兵已经疲惫懈怠,如果敌人生力军加入战斗,恐怕会给予我方重创。”

面对曼珠沙华的提醒,铃兰一脸不以为然的样子,坐在那里看着他。

“并非如此,曼珠沙华将军。”不等铃兰说话,站在女皇身边的石楠就开口了,“您是圣经百战的将军,可正是您丰富的经验束缚了您的思维。不知您注意到了没有,在我方炮火的持续攻击之下,天平堡的城墙已经出现了多个缺口,伤亡也不断增加。”

“可是不投入步兵的话,我们又要如何占领天平堡?”曼珠沙华问。

“我们当然会投入步兵,但不是现在。”这一次,开口的是铃兰,她的微笑一半是在证明自己充分的自信心,一半是在对石楠的表现表示满意。

“正如陛下所说,”石楠接过铃兰的话继续说,“我们现在应该做的是继续用火炮攻击,直到天平堡的工事彻底瓦解为止,到时候骑士团就会不攻自破。”

“对,”一个纳西索斯的贵族军官这时开口了,“陛下和石楠先生说得没错,只要继续围困下去就能获得胜利,为什么还要付出大量的代价呢?”

“我也支持陛下的决定。”

“不愧是陛下,果然英明过人。”

接下来,一个又一个军官站出来,表示支持铃兰的看法。一开始他们主要都是来自纳西索斯的军官,但很快千镇和南水的军官也加入到了其中。

曼珠沙华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铃兰。

“可是我们部队人数众多,长期攻城不克将非常不利。随着时间推移,我们的士兵会越来越懈怠,粮食、弹药的补给也会越来越困难。等到我们锐气已尽,纳西索斯城派出援军袭击我们侧翼,怎么办?”曼珠沙华问。

“这一点陛下早就想到了。”石楠回答说,“这也是这次会议最主要的议题——如何进行防御部署,以应对纳西索斯城派出的援军。根据情报,目前纳西索斯城可以派出的军队最多不过两万人,我们只要提前做好防御,他们就不会造成什么威胁。”

“确实如此,这里可是接近二十万人的大军,区区教会那两万人如何能够撼动我们?”来自纳西索斯的一个贵族军官应和道。

“好,那么即便如此,”曼珠沙华的声音显得有些焦急,“如果天平堡也派兵出来,与纳西索斯城的援军里应外合,内外夹击呢?”

这位有些执着的红衣将军显然并不愿意放弃自己的主张。当他说完这句话之后,这个临时指挥所里一瞬间便鸦雀无声了,看上去就像他的提醒起到了效果。

然而下一刻,一阵哄笑却在人群中爆发了出来。

“哈哈哈,曼珠沙华先生,您说的是真的吗?”

“哈哈,请看看对面那座城堡吧,您是认为这样的一座千疮百孔的城堡还能派出军队对我们进行攻击?”

“而且等纳西索斯城的援军过来,天平堡里恐怕也就只剩下一堆腐朽枯骨了吧。”

面对众人的嘲笑,曼珠沙华不以为然,准备继续陈述自己的看法。但当他注意到铃兰的表情时,张开的嘴却停住了,默默地把话咽了回去。

铃兰虽然没有嘲笑他,却也仍然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看着他。

于是曼珠沙华沉默了,在众人的笑声中坐了回去。

“先生们,请安静。”铃兰开口了,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刚才主导会议的石楠主动退让到了一边。“曼珠沙华将军所说的不无道理,我们在防御纳西索斯城援军的时候,同时也要注意防好天平堡敌军的反击和突围。在任何时候,掉以轻心都是不可取的,它会将到手的胜利变为失败。”

“当然,陛下。”人们马上附和道。

曼珠沙华没有说话,他太了解这个跟他从曦城一路走到这里的女孩了,尽管铃兰的话听起来是站在曼珠沙华一边的,实际上却完全没有把他当一回事。

这种事情已经发生了无数遍。

以围困和炮击为主的攻城方案,不会因为他的反对有任何改动。

“但是时代了终究不一样了,诸位将军,技术的发展将过去不可能的事情变成可能。”铃兰继续说道,“看看我们的身后,火炮装备、弹药补给,它们从利利安的各个工场中生产出来,源源不断地运到我们的军中。决定战争胜负的不再只是战场上的勇敢和智慧,更是一支军队背后强大的生产力和后勤体系。”

