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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72幕 学长的童年之殇(下)

学校,铺在人生前端的路途,那是一条为数不多的路,一条让人无路可走又不得不走的路,它又宽又阔,像粗壮的根扎在那里,像浩荡的河铺在那里,把其他的路挤的又窄又短,像蜷须,像支流,细小干涸,断断续续。孩子总是在学会迷路之前就走在了上面,平坦而坎坷,短暂而遥远,平坦看在眼里,坎坷硌在脚上,那是一种需要跋涉的平坦,遥远在于眺望,短暂在于回眼,那是足以浓忆一生的短暂。启程之初,孩子们尚且年幼,拥有着天使般轻盈的身心,他们总是飞舞着,无意在地上着落脚印,但是他们并没有停下,一刻不息地吹着时间的风,迎面遇上所有的新鲜,慢慢地,飞过小学的孩子们栉沐成步伐矫健的少年,踏踏实实地经过中学,经过大学。

成长之路不可谓不辛苦,但这也仅止于孩子式的辛苦,一种欢笑擦去泪水的辛苦,但这一路,少落过早地感受到了不可抗拒的疲乏,走的心力憔悴,他不哭,也不笑,他没有足够的欢笑来抵抗伤心的泪水,他怕被淹没,他不敢哭。他在肆意飞翔的年龄过早地坠落天空,过早地硌了脚,过早在地面烙上了自己的脚印——越变越大,越走越深,他也曾和大家一同飞舞欢笑,但这些记忆都模糊了,他只记得落地后的童年,一个让他永远无法割舍灰暗而残缺的童年,那些愈大愈深的脚印像一根痛苦的线索,一头锁着他的心脉,一头锁着悲伤的起点,从未间断,他再也没有飞过,悲伤沿着这条线索蔓延而来,一路踩着他,和他一起长大,但他毕竟曾是飞的最高,笑的最灿的孩子,他倔强地奔跑起来,追着还在飞的同伴,哇!他更累了,但他从未掉队,但他更累了。

少落为了今后能有更多的机会跟爸爸上班,第一次出远门的小家伙表现的十分乖巧,这或许让爸爸觉得带着儿子并无多大负累,反而会给自己工作之余带来许多欢乐,再者,父子天性,思子的心绪也让余本善颇为劳神,于是,在那条首次让他感到陌生、兴奋又略带恐慌的路上,少落一次又一次地出发了。但自从少落上学后,就不能常常粘着本善了,放映站是轮班制,他歇班时大都遇不上儿子的周末,所以每逢学校放长假,少落就几乎成了本善的跟屁虫,但单位毕竟不是个便于举家迁徙的地方,所以少落的妈妈只是偶尔跟去住几天,但这对父子总是形影不离的。

由于本善工作性质的原因,他和许多村子的老乡都很熟识,也不乏要好的朋友,这让少落有了许多新的叔叔阿姨,爷爷奶奶,更重要的是,他有了许多新的玩伴,这让他颇为自豪,如此一来,他既可以在荆村的玩伴面前炫耀太村的玩伴和见闻,又可以在太村的玩伴面前做同样的事情,单在一个牛可以充满底气、毫无顾忌地吹两遍这件事上,就已经让他倍感其乐无穷了,毕竟,小小的年纪就有了两个互不相通的朋友圈,着实让许多同龄人羡慕不已。这种优越的幸福感是爸爸馈赠的最珍贵的礼物,带着它,少落总是风风火火地钻在孩子堆的中心,不知疲倦,父母从不担心他的贪玩,少落一直是班里的第一名,担任了几乎所有重要的学生职务:学校中队长,升旗手,班长,全科课代表,班级钥匙保管员。

人们生在世上,走在路上,是走向了幸福,还是遇见了幸福?或许,他们只是想搞清这个问题,才不停地走着。但有一点毋容置疑,路途漫漫,总会有几把冷酷的剑野蛮地插在不同的路口,有别于里程碑的欢心鼓舞和路标的迷津指途,它决裂了所遇的一切,留下永恒的沟壑,让今天忘记昨天,明天只是明天,它比墓碑还要冰冷,墓碑尚有墓志铭,哪怕是些温暖的谎言。少落的遇到的第一把剑,斩断了他一切柔软而脆弱的美好。

