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有可乐么?”
车小欠看到仰身抬眼的超市老板,立时后悔起来,深恨自己发起了一番不该发起的对话,赶忙收拢双唇,但为时已晚,她的努力只是让自己的声音怯弱下去,像一枚蓄势待发却从枪口滴落的子弹,和脸上的汗珠一起清晰无比地滴落在男人面前。
这个男人长得实在是太丑了,虽然车小欠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但是她还是无法接受这样的五官出现在一个人类的脸上,更为关键的是,他的两个贼溜溜的眼珠子里冒出来一股好像不属于人类的光芒。
其实,这是一种中年人猥琐狡黠的目光,圣洁的小欠怎么能抵御得了呢?
车小欠见过犀利的,甚至是凶残如冷黑刀的目光,她都一点也不害怕,可是今天,超市老板眼睛里的这种目光,却是车小欠陌生的,她觉得这种目光好像一下子刺进了自己的心里,使自己变得毫无防御能力,小欠不觉感到一种不自在的紧张。
正在这时,老板说话了。
“有!什么饮料都有!全在里边呢,自己拿吧。”男人伸展了他还能伸展的所有身体末端,劲头十足地指了指屋内的冰箱。
车小欠硬着头皮跨过门槛,还没走上两步就停了下来,白嫩的脸蛋儿一下臊成了裙子的颜色。
所谓的超市,其实就是车站旁一间逼仄的小屋。一边是放满各类香烟的玻璃柜台和一张脏兮兮的小床,一边是贴墙的五层货架,第三、四层大致和人的目光持平,也就是在最显眼的位置,满满地摆放着各类露骨的成人器具,两根剥去包装的女性用品,逼真而夸张地裸突在货架之外,刺入过道上方温湿的空气里。
一袭红衣的车小欠,像是躲避一颗刺入眼眸的钉子似的,赶忙拢回慌乱的目光,柔软的身姿瞬间僵硬起来。可是,她忽然意识到不该在这个男人面前过多展露自己的羞怯与慌乱,她觉得自己落在一个陷阱里,陷阱正在从她体内吸取着猎人想要的东西,她不该让他得逞。
车小欠再次定了定神,径直朝最里面的冰箱走去,取出一瓶可乐,回到柜台前,从卸下的鹅黄色双肩包中掏出一百元递给男人。她不愿琢磨是否刚刚经历了擦肩而过,她愿意相信那两根恐怖的东西只是在风中摆动。
男人已经在柜台里面坐定,接钱时,故意碰撞小欠饱满的手指,小欠赶紧把它们藏进了自己的裙角,她知道怎么对付猛兽,却在这个猥琐的男人面前慌了手脚。
“十块,二十……九十,九十五,刚好。”
男人拿出一大捆整齐的零钱,足足好几百,统统展平在自己手中,当着车小欠的面认真而缓慢地数了起来,递出去的时候还故意挂掉柜台上的一盒避孕套,车小欠一把抢过零钱,逃出了超市。
男人看着她因奔跑而绽开的裙边,把拇指和食指对搓了几下,放在鼻头儿嗅了嗅,嘴角一咧,窜出一排黄牙。
正当男人微合双目,微笑着思索着什么的时候,车小欠再次出现在了超市的门口,犹豫再三之后,还是决定走了进去,男人隔着玻璃门窥破了一切,迅速将两张十元纸币丢在柜台外的地面上。
“老板,这些钱我一直拿在手里,数了好几遍,只有七十五。”车小欠焦躁地说。
“怎么可能,来,我再数一遍。”男人气定神闲,把零钱接在手中,用同样的手法缓慢而认真地数了起来。
“十块,二十……九十,九十五,刚好,十块,二十……九十,九十五,刚好。”
男人特意重复了一遍,车小欠看的真而切真,脸蛋儿一下红到耳根,她本想把钱塞进背包,一走了之,但诧异和疑惑的思绪不停地涌动,拍打着她的内心,她决定当着老板的面亲自数一数,但老板的举动让她瞬间放弃了这个念头,再次逃走了。
那个男人拿起一盒避孕套摆弄起来,发出无声而震颤地微笑。
奔跑释放了羞涩和不安,车小欠镇定了下来,掏出了零钱。
“十块,二十……六十,六十五。”
烈日下,手拿冰镇可乐的车小欠忽然泛起一身的冷汗,她感觉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在风中拉扯,她回望身后的超市和藏匿其中的光头男人,永远丧失了重返其中的勇气,她无助地四下望了望,看到了马路对面的警务室。
“同志,我要报警。”
一名歪坐在椅子上的警察摘下了扣在脸上的大檐帽,在车小欠的诉说中渐渐醒过盹儿来。
“等会儿吧,一会儿有人处理。”
“不能再等了,时间一长,他肯定赖账。”
“现在去了你就说得清么?姑娘,看你应该是个大学生,知识青年,脑子活泛,一点就透,我的意思你明白吧?”