“噢噢,陛下圣明。”

“不愧是女皇陛下,早已走在了时代的前面。”

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奉承着他们面前的伟大女皇。只有曼珠沙华继续默默地低着头,没有任何表示。

他祈祷着,这一次神明能够一如既往地站在这个女孩的一边。

进攻天平堡的第九天,一支军队来到了铃兰面前。

这是一支让人印象深刻的军队。

近千名士兵们牵着战马,在一片空地上列开整齐的队形。笔挺的身姿撑起黑色的军服,撑起精致的胸甲,撑起每个士兵的抖擞精神。一柄柄马刀刀柄被握在腰间,刀锋向上立起,刀背贴在每个士兵的肩上。

这些军装、胸甲、马刀,都是利利安工匠们按照统一标准打造的,每一件都像是复制品一样与其他的完全相同。不仅是武器装备,连他们的战马看上去都是用同一种标准驯养出来的,当主人们立定的时候它们也都一动不动地站立在那里。

甚至连士兵本人也是如此。

经过利利安正规的军事学院、军队训练营的层层培养,才有了这样令人敬畏的士兵。

这就是利利安黑衣骑兵,款冬按照她要求,派来的增援队伍。

铃兰站在这个队列的最前方,与士兵们面对面地站着,仿佛在细细地打量他们中的每一个人。

“这才是一支真正的王牌之师,即便是我的近卫军,也远远不如。”

铃兰不由得这样想。

这是事实,当年的红衣兵团在面对同等数量的利利安军队,还有一战之力,甚至还有可能略占上风。但现在纳西索斯第一近卫军,已不再是那支由百战老兵所组成的队伍了。

而更让铃兰感慨的是,这不过只是利利安的一个黑衣骑兵纵队而已。

他们在利利安不过是大军中的普通一员。

看到他们,铃兰也就不难明白,为何利利安能够凭一己之力,力战数个异教国家的联军了。

过了很久很久,铃兰似乎才终于回过神来。她想起站在身边的黑衣军官——这支黑衣骑兵纵队的长官,一直都在等着她的命令与指示。

“非常感谢利利安人的忠诚与热情。”铃兰面向黑衣军官说,“请先生您和您的士兵们先在南方村落群驻扎。”

“是的陛下。”黑衣军官用机械般的冰冷声音说,然后敬了个礼,再转过身,面向自己的部队。

“上马——”

严肃、干净、利落,标准的利利安军人式的作风。

这多少让铃兰想起了自己的老师款冬。

就在利利安军队开始移动的时候,石楠来到铃兰的身边。

“陛下,南方村落群虽然适宜军队驻扎,但是距离我们现在的位置太远,恐怕难以支援天平堡的作战。”石楠提醒道。

“我知道,”铃兰说,“但是我没有打算让他们参加天平堡的作战。”

“哦?”石楠感到有些疑惑。

铃兰说:“这样优秀的一支部队,我必须还要留到进入纳西索斯城的时候再用。”

天平堡的战斗进入到了第十四天。

蓝色八角星的旗帜依旧飘扬在城堡上空,但旗帜下方的城墙——已经不是光用“千疮百孔”四个字就能形容的了。但在破碎不堪的外墙后面,守城的士兵又利用废墟的砖瓦,建起了一座新的临时工事。依托着这个工事,天平堡还在做最后的抵抗。

抵抗,不代表消极防御,不代表放弃进攻。

当炮火的硝烟随风消散时,当隆隆的巨响迎来短暂的休憩时,教会的旗帜出现在了视线的远方。

那是纳西索斯城的方向。

得到消息的铃兰第一时间跑出指挥所,来到山坡的顶上。她向纳西索斯的方向眺望,敌方的阵容尽显眼底。

“这是多少人,五千?八千?一万?不,也许更多!”铃兰紧盯着远处的军队,脸上露出了些许兴奋之情,“他们终于忍不住出来决战了。”

“这正是陛下您最期望的吧?将敌人的主力从天平堡和纳西索斯城引出来,然后在空旷的平原地带进行决战。”石楠在旁边说。

“没错,”铃兰回答,“其实曼珠沙华说得并不错,出动地面部队猛攻,才是夺取天平堡的最佳。但是那样的话,要对付龟缩在纳西索斯城的剩余敌人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虽说如此,我们现在可就要面对纳西索斯和天平堡两面夹攻了。”石楠提醒道。

