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方书墨就起床了，没办法，耳边的声音吵得实在睡不着。她已经下定决心面对现实好好活，在崩溃之前，装也要装出个正常人的样子来。
和唐筠帆小哥哥约的时间是上午九点，刚过八点，一辆三蹦子载着个戴黑框眼镜，身量不高面相干练的青年来到约定的地点。
“方小姐对吧，”这位助理一开口也是上京腔，点点头示意方书墨上车，“拍摄现场离这还有点距离，路不好走，坐车快一点。”
助理姓刘，干这行有五年了，十分资深。他其实不是唐筠帆的专属助理，而是同组一位女演员的助理。由于那位女演员的经纪人也带唐筠帆，刘助理就被委派顺手照顾一下刚入行的他。
一路上，方书墨在刘助理的介绍下大致明白了剧组的情况。剧组的主要拍摄地点在益都郊区的影视城里，来到益南现场的主演只有女三号、男三号和男五号唐筠帆。
到达现场时，唐筠帆已经化好了妆。他穿着黑色立领九州民国学生装，手里拿着配套的帽子，刘海被抹了一点发胶向后抓去，露出额头，整个人的气质一下就变了。昨天还是纯良腼腆的大学生，今天已经走回那个风起云涌的年代，成了少年意气喷薄而出的进步青年。
“怎么样？”进步青年在少女面前摊摊手，像只竖起尾巴的小公鸡。
“帅哦！”少女痞痞地吹了声口哨，“可以呀大哥，你和制服简直绝配！”
“有眼光。”慢热的唐筠帆似乎是和方书墨混熟了，比昨天活泼了许多，“当我的粉丝怎么样？我可是已经给你颁发证书了。”
“什么证书啊？难道是签名？”
“那可是我这辈子第一次送出的签名，还不够格吗？”
“我这辈子也是第一次收到字这么难看的签名，”方书墨笑得欠抽，“很够格！”
唐筠帆不自在地摸摸耳朵，但很快扬起下巴：“那你可要保存好了等待升值，以后说不定就发了。”
“放心，”方书墨露出两排小白牙，“我才不会卖掉它。”
学生装的小哥哥又摸了摸耳朵，张张嘴还没说出什么，剧组工作人员跑了过来。“唐老师，该上场了。”
“好嘞我这就过去。”唐筠帆站起身披上棉外套，不放心地又对方书墨说：“这人乱设备多，刘哥也有自己的事未必能照顾到，你就在旁边看看别乱跑，中午等我一起吃饭。”
“放心吧。”少女豪气地摆摆手，“快去快去，让我看看偶像是怎么演戏的。”
方书墨远远地跟在唐筠帆后面，找到了拍摄现场旁边一个不碍事又视野好的位置，和二三七一起坐下来。拍摄现场人声嘈杂，摄影师在指导工作人员调整机位，副导演拉着唐筠帆和一个年轻女演员不知道在说什么，还有一个军官打扮的男演员拿着台词本踱来踱去念念有词。
演员们走了几遍位后，脱掉保暖的外套准备正式开始拍摄，全场安静下来。
年轻女演员和唐筠帆穿着单薄的戏装并肩站在山顶，两组摄影师操纵着不同机位的镜头包围着他们，在镜头外，扮演军官的男演员裹着大衣给他们搭戏。
女演员的脸上酝酿好了情绪，一声打板，军官先开始说台词：“燕子，他们说你跟个小白脸私奔了，我根本不信！可你看你在干什么？咱回去好吗？别闹了！”
饰演燕子的女演员听到“别闹了”三个字时，脸上露出了一种愤怒失望的微表情，都被摄影机捕捉到了。
“大夔，我没有胡闹，我是要和你分道扬镳。”她的眼角微微抽搐，表情从愤怒变为柔和，“你是我的男人，我的大英雄，谢谢你不嫌弃我流落烟花之地，遵守了婚约。但是元夔，”她顿了一顿，脸上的表情慢慢坚硬：“你为什么要投靠周鹭城？他和王照民穿一条裤子，都是邪马台人的走狗！”
“燕子，燕子啊……你知道每天街上死多少人吗？我怕吓到你，都没跟你说过。燕子，我自己不怕死，可为了你我不能死。我当初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造反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能跟你过好日子吗？”
“你活在这世上，就只是为了我么？”燕子苦涩地笑了，泪在她眼眶里涌起，倔强地不肯落下，“我不是没见过死人，爹、娘、奶奶、小姑，还有我弟弟，都死在从营州逃出来的路上了。营都城被炸的那个晚上，他们死得断手断脚，死得肠穿肚烂，死得……”她被泪哽了一下，“我弟弟还没满周岁。”
燕子的脸上一片悲凉：“什么好日子？国破了，这天下哪儿还有好日子？”
“你先跟我回去，等风头过去了，再好好祭拜咱爹娘，他们肯定也希望你好好活着啊！”军官继续搭戏。
燕子咬紧牙关，紧紧地攥拳，背挺得更直：“钟元夔，我高看了你，你也小看了我。你自去求你的好日子，我宁愿死，也不投降。”她拉着唐筠帆向悬崖的方向退了一步。
“不不，你别，我走，我走。”军官也很入戏，瞪了唐筠帆一眼，“甄少爷，你要是照顾不好她，我一定会崩了你！”唐筠帆也瞪着军官，挺挺胸膛，一副输人不输阵的样子。军官又看了燕子一眼，转过身对不存在的手下说：“我们走！”
燕子和甄少爷目送军官和不存在的军队走远，摄影师把镜头从下方推到离他们的脸很近的位置。随着摄影助理一声“咔”，大家都放松下来。导演回看了一遍，竖起大拇指：“过了。”
工作人员一拥而上，有的调整机位，有的布置补光，有的指挥群演，他们还要把刚才的情节再来一遍，不过这次拍的是军官和军队。
方书墨没再仔细看，她走神了。
粘在她自己灵魂上的那些灵魂碎片就好比无数肥皂泡，用呓语和情绪包裹着她，把她和世界隔开。刚才看着燕子的表演，方书墨觉得有一个肥皂泡向她飞来，一瞬间她好像看见一个蓝衣女子凤目含泪，站在戏台上甩着水袖唱起来，碎玉断金哀婉凄厉的戏词从她唇间流淌而出。
“说人生在世间忠义为本，要效那顶天立地一片丹心。”
“想不到国破家亡你不仅是心灰意冷，反面来你低头忍辱去求取功名。”
“你忘了史阁部尸骨未冷，你忘了千千万万老百姓丧残生。”
“你只想赏心乐事团圆家庆，难道说你还有诗酒流连、风流自赏，闲适的心情？”
“可怜我受千辛和万苦，神惊力尽只图个身心干净，我不想图富贵做你的夫人。”
“公子啊！只当我是路旁人，不必相认，不必相认，只望你好好珍重自己的前程。”
唱完，戏装女子消失，肥皂泡炸开，里面五彩斑斓的空气和方书墨融为一体。
她觉得空气更清新，太阳更明亮，世界更明晰。摸摸自己的脸，不知什么时候，那里被泪水浸得一片湿润。
“我知道怎么活下去了。”她在心里默默地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