“我要报警,我的意思你明白吧?”车小欠的马尾又甩了起来。
“嘿!三十块钱,大热天的……这是火车站,不是校园,姑娘,这里不安全,该去哪赶紧去,你还是快走吧。”
说完,警察也急躁地捋了把中分的头发,但还是有一缕不知好歹地滑了下来,以一种碍眼的弧度油亮亮地挂在两人面前,清晰无比。警察恼羞成怒地甩了几下头,无济于事,最后,大檐帽掩盖了一切。
“不是钱的事儿,有坏人,你就得管!”车小欠义正言辞地说道。
“没错,姑娘,你说的对,简直太对了,惩奸除恶是我们的天职,但你也看到了,现在就我一人值班,空岗是要受处分的,这是纪律,更是命令,服从命令也是我们的天职,并且是第一天职!没说不给你处理,等一会,肯定处理。”警察不停地在椅子上磨屁股,双手摁了摁大檐帽。
“你……”
车小欠刚要继续和他辩理,一阵汽笛从车站传来,仿佛释放着车小欠的愤怒,她朝着警察哼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其实,车小欠曾经一直告诫过自己,在生活中尽量不要使用超能力,因为她想证明,哪怕是做一个平凡的人,自己也不会比别人差,可是,今天的情况让她别无选择了,既然能管的都不管,车小欠只好用自己的方式处理了,心中的气愤增加了她的勇气,使她一步步向着超市走去。
此时,那个男人正盘着二郎腿,把一只烟架在嘴上,恣意地深吸浅吐起来,吐在自己的腿上,肚子,胳膊上,吐在燥热而沉闷的空气上,烟雾能使他快乐,使他置身混沌之中,使他双眼模糊,他痴迷这种感觉,或许他嗜烟的根本原因正在于此。
但是,瘾品的救赎终究是短暂的,一根烟燃在空气里,并不比一滴水滴在大海里能引起更多的变化,他从迅速浅薄的烟雾里更加迅速地耗尽了浅薄的愉悦,再次化身一条毒蛇,盘踞在人群之外。
猛然,只见他急速抖了一下藏在柜台内侧的绳子,一个手拿甜筒的小男孩便在一阵玻璃的碎裂声中僵在了门外。
男人三窜两纵,抬脚就把自己弄到了门口,矮身一把攥住男孩的胳膊,正要脱口而出的那段台词被杵在左眼的甜筒打断了,一趔趄的功夫,小男孩返身跑进随即而至的父母怀中。
“兔崽子,人小手毒啊!老子险些瞎在你手里,一辈子的跳涧虎被蠓蠓虫绊个跟头,爹多娘少的货,今天不收了你,老子这个流氓没法当了……”男人瞬间觉得半个脸跟蘸了醋似的,再加上汗水和泪水三搅两掺,又酸又蜇,骂骂咧咧中抹了一脸奶油。
男人眯缝着眼,隐约看见一家三口辣滋滋地站在自己面前,他劈手抓住了孩子的父亲,终于说出了那段烂熟的台词:“这些摆件虽是玻璃做的,但属于高级工艺品,现在碎了,两倒霉,打八折,五百卖给你,少一个子,走不了!”说完,男人终于抹净了脸,睁开了眼,再次打亮他那非人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