号角声响了起来。

这是瑞文骑士团的号角,它从天平堡的塔楼上传向四方。

昔日,就是这样的号角声在战场上响彻,效忠神明的骑士们身披铠甲,向异教徒们发动冲锋。

而今天,他们的敌人是自己的同胞。

天平堡那破碎的大门下,骑士们一个接一个地走了出来。雪白的铠甲,华丽的罩袍,插在马鞍上的火枪,挂在腰间的佩剑,戴着头顶的钢盔,紧握在手中的长枪,它们无一不让人感到耀眼。即便是在远方山坡上的铃兰,都被他们完全吸引住了目光。

“要来了!”铃兰的声音久违地透出了些许紧张。

“陛下,纳西索斯的军队恐怕挡不住他们,我们是否调动援军?”

“不要紧,南水的部队正在赶来。”

“南水军现在在城堡的东北方向,来增援恐怕还要花费相当一段长的时间。”石楠提醒道,他的脸色并不好看,显然现在的情况比他和铃兰之前预料的要糟糕。“对方人数众多,纳西索斯军的侧翼已经暴露,我们最好调动千镇军前去填补纳西索斯军的侧翼……”

“不,千镇军再等一等。”铃兰说,“让纳西索斯军先和对方接战。”

石楠微微楞了一下,不过因为他站在铃兰旁边稍后的位置,铃兰没能看到他的表情。

对于这位从小跟随石斛兰皇帝四处征战的南水贵族来说,这意味着什么再明显不过了。战场态势瞬息万变,面对教会军和骑士团的两面夹击,哪怕只晚那么一点,纳西索斯军也将会付出难以估量的伤亡代价。然而即便如此,铃兰还是命令近在咫尺的千镇军暂时先按兵不动。

石楠的脑子飞快地转动,揣摩着铃兰的心思。与此同时他的眼睛也离开了远方的战场,转而一直从侧后看着这位年轻的女皇。

“这个小姑娘外表是个性情中人,骨子里却和她父亲一样残忍冷酷。”

“她此时心目中的敌人可不止纳西索斯的教会,还有那些阿谀奉承她的纳西索斯贵族。身为千镇女王的她当然不愿意牺牲自己的军队,借着教会来削弱那些贵族,才是她个人的最佳选择。”

然后,这样揣摩着的他,微微地笑了笑。

骄兵必败,这是亘古以来不变的道理。

从加入到女皇军一方开始,纳西索斯的贵族们便一直没有失败过。他们从千镇的边境一路高歌猛进,直到天平堡的城墙下。轻松得来的胜利早已使他们忘记了危险,战后规划,同僚相争,这些东西早已取代了眼前的战事,成为了他们心头最重要的事情。而对于普通士兵来说更是如此,战争的结束更是仿佛近在眼前,他们相信很快就能回到家乡,和自己的妻儿团聚。

然而此刻,瑞文骑士团的号角声响彻天空。

有些士兵甚至长矛都没有拿起来。

骑士们高举着骑枪,在冲锋的号角声中一字排开。披着战甲的骏马陆续迈开脚步,连大地也随之颤抖。

骑士团的团长——银杉,他也身披战甲,与自己的部下一同冲锋。

“放下骑枪!!——”

随着骑士团大团长亲自的指挥大吼,骑士们将立着高举手中的长枪放平了下来,无数枪尖对准了前方。他们的战马加快了速度,在被火炮洗礼了数日的大地上扬起了漫天的沙尘。

“冲锋!!——”

骑士们撞上了女皇军的最前排,第一梯队的方阵。

然后从第一梯队的方阵上碾了过去。

木屑横飞,血肉四溅。

骑士们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许多战马在第一轮接触的时候就被如林的长矛刺穿,但它们巨大的惯性还是将女皇军并不紧凑的阵型撞得七零八落。骑士们从马鞍滚落,可是没过多久他们又翻身爬起,拔出佩剑像步兵一样作战。而那些躲过了致命的长矛,成功驾马冲进人群的骑士们,则如同巨大的坚不可摧的铁甲怪兽一样,从一片蝼蚁之中碾过。