又一个一模一样的一天到来了。

在少落醒来之前,那天跟过去的每一个昨天一样,也会成为昨天,和将要到来的每一个明天一样,也曾经是明天,可在少落醒来之后,那天永远成了那天,那个他期盼已久的假期的第一天。

那个早晨,少落再也无法爬上那个自己专属的摩托车后座,阻挡他的是爸爸的厉声呵喊。少落吓坏了,傻在原地,不知所措,因为这一幕在孩子崭新的人生中从未上演过,可是,绵远甜蜜的爱河怎会因一滴眼泪的坠落而苦涩,往一块凑了几凑的小脸慢慢舒展开来,小家伙调整了一下表情,笑着要去抱啃爸爸的大腿,刚要迈出的脚丫又被爸爸射来的眼神彻底钉住了,少落虽小,却敏感地察觉了爸爸的变化,那一刻,他发现,天真再也保护不了他了,但敏感能,也是那一刻,他变得越来越敏感了。

爸爸和摩托车似乎都不介意这次出发少了一个人,决绝地远去了,少落站在家门口,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爸爸的背影,没有半点气馁,小家伙暗自较劲,想用视线代替从前的双手,攀着爸爸的后背,提醒他,自己还没有上车,一个转弯扯断了这份幼稚的坚持,泪水赶走了孩子眼中的一切,包括亲爱的爸爸和忠诚的摩托车。

初离温室的花朵和刚睡醒的孩子不该遭遇任何变卦。

那个世界入眼的早晨,少落第一次觉得梦乡比醒来幸福,那天的天地不合时宜的艳丽,像一幅扎眼的油彩,少落被抛弃在自家门口,第一次放弃了哭闹,他知道没有用了,一颗泪珠滚落在地,冲淡了整个世界。

这段幸福的时光,即使对于年幼的孩子来说,也短暂的过分,好似不曾拥有,一份心爱的玩具还未来得及珍藏就已毁坏,得而复失的惆怅让他的心灵蒙上了深深的夜色,从此,少落对玩具不在抱有强烈幻想。

大人和孩子谁更需要玩具,这是一个问题。

没有人来告诉他,这是成人也难以承受的痛苦,少落从此迷恋黑夜,无意白昼,学习对他来说不再轻松,他铆足了劲,但成绩仍旧不断下滑,像块滚落的巨石,没有人来告诉他,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并不可耻,大人也常常逃避痛苦,而又沉溺其中难以自拔。在梦中,他还会走上那条神奇的道路,记得每一个上坡和转弯,记得路边人家各式各样的门户,记得每一棵树的弯曲程度,记得太村的小胡同,翻过的矮墙,玩过的游戏厅,记得一个雨夜里太村小饭馆的招牌和第一次吃到肘子的鲜美,烧饼里夹着牛肉,记得自己所有的小伙伴……记得每一个场景里都陪着自己的爸爸,他甚至常想着在太村的集市再走失一次——虽然那是一次恐怖的记忆,因为在他找不到爸爸的时候,他会被爸爸找回来。可是他醒来后,他失去了所有,他对此充满委屈和疑惑,但他也不想再向谁倾诉和发问,他找不到爸爸时,爸爸也没来找他,他已经半年多没见到爸爸了。

他总是止不住思恋泪水,他不能在学校哭,他想做永远的男子汉,他不能在夜里哭,因为夜梦是他唯一的港湾,于是他趁放学后,一人躲在屋子里写作业时,对着爸爸的照片急促地哭泣,他也想学着妈妈尽早地流干眼泪,流干思念,甚至,他决心断了夜里的美梦,那时的少落就已知道,爱和痛苦涌自同一个源泉,无可奈何是他唯一的选择。

少落一度无比自责,他原以为这一切都源于自己某一个严重的过错,苦苦寻觅之后,他并没有从自己身上找到任何异于其他孩子无法饶恕的过失,反而意外发现了自己的优点——成绩优异,乖巧懂事。孩子式的思索不但没有让少落意识到自己拥有自我批评的可贵品格——这对于成人来说,也是难能可贵的,反于自责之外,又添迷惑——找不到自己的过错,就意味着没有改正的机会。