转眼之间,女皇军的第一梯队就崩溃了。

放在一两百年前,这可谓是再正常不过的光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斗志高昂的骑士,面对装备简陋、经验不足的农民征召兵,即便数量相差十倍也能单方面的碾压。但在今天,人数众多的经过一定训练的征召兵,他们手握着长矛和火枪,组成先进的纳西索斯大方阵,却仍旧被骑士们用这种古老的战术打败。

这不得不让人感到震惊。

更夸张的是,骑士们的冲锋还未结束,或者说——他们的进攻才刚刚开始。

紧跟在瑞文骑士团身后的是教会军的步兵部队,在骑士们碾过女皇军之后,他们迅速跟上,给予这些阵型破碎、斗志全失的人们第二轮打击。事实上骑士们更多只是破坏敌军的阵型,打击敌军的士气,真正的屠杀是由这些步兵来完成的。

这是非常古老而又经典的,步骑兵协同冲锋战术。

女皇军这一边,纳西索斯人组成的征召骑兵出动,他们向骑士团的侧后迂回,试图扰乱骑士团的进攻,然而他们这点战斗力在骑士团面前不过杯水车薪。

在教会军从纳西索斯城方向和天平堡方向的两面夹击之下,女皇军的正面,由纳西索斯军组成的部队如同雪崩一样瓦解。

如果说冲击第一梯队的时候,骑士团还算付出了较大的伤亡,那么后面的冲击第二、第三梯队的过程所受到的损失基本可以忽略。第二、第三线的官兵们没有想到第一线崩溃得如此之快,他们根本不知道敌人有多少,从哪里来,完全没有做好作战的准备。

对骑士团来说,接下来的场面完全可以用摧枯拉朽来形容。

铃兰站在山坡上,这一幕她看得清清楚楚。

直到刚才,她还自信地微笑着,此刻她的脸却完全僵住了。

“陛下,这样下去纳西索斯的部队就要顶不住了。”石楠在一旁提醒道。

这根本不用他说。

“南水的部队现在在哪里?”铃兰回过头来,先是看了看石楠,然后再用锐利的眼光将后面的几个副官和传令兵慢慢地扫了一遍。

所有人都低着头,不敢直面女皇的视线,也不敢回答女皇的问题。

不远处的平原上喊杀震天,这个小山坡上却是一片沉默。

过了大概二十秒左右,铃兰回过身去。她当然也知道,南水的援军纵然全速赶来,也已经来不及了。并不是她背后的副官们无能,更不是南水的军官指挥不力。

是骑士团的速度太快了。

“陛下,我们现在该怎么办?”石楠压低声音问了一句。

“命令千镇军,接替纳西索斯军防守,同时向敌方发起反击。”铃兰说。

接到女皇的命令后,千镇的军队迅速开始行动。

由于纳西索斯的军队崩溃得太快,他们已经无法填补这些防线上的空缺。因此他们干脆放弃防守,直接从教会军的侧翼猛扑了过去。

这一举动在开始的时候取得了不错的效果,迟滞了教会军的进攻。但是由于在前一轮战斗中教会军整体上没有太大损伤,战斗力保存完好,因此在接下来的战斗里很快就把千镇军的反击给打了回去。刚刚看起来可能要转为倒向女皇军一边的形势马上又回到了教会军的手中。再接下来,教会军用一小部分步兵暂时挡住了千镇的部队,而主力部队则继续跟随骑士团向前进攻。

为了挡住骑士团的攻势,千镇骑兵不得不从进攻的序列中抽出,驰援纳西索斯军破碎的防线。然而在几轮交锋之后,在山地如鱼得水的千镇骑兵,渐渐不再是骑士团的对手。千镇的马匹相对矮小、灵活、耐力好,适合在复杂的地形游走作战。但是此刻他们要做的是在大平原上稳住阵线,这完全不是他们所长。

骑士团的重骑兵完全不把千镇骑兵放在眼中,他们只管径直向自己的目标冲去,碾过一个又一个已经溃不成军的步兵方阵。而随后跟上的骑士团轻骑兵,则利用比千镇骑兵更高大更强壮更快速的马匹,轻松将千镇骑兵驱赶得四处逃窜。

终于,女皇军的纳西索斯部队阵线被彻底瓦解。尽管千镇军队的反击取得了一定效果,夺回了一部分阵地,但是随着纳西索斯军的崩溃,他们的侧翼完全暴露出来,陷入了非常危险的境地。

“陛下,千镇军这样下去就要危险了。”石楠提醒道,“我们要不要先把他们撤下来?”

“不行,”铃兰马上说,“纳西索斯的军队虽然溃散了,但还没有太大伤亡。千镇军队这个时候必须顶住,只有这样才能避免纳西索斯人被追击屠杀。”

“咦?”石楠露出了有些疑问的表情。

因为在他看来,这个女皇不久前还在想着保存自己千镇的实力,让纳西索斯人去送死,现在却又要让千镇人去为了保护纳西索斯人而拼命。这前后矛盾的举措实在让他无法理解。

“千镇军不会那么容易崩溃。”铃兰继续说,“尽管现在对方形势占优,但人数优势依然在我们一边。持续的战斗必定让教会军愈加疲惫,等我方南水的援军抵达,再发动反击就一定能获胜。”

石楠没有说话,看来铃兰对她的千镇军队非常有自信。

“从一开始,”铃兰说,“他们就没有赢的可能。”

说完,铃兰继续静静地站在山坡上,看着不远处战场上的一切。

果然,千镇的军队很快就站稳了脚跟。与纳西索斯军队不同,他们没有遭受第一轮的骑士冲锋,因此有了准备应战的时间。而且千镇人天生尚武,他们从千镇开始就在为曼陀罗国王,为铃兰王后作战,无论是士气还是作战技巧都要比一盘散沙的纳西索斯人更胜一筹。

就如同在索朗林西亚战役中的表现一样,千镇的官兵们英勇无畏。他们顶着被包围的危险,再度发动攻势,牢牢地楔入了教会军的侧翼。这样一来,教会军便无法再发动大规模的攻势了。

然而,骑士团还在前进。

一路上不知多少股部队前来阻拦,他们都被骑士们的铁蹄踏得粉碎。

无人能挡。

骑士团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绕过去攻击千镇军的侧翼,这样或许就能化解正面部队的困局,一举击溃千镇军。二是追杀正在溃逃的纳西索斯军,纳西索斯军如今溃不成军,只要骑士团展开追杀,那就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无论骑士团选择哪一个,都会给女皇军造成不可估量的伤亡。

哪怕铃兰获胜,这场战役也将是一场惨胜。

然而骑士团两种方案都没有选。

骑士们还在前进,战马们身披盔甲一路奔驰,不知疲倦。

他们没有去追杀溃兵,也没有支援队友,只是一味地继续向前。教会军剩下所有还没有被牵制住的,还能够快速机动的部队,也都全部跟在了骑士们的身后。他们渐渐与主力部队脱离,将同伴和千镇的士兵们一起远远甩在了后面。

“不对。”铃兰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一股凉意爬上了她的背脊。

“陛下,他们的目标是我们!”石楠也明白了,他对铃兰说道。

铃兰没有回应,一身严实军装的她刚才还感受着夏天的炎热,此刻却已渗出些许冰凉的汗水。那张已经僵硬的脸上,此时更加显得煞白。

“我们马上转移吧,陛下。”石楠提议道。

铃兰想了一下,没有说话。

“我们没时间犹豫了,陛下。”石楠提高了音量说。

“不,我们不走。如果我们这个时候放弃指挥所,那士气会受到不可估量的影响。这会让我们,还有我们的士兵们付出更大的代价。”

在这紧张的关头,尽管铃兰脸色已经大变,声音却出奇地冷静。但这份冷静看上去并不像是真的胸有成竹,而更像是刻意掩饰自己的失措。

“但陛下您可能会有危险,”石楠提高了音量,“如果您死了,那一切可就都结束了。”

这不是危言耸听。

铃兰转过身,没有再说话。她看着飘扬的八角星旗帜,看着越来越近的骑士们,她能感觉到千万把冰冷的剑锋,千万道充满杀意的视线,全部向她汇聚过来。那些骑士打败了所有试图阻拦他们的人,只为了他们最终的目标——铃兰本人。