这样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好像还要无尽地继续下去,仿佛他的悲伤无人知晓,无人过问,他看看了身边的小伙伴,他们都好好的,跟往常并无两样,只是自己被可怕的梦魔捉了去,任凭怎么求救,别人也视而不见。最终,少落放弃了孩子最后的幻想,做了一个悲伤的决定,他决定亲自解决今后遭遇的疑虑和困惑,这些让他恐惧的东西,但他更恐惧被人抛弃,还有谁能像曾经的爸爸那样爱他呢?不会有了,只有自己不会抛弃自己。

就这样,父子共同编写的《十万个为什么》完稿了。

就在母子俩慢慢化开忧愁的日子里,余本善突然丧心病狂起开,从一个主宰者变成逃避着,如今又变成了闯入者,疯狂地向妻儿的生活里排放着浓烈的忧愁,化也化不开。

余本善经常在深夜带着摩托车咆哮的咒骂和刺探的灯光闯入家中,一进门便把一颗暗夜中熟睡的石榴树笼上了阴影,并把这乱扎扎的阴影隔窗甩的满屋都是,扎醒了屋里装睡的人,并和她大闹一场后摔门而去。在这些爆裂的冲突中,脆弱的东西总会被击碎,散落一地,或玻璃,或杯盘,但不管是什么,幼小的少落都会觉得自己是其中的一颗,和它们一样。他默默地缩在某个角落,无法理解更无力阻止眼前的一切,他把眼睛瞪到最大,把流泪流到最快,他只是躺在地上的一颗玻璃,早已破碎不堪,反射着晶莹的光,其实,他才是屋子里最脆弱最先被毁坏的珍宝。他曾无数次扑上去,但总是被甩开,他太小了,像伞缘的雨滴,他也曾奋力哭喊,哑了喉咙,一连好多天都不能回答老师的提问,不敢开口和同学讲话,他和他的朋友慢慢疏远了,在声嘶力竭中,他感觉自己弱小的身体都消耗不见了,只剩下一颗巨大的头颅在那里叫唤,可没有用,他的哭声就像父母打砸物件的响动,像战鼓,他们闹得更凶了,他的哭声总能被他们的咒骂轻易淹没。

孩子跌倒,大人扶得起,大人跌倒,孩子扶不起,何况他们在撒泼。

少落多么希望这些让他伤心的事情能够来的早一些,早在他还未上学的时候,他宁可放弃那些醉人的快乐时光,那时候,他可以把悲伤藏在家里了,谁也不会发现,可如今,他不得不把悲伤带到学校,让大家都看到,他觉得自己像一个病人,不能躺在病床上静养,却被迫躺在橱窗里,用火辣地伤口迎接着人们撩刺的眼光,他不能逃跑,玩偶会逃跑么?

时间幻化出黑白分明的外观,正暴露了它是个精神分裂患者,它把这些沉重而肮脏的垃圾丢弃在日月之上,展示在少落的每一个清晨和夜晚,让他疲惫不堪又无法逃脱,与此同时,它又在他身上堆叠出了智慧和体魄,智慧带来愤怒,体魄使愤怒变得激烈,它赋予少落的这份激烈情感又迫不及待地将之前的一切沉重撕的粉碎,但天空并不因此恢复往日明亮和皎洁的颜色。激烈的情感通常频发而难以久持,易于疲惫,绵延其间的低糜忧伤才是永恒的主角。是否,至善纯美的灵魂往往容易被欺压的束手无策,只有沾染了愤怒的恶习,才能得以挣脱,但挣脱后的是什么,又往往无法把握。这些恼人的情感过早地捉住了小少落,让他的成长之路变得曲折而遥远,跌跌撞撞,无人搀扶。

忧伤的孩子,多么奇怪的词语组合,如果你的周围存在这样的孩子,哪怕只有一个,一定是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宁可损坏世上最名贵的画作,也不该让一个孩子的心地变得浑浊,如果这样做,无异于把一颗太阳熄灭在早晨,如果这样做,一定是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然而无论发生了什么,所有人都该一致谴责。一个乖巧的孩子可以得不到糖果,但一个忧伤的孩子不能没有爱的抚摸,若还不曾拥有,那他就不必经受任何指责,宽容是人性中一抹艳丽的骄阳,在孩子头顶,它应格外晴朗。