在教会军看来,面对二十万人的大军,再怎么战斗也是徒劳,只有杀死铃兰本人,才是唯一的胜机。

铃兰低下头,看了看山脚下,阻挡在她与骑士们之间只剩下最后一支军队。

她的二十万大军都没能阻挡这些骑士的冲锋,而最后的这支军队仅仅一万余人,这规模根本不值一提。

可是这支军队的上方,飘扬着数面独角兽的旗帜,这支军队的士兵,个个都身穿红衣。

那是她的纳西索斯第一近卫军。

铃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吐了出来,她僵硬的脸色缓缓融化,最初的笑容又重回脸庞。

“我本来还以为会是一场惨胜呢。”铃兰抬起头来,她的声音也重新恢复了饱满和自信,“看来这一次,将会是我们的完胜!”

瑞文骑士团的号角,第二次响了起来。

大团长银杉坐在马背上,他身上的战甲早已不是出战时那样光辉闪耀,上面沾满了尘土与血污。他的骑枪在冲锋中碎裂折断,火枪弹药也在战斗中消耗殆尽。现在握在他手中的,只剩下那把审判钉头锤了。

虽然厚重的头盔遮住了他的脸孔,但就凭这把审判钉头锤以及身上图案仍旧依稀可见的罩袍,骑士们还能认出他的身份来。

一生都在战场为神明效命的他,现在也在履行着自己的忠诚。

他左右看了看,身边许多熟悉的战友都已不在,从天平堡出发时那支雄伟的重骑兵队伍此刻已消耗过半。然而剩下的骑士们依旧战意高昂,这些生死相依的兄弟们,还会继续随他向前,他们的铁蹄依旧在让大地颤抖。

胜利就在眼前。

尽管还有一支部队挡在面前,尽管那面独角兽的旗帜和那一身身红衣,都曾让他感到敬畏。但是现在,银杉告诉自己胜利就在眼前,只要冲破这一道防线,哪怕只剩下最后一个骑士也是胜利。因为这个骑士一定会亲自消灭对面的女皇,结束这可恶一切。

“骑士们!”在头盔下,银杉高声吼道,“审判异端的时候到了,为了伟大的神明——”

“为了伟大的神明——”

“神明赐予怜悯,

我们在遗迹上生存。

将自己的一切奉献,

守护最后的圣道。”

在号角声中,在庄严神圣的教会战歌声中,战马不断加速,从漫步到快跑,从快跑到狂奔。骑士们抬起右手,在烈日与狂风中将紧握的利刃指向前方。

一轮火枪齐鸣,无数子弹破空飞过,伴随着马匹的嘶鸣,数个骑士翻身倒地。但是区区一轮火力,并不能阻止剩下的骑士们继续前进,他们不会给对手重新装填弹药的时间,一次冲锋就能把敌人碾得粉碎。

然而几秒钟之后,又一轮火枪齐射,又是一批骑士滚落马鞍。

骑士们这才反应过来,这支红衣军队与之前的敌人完全不同。他们早有准备,在骑士们发动冲锋之前,所有子弹已经上膛,只需要士兵前后排轮番交替,换位射击,就能形成可怕的火力。

不过事到如今,骑士们已再无退路,继续冲锋是他们唯一获胜的希望。

接下来是第三轮齐射。

如果说前两轮射击的时候,对骑士团来说还只是象征意义上的打击的话,那么这第三轮射击便是真正沉重的一击。此时双方距离已近,而且骑士团阵型也已经展开。这种时候火枪的命中率和伤害力完全不是前两次能够相提并论。

在这样的距离上,火枪的烟幕遮蔽了骑士们头盔下的视线,齐射的巨响吞没了骑士们身后的号角声。

无数骑士应声倒地,再也无法爬起。

剩下的骑士们,只能将最后的几步路走完。

然而烟幕散去后,在最后的这几步路上,迎接他们的却是长矛组成的死亡之墙。

银杉站了起来。

他的战马在撞上近卫军长枪阵的一刻便已倒下,他的头盔也在之后的搏杀中不知所终,他的盔甲和罩袍上满是鲜血,他的审判钉头锤却仍然握在手中。

即便没有了战马,他依旧在向前走,一步一步地向前走,扶起每一个还能作战的同伴,与出现在面前的每一个敌人拼杀。他所信仰的神明仿佛看见了这一切,将祝福与守护降临在他的身上。明明身陷重围,却无人能够阻拦。

直到最后,两把弯刀将他的钉头锤牢牢架住。

在自己散乱的头发间,银杉看清了他的对手。

双刀的主人是一个身材中等,脸型尖瘦的男人,他身穿红衣,红衣外面还套了一件并不厚重的胸甲。

这并不是一个显眼的男人,身形远不如银杉高大强壮,但他手中的双刀却迅速而诡异。一道道弧线精准地封锁住了银杉的每一次进攻,甚至逼得他节节后退。

“什……什么?”银杉满是血污的脸上露出了些许惊愕的神情。

他清晰地记得,在前些年的纳西索斯骑士竞技大会上,他获得了全帝国的季军。除了冠军罂粟和亚军木犀,最多再加上没有参加比赛的款冬,他不相信如今帝国境内还有人能够在武艺上战胜自己。

不过他马上就明白了,因为他面对的是昔日大名鼎鼎的红衣兵团。

也许是因为分神的缘故,银杉露出了破绽,对方突然间反身用弯刀从另一个方向刺来。银杉防不胜防,被弯刀从铠甲的缝隙中刺进了自己的大腿。

“啊——”银杉摇晃着连退了许多步,才勉强重新站稳,“你……你是……红色死神?”

对方没有回应,只是如同机械般,挥舞着冰冷的双刀,一步一步逼近过来。

的确,他就是这个红衣军队——纳西索斯第一近卫军的军长,曾被人称作红色死神的曼珠沙华。

因为大腿受伤,无法灵活移动的银杉落入下风,他很快又被一刀刺中了腋下。尽管他疯狂地挥舞钉头锤反击,迫使对方退了回去,但是几秒之内,他的鲜血便从铠甲内渗了出来。

银杉知道自己输了,哪怕对方不再进攻,他也会在不久之后因失血过多而倒下。

不过他并不认为骑士团输了,并不认为教会输了。他还有最后一丝希望,哪怕他倒下,他希望战友们还能够勇往直前,去打败神明的敌人。

这时,宣告骑兵冲锋的号角声响了起来。

银杉先是笑了一下,他以为这是骑士团冲锋的号角声,可是他的笑容马上又凝固了。

因为他发现那并不是骑士团。

战场的东南方,一片田野上,一支骑兵部队已经展开。

一柄柄马刀在胸甲前伫立,一件件黑色军装飘扬。

号角声中,上千匹战马紧挨在一起,齐头并肩,迈着虽然缓慢却速度一致的步伐,向前行进。随着时间过去,它们的脚步越来越快,队形却没有丝毫的混乱,战马们如同一个整体始终连在一起。

直到如同细雨的马蹄声变得如海啸,如雷雨,如狂风。

不久前女皇军和教会军的士兵们,在骑士们在冲锋的时候,都感觉到了大地的颤抖。然而与此刻的景象相比,那样的颤抖不值一提。

地动山摇。

在黑衣军官的号令下,士兵们如同无数面镜子中复制出来的镜像一样,做出完全相同的动作——举起手中的马刀。任何一个敌人看到这一幕,都会认为自己已经被神明舍弃。

这就是利利安黑衣骑兵。

和骑士团里那些继承古老传统的骑士们不同,同样是冲锋,黑衣骑兵采取了完全不同的做法。骑士们冲锋依靠的是自身的重量和冲击力,依靠的是精良的防护和卓越的武艺。但黑衣骑兵冲锋依靠的是密集得夸张的队形。尽管速度较慢,可他们排列在一起,形成一面密不透风的墙,无人能够撼动。一个骑士在冲锋的时候,或许要和五到六个敌人搏斗,而一个黑衣骑兵在冲锋的时候,身边永远有能够支援自己的战友。

这种冲锋,必须要职业的士兵,经过无数次严酷的训练才能做到。

而比冲锋方式差别的大的,是黑衣骑兵的机动能力。他们身穿胸甲,而非像骑士们那样全身重甲。因此他们永远掌握着主动权,永远可以避开敌人最强大的正面,向最薄弱的环节发动攻击。

银杉呆立在了那里。

他清晰地看见,就在身后不远的地方,紧跟着骑士团一起冲锋的教会军士兵们全都因为惊恐而停下脚步。军官们在大喊着,让士兵们停止进攻,集结起来组成方阵——但这根本来不及。