善良和邪恶常常互相胁迫,彼此闪躲,长此以往,晃人二目,难以捉摸。如果你理解善良,就可能一不小心理解邪恶,它冒着千夫所指的风险而来,就一定有理由存活片刻,哪怕最终被结果,也会有人喜欢它流出的颜色,因为有时实在无法确认,被结果的到底是什么。

少落在一个疲惫的早晨醒来,头脑木讷,空气沉闷,像埋在水底睡了一夜。事实上,他在这样的早晨醒来已经有五年之久了,他如今是一名小学五年级的学生,虽然个头蹿到了一米七,但还是难以背负升入重点初中的额外压力——少落的学业在妈妈心中不容置疑地霸占着至高的地位,虽然她的儿子只是一名小学生,她却惨无人道地把复仇和幸福都压在儿子的分数上,母亲的精神越来越糟了,她已无力辨认儿子真正的压力来自何方,少落经常在放学归家的最后一个转弯处踟蹰不前,他怕看到家门口挂满白绫,孩子认为,以妈妈目前的状况,随时都会死掉,这给他的噩梦增添了更多残酷的素材。

少落一骨碌身儿坐在床沿,借此提升脑袋的高度,好似一个急于浮出水面寻求空气的潜水员,然而,这并没有让他感到舒服一些,紧接着,他的两只脚又在地上一通划拉,在对找鞋子失去耐心后,干脆赤脚站在地上。妈妈依然躺在床上,不睡也不说话,早饭已经摆在桌上,不热不凉,沮丧地等着被人吃掉。少落跑出屋子,一头扎进凉水盆里,想让自己精神起来,擦干脸上的水,少落依然感觉头脑木讷,空气沉闷,就这样,少落在陆地上溺水了。他抬起头,看见水面摇晃在高不可攀的天空上,鸟儿在水面下默默地飞翔,他放弃了爬到房顶的念头,感到莫名的紧张和恐惧,而负面情感在孩子的心中终将变成委屈,他跑回屋里,想对妈妈哭诉自己的不安,可是当他看到妈妈的神态和桌上的饭菜后,觉得妈妈已完成了她任务,不该再受到任何打扰,此时的少落,已经丧失了与他人的天然亲近感,包括自己的妈妈。于是,他把汹涌的委屈变成嗓子上的一阵疼痛,默默地坐在桌边,用力吃着饭,希望饭菜能安慰和强壮自己,他吃的比往常都多。

饭后,少落把书包整理好,放在院门口的砖垛上,提醒路过的小伙伴自己还没走。最近,他总是担心小伙伴们会抛弃他,而他也无数次站在别人的家门口,望而却步。玩耍时,他不再有底气主动和别人抱成一团,说话时,他不再有底气脱口而出,他确定,自己真的丧失了与他人的天然亲近感。慢慢地,他觉得自己的心不再和小伙伴一样轻盈,微笑也不再那么容易挂在脸上,他想和从前一样蹦蹦跳跳地走路,可是走着走着,就会有一段长长的路空在他和玩伴之间,起初,少落会快步赶上,用双脚偷偷抹去这段距离,最后,这段距离一次次重现,越拉越长,他终于不得已另寻新欢,牵起忧伤的手,彼此为伴,抵抗孤单,可是,忧伤是一个自私的朋友,它一旦俘获了少落的友谊,便在他的内心疯长,遮天蔽日,让少落沉陷其中,不可自拔。

忧伤的人无论怎么掩饰,都会散发出萎靡的气味,一旦被快乐的人闻到,就容易遭到他们的摧残,就像大海里流血的生灵会招来鲨鱼的撕咬一样危险,两个真正忧伤的人绝对会和平共处。然而,忧伤的孩子又有几个呢,所以,少落绝对是个异类。

低落的情绪一天天加重,少落感到自己被压的趔趔趄趄,精疲力歇,他发现自己难以专心听讲,他好多次迫使自己打起精神,但都无济于事,就像一个瞌睡的人要考甩脑袋来保持短暂的清醒一样无效,他的思考变得缓慢、呆滞、断裂,经常无端愣神,被同学惊醒后无所适从,满脸羞臊。少落认为,男同学们一定在某时某地开了个私会,决定不再接受他的领导。自习课上,每个男生都在在座位间疯跑,时不时撞到少落,还毫不顾忌地与他喜欢的女同学们打骂调笑,他无法融入别人的欢喜,只好假装不受干扰,手里的课本像一块烧红的烙铁,他却牢牢抱着,假装看了一节,他不断调整着坐姿和表情,像闹市中微笑的不倒翁。慢慢地,少落的成绩不再那么容易远超他人了,反而屡屡被被人超越,他觉得大家忽然变的聪明了好多,他甚至怀疑自己的聪明被人偷走了,《书包里的老师》就有这样的情节,少落一度对此深信不疑,对于孩子,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他开始憎恶身边的同学和朋友,对于孩子,这是唯一合理的行为。

一天放学后,少落到家就大哭起来,并且不搭理妈妈的任何询问。其实,少落的妈妈从未走出婚变的阴影,虽然还是对儿子照顾的无微不至,但少了很多往日细腻的慈爱,经常无端向少落发火,少落则以更多的沉默相对。正要走火的妈妈忽然发现儿子脖子上挂钥匙的红绳不见了,就责问少落:“别哭了,钥匙哪去了?全班同学都等着你一个人呢,明天要是进不了教室,就得干等着丢人,留着眼泪到时候再哭吧!”现在的妈妈总是沉默,否则就总是跟自己抢话说,压制着别人说,然后又突然沉默,如是循环往复。少落不想陷入这个疲惫的圈套,总是以更多的沉默回应,但这次他一反常态。

“又不是我弄丢的,是老师不让我拿了,给了班里的一个女同学。”少落愤怒地反驳了妈妈的话,继续哭泣。

“就因为你拿着全班的钥匙,我还得天天起大早给你做饭,给了别人倒省心。”少落的妈妈早不耐烦了,顺口说了一句,可有立时觉得不妥,当初儿子拿到钥匙时,夫妻俩专门领着儿子下馆子庆祝了一下,他们告诉少落,这把钥匙就是荣誉和责任,儿子好样的。她躲过儿子疑惑的目光,又急忙垫了一句:“咱是离学校远了点,可咱从来没耽误过啊?再说了,从育红班起,钥匙一直都是你拿着,为什么突然给了别人?”

这两句安慰的话语仍旧带着浓浓质询的口气,第一句落在空处,不了了之,第二句却掷地有声,立时止住了儿子的哭声。经过再三询问,才得知儿子的分数再次低于一个女同学,班长的职务和钥匙以及荣誉感一起被对方夺走了。

妈妈像一颗炸弹立在儿子面前,发出了死亡的威胁:“下次再拿不到第一,我就喝光南屋的农药。”

当天晚上,少落做了一个噩梦,一个安静的夜晚,学校操场挤满了孩子和家长,孩子里有他,家长里有他的爸爸妈妈,孩子们都涂着红脸蛋,整齐地摆放着,家长们互相拥抱着,看着自己的孩子,发出热烈而寂静的笑。老师用伸长的脖子把自己带到人群之前,又提着膝前的裤子把自己提到了三阶升旗台上,在红旗下飘扬出机器人般生硬的话语,梦境因此清晰少许。这是一场比赛,会选出最先飞上月亮的孩子并把月亮送给他,兴奋的少落早就迫不及待了,弯着小短腿,撅着屁股,做出随时拔地而起的姿势,他一定要得第一名,把月亮拿回家挂在自己床头,然后再也不用怕那些睡不着的夜晚了,少落过早见到了梦以外的夜,黑的可怕,浓浓地流进孩子的眼睛,耳朵和嘴巴,他看不见,听不到,不敢说,躺在自己的小床上,他找不到自己的家。他想开灯,又不敢,妈妈躲在黑暗里疗伤,他知道的,他第一次像光亮求救时,遭到了妈妈的呵斥,如果,他有了月亮,老师奖励的月亮,挂在床头,妈妈准不会在反对了,床头贴满了奖状,都是妈妈亲手贴的。恍神中,少落听到拉绳开关清脆的咔嗒声,一弯洁净的月亮在天空点亮,亮的整整齐齐,丝毫没有晕染旁边的夜空,像一幅教师中的剪贴画。家长们在老师的口令中欢呼起来,爽朗的笑声也终于赶上了久候的笑容,像是给默片配上了音。孩子们在爸爸妈妈的呐喊助威中腾空而起,余少落飞那么快,这是他的梦,他理应第一个坐上月牙,在梦里,他的梦成真了,当他搂抱月牙,俯视参差不齐依旧笨拙向他飞来的同学们时,也看到了依旧昂首高呼为各自的孩子加油助威的家长们,那里也有他的爸爸妈妈,正在人群中扯着头发撕打,好像忘了自己的孩子得了第一名,正快乐地坐在月亮上渴求他们的赞许目光。他刚要哭喊,咔嗒声再次响起,月亮熄灭了,毫无踪迹地融化在夜空中,梦中的夜变成梦外的夜,同学们不见了,家长们不见了,老师不见了,地面也不见了,他开始无尽的坠落。