转眼间,那堵黑色的,由胸甲和马刀组成的钢铁城墙就压了过来。

所过之处,灰飞烟灭,片甲不留。

有的骑士作出了英勇的抵抗,他们骑着马举着佩剑或骑枪,向这黑色的城墙猛冲过去。可尽管他们装备精良,武艺出众,却仍像飞蛾扑火般,转瞬间即被吞没。

“大团长阁下,骑士统治战场的时代,早在两代人之前就已经结束了。”手握死神双刀,站在银杉对面的男人——曼珠沙华一字一句地说道。

在过去,骑士们曾经面对过最锋利的武器、最坚固的盔甲、最强壮的战士、最高超的武艺,但他们都未尝败绩。可是短短百年之后,他们便输给了最简陋的长矛、最笨拙的火枪、最普通的士兵、最死板的队列。从第一次帝国战争时出现的纳西索斯大方阵编制,到今天天平堡外的纳西索斯第一近卫军阵前,骑士们拼尽全力,写下的却是自己历史中最后的一个名为“落幕”的篇章。

银杉默默地回过头来,这一次他看见自己身边的骑士们一个又一个地在红衣士兵们的火枪和长矛围攻中倒下。那些忠于神明,与他亲如兄弟的战友终将逝去。

一瞬间,银杉的脸,看上去仿佛比昔日地牢里的木犀伯爵,还要沧桑百倍。

“投降吧,现在放下武器,你和部下们还能活下去。”曼珠沙华说。

“不,”银杉说,“不用了,我会为了神明,和你们这些异端战斗到最后一刻。”

说完,银杉便举起审判钉头锤,再一次向曼珠沙华挥去。然而他的头脑不再冷静,他的大腿也麻木得无法迈动,这一锤挥出去,除了以自己的生命作最后一搏之外,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或许对这样一位骑士来说,死亡就是最好的结束吧。

曼珠沙华轻松地避开了这一锤,并往前迈步贴到了银杉的身前。然后他举起死神双刀,精准而利落地从银杉的颈部两侧刺了进去。

鲜血喷涌而出,一秒内就染红了刀身,然后从上往下迅速浸透了银杉的整套铠甲和绘有八角星的罩袍。他用最后的力气面对他的敌人,他不肯低头不肯认输,可是终究敌不过死神的力量,倒了下去。

骑士团最后的进攻彻底被瓦解了。

铃兰站在指挥所后面的山坡上,目睹了整场战斗的过程。

近卫军没有让他失望,他们成功打败了数量优势的敌军,就像之前每一次战斗那样。但此刻她关注的焦点并不是这支近卫军,而是今天战场的另一位主角——利利安黑衣骑兵。尽管她从小就跟在一位利利安老师身边,那位老师毫无保留地教给她关于利利安的一切。但是直到今天,她才第一次自己亲眼看到利利安的军队是如何作战。

令她赞叹,却也令她胆寒。

倘若有一天,最信任的款冬老师不再是利利安的主人。倘若有一天,这支军队掌握在敌人的手里,她又该如何应对?

与这样的军队作战,纵然她拥有整个帝国,胜算又有几何?

战斗结束了。

近卫军与黑衣骑兵夹击并全灭了瑞文骑士团,而且自身只付出了极小的伤亡。随后赶来的南水军队和千镇军队汇合,击溃了剩余的教会军大部队。之前溃散的纳西索斯军也在后方被重新召集整编起来,虽然有一定的伤亡但主力尚在。

而教会军方面,除了少数败军逃回纳西索斯城之外,其他的大部分都被歼灭。其中骑士团成员几乎悉数战死,剩余士兵则在大势已去之后纷纷投降。第二天,天平堡内残留的守军也自知无力抵抗,开城投降。

于是从结果来看,这场战役是以女皇军一方以极小的代价获得全胜而告终。尽管曾经有过惊险的一幕,但在巨大的胜利到来之后,这一幕惊险很快就被人们所遗忘了。因为人们更愿意相信,这一切早就在女皇陛下的算计之中。毕竟人们相信,她是传奇的化身,孤身一人从遥远东方到带着千军万马兵临纳西索斯城下,她一路都在创造着奇迹。

甚至有些时候,连铃兰自己都是这样相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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