忽然,一股冷麻的感觉开始噬咬他的脚心,很快,他的双腿也不见了,他哭喊着醒来,喊着爸爸妈妈,向他们哭诉自己丢失双腿后的恐惧与无助,可他很快就止住了哭喊,他迅速意识到他醒了,那只是个梦,而梦外的他就不能肆意哭闹了,他不能再给妈妈添乱了,他告诉自己,要做个更懂事的孩子。他虽然极力克制,但还是常常在梦中哭醒,醒来后,他再也没能在床上看到过爸爸,妈妈常常喝下不少酒,在醉梦中垂泪,他被永久地分在了一张单独的小钢丝床上,在屋子的西北角,一头顶着墙,一头顶着大衣柜,这个小小的角落,困了他好几年。

从此,赖以休憩的夜晚也离他而去了,他变得害怕入睡,怕坠落黑暗,他不敢开灯,怕惊扰母亲,因此更不敢说话,其实他有好多孩子的话要说给自己的妈妈听,对,他还只是个孩子啊,但他没有,嗓子里苦苦地长了个大疙瘩,就这样,孩子的话憋在心里,憋成了大人的话,长大后,少落更不说话了,以前是不敢说,后来是不会说,但是,他一直是想说的,他想,母亲都不想听,那别人呢?在无数个夜里,他瞪大双眼,他坚信,只要不睡,身下的床就不会消失,这是他唯一的依靠,让他踏实。在他刚刚吹灭蛋糕上十根蜡烛不久后的日子里,他遭遇了失眠,他在烛光里许下愿望,谁也不知道,他在黑暗中露出微笑,谁也没看见,多年以后,他依旧时常在睡梦中哭醒,把最后的一句呓语清晰地带到现实,像令人感知的第一声闹铃,深刻灵魂,久久无法忘怀,这给他注定要遇见的宿舍生活带来极大的困扰。多年以后,他仍然只坐上升的电梯,而下楼时,不论身处几层,他都固执地走楼梯,相伴时,他冲下去,独自时,他一步步缓缓地踱下来。

又是一个一模一样的傍晚降临了,妈妈用同样的姿势躺在床上被沉默掩埋,桌上放着同样的饭菜。少落又一次放学了,脸上带着珍贵的笑容,来到床边亲了亲妈妈,接着走到餐桌旁站立片刻,然后跑出屋子。

妈妈的精神日益憔悴了,几个恍惚后夜已来临,她看了看挂在西墙上的表,忽然想起儿子正是出生在十年前的这一刻,这才发现儿子并未睡在旁边的小床上,她赶忙起身,看到桌上的饭菜丝毫未少,还多了一张字条:

妈妈,我很难过,我好累啊,我可能是生病了,病了很久了,我恨这个世界,但我不是故意的。妈妈,我终于再也不用考试了,也请你再也不要难过了,这让我觉得很开心。妈妈,我爱你。

妈妈一头撞开南屋的破门,巨大的响声并没有惊醒熟睡的儿子,陪伴儿子躺在地上的,不是怀里娃娃,而是背上的书包,还有书包里躺着的零分试卷,一篇零分作文是卷面唯一的答案,这篇作文写得太短了,短的就像孩子的年纪一般。家庭变故之后,小少落无数次冰冻过自己,沸腾过自己,他决意流淌下去,只是,这一次,他再也没有融化。

我的梦想

如果一件坏事情无论如何都要发生,那就让它快快发生,快快结束吧,有什么关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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