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领导的发言稿中用了一个不算太生僻的成语,导致领导在大会上读了别字而当众出丑,被暴怒到丧心病狂的领导泼了一心窝子污水,现在倒好,从里到外,他体面尽失,他什么都不怕了,至少,他不怕眼泪了。
风招出了男人的眼泪,也就讪讪离去了,他还是一直向前瞪着,但仿佛已经不是要仇视谁,只是眼神抻出去太远太长,收不回了,他定在了那里,他出神了,直到一滴泪水的泛起,把红色跑车和另外一辆黑色轿车黏在一起,并随着泪珠坠落地面碎裂出一声巨响,连他的眼神都被震裂了,带着远处的惨象弹回他的眼中,向他讲诉着新的故事。
红色跑车驶错车道,又要抢过绿灯,悍然并入直行道,与后至的一辆同样抢灯的黑色轿车撞在一起,双双失控,黑车铲除了路边的一块绿地,红车转了两圈斜歪在十字路口,碎裂的车灯和车皮洒了一地。两辆车和车里的人们好像都觉得贸然间给了世界巨大的惊扰,有意地归还给世界好大一会宁静,这宁静把不相干的人都久久地笼住了,突如其来的碰撞吓呆了所有人,整个世界定格成一幅画,独有余少落是个画外之人,但他一时搞不清自己是个画画人,还是个看画人——他脑海中诅咒红色跑车的画面真切地发生在自己眼前,但他只是看着,看着,什么都没有做,这一切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说没有关系吧,满身的泥污又是那么的真切,真切的好像自己是一个沾满颜料的画家。脑子里事先想好的事发生了,他自然不觉意外,脑子里事先想好的事果真发生了,他又最为震惊。就这样,他怀着杂糅而诡异的心情看着眼前这幅画,忽然,一声女人的尖叫使整个平静的画面激起了层层波晕,也激的余少落打了个哆嗦,心口一阵干呕,他又立时觉得自己成了独潜博物馆的偷画人,遭人追喊下,与无处遁形处,一头扎进画面里,逃之夭夭,于是,余少落和画又活回了同一个世界。
他假装看了看别处,换了一副神态,向已发生的事故现场和正在撒野的故事女主角走去,生怕那个女司机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什么端倪。汽车为了避嫌,一辆辆的都在暂停之后加速驶离了,远处的也不再来,只有走路的人越聚越多,越笼越密了,近处的不走开,远处的源源来,近处的人受了真相的吸引,远处的人不明所以,单纯受了人群的吸引,这时的人们,总是出奇的志同道合,离谱的团结一致,在同一个目标的指引下,早已不辞奔袭,众志成城了。
人群,是淤青和红肿,在世间的伤口上越聚越多。
余少落是最先聚拢的那波人,所以在一个优渥的位置获得了一个满意的视角,做了一名平静的看客,后进的群众可就吵吵嚷嚷,踮脚抻脸的面露不快了,果真出现了不甘人后之士呢!直到每个人都无奈地遵从先来后到的公共准则把脸镶嵌在相对合适的位置上,才勉强恢复了文明人的基本面目。最终,整个人群形成了一个有机环,互相依附,各为承托,一个都不能少,仿佛少了任意一个谁,整个有机环都会感染多米诺效应,陷入连锁坍塌一般,所以,大家都暗暗地为着自己,为着他人不辞辛劳地使着一股劲。此时的人群已经颇具规模,回环的里三层外三层,并且还在不断壮大着,越发密不透风,虚弱的交通早已瘫痪在地,不可救药,虽然围观的高度限制了媲美罗马斗兽场的可能性,但看客高涨的热情却毫不示弱,奋力地期待着焦点上即将炽热的拼斗。
人们的眼神全都等距的安插在女司机的身上,人群像一个不安分的车轮,随着圆心不安分的女人灵活摆动,颇具机动性,最终黑色轿车来到了舞台的最中央。
其实,黑车里的男司机是最先缓过神来的,车祸虽在霎时间就已发生,但这一切都发生在他的视线之内,他是在经过一段有意识的刹车准备之后正面迎接的碰撞,不像红轿车里的人,是不觉间后方遭遇了突袭,加倍了晕头晕脑的时间。人群之所以没有先跟着黑车司机包围红色跑车,是因为他在清醒之后,费大劲找了半天眼镜,在找到眼镜之前,他坚信车里更安全些,否则,他会在贸然下车之后丧失原路返回车内的信心,同时不排除走到树干上,路灯上,人的脚面上,汽车的轮胎上,甚至会在接下来的缠斗中落入下风,所以,他拒绝在眼睛遮蔽双眼之前打开车门。
对于一个长久地活在沉重镜片之下的高度近视者来说,无故失落眼镜之后残留的些许光芒,远比失明者身陷的无尽黑暗更加恐怖,在找到眼镜之前,在视力恢复之前,他的其他感官好像都被压制着封存在水下,包括他的愤怒,也被封在水下,不得爆发,只有他的眼镜戴上了,他开始看见了,他才能开始听见,开始说话,开始感知愤怒,转化咒骂。
终于,他凭借着分析停止了混乱的摸索,在方向盘下的仪表盘里摸到一只油腻腻的镜腿儿,紧皱的眉头刚刚舒展开来,又紧密地凑在一起,他的一根手指从镜框中穿过了,他赶紧用同一根手指去穿另外一边的镜框,手指被阻挡了,不管怎么说,剩下的一个镜片还是给了他巨大安慰,身体机能几乎恢复如初,他刚要推门下车,左眼清晰地看见一个身材高挑,金发怒垂,红裙裹身的**女郎从车里钻了出来,她的腿长而丰润,再加上危踩着一双刺向地面的高跟鞋,更显着两条腿占据着一多半的身体,上身的连体超短裙由于下车时被座椅蹭了一下,露出一缕臀线,仿佛是裙子活开的一个线头,被人们的目光一拉,好像整件衣服都瓦解了,竟给人一种赤身裸体的感觉。
女人歪歪咧咧地来到黑车跟前,仿佛在源源咒骂的左搀右扶下才没有跌倒,一弯腰把高跟鞋拎在手中,转着圈朝玻璃砸去,直到鞋跟顺着玻璃孔洞掉落车内,方才罢休,她找来找去,找到一个最大的玻璃眼儿,向里面骂着,臭土鳖,老娘的一只鞋就抵了你的车,没撞花我的脸算便宜了你,有能耐找着我,要不跟上我,跟不上,别哭了就成。说着,悍然颤笑起来,哎!对了,你们这种人不就是会报警么,厉害得很呐!我等着,等着警察陪着你一块去抓我。说完,鄙弃地将面前的人和车甩在发尾,像甩掉头皮屑一样。
她是这样一种人,一种说惯了上句的人,凌厉的话锋兜头盖脸地坠落,将人心砸割的伤痕累累,坑坑洼洼,她善于在别人的心里种下一片片废墟和乱麻,在别人恍神反击前,又突地腾身绝对的制高点,守护和平,远离纷争,留给自己长久的爽快,留给他人永恒的惨败。
没错,胜利总是属于率先挑起战争的一方,不是战争造就了胜者,而是胜者发起了战争,胜利是战争的起源,有了胜利,才有了战争。
她以胜利者的姿态逃走了,从人群迅速裂开又愈合的豁口中逃走了,他们只想做合格的看客,谁也不和戏中人发生真实的冲撞。黑车司机没有下车,也不追赶,他依然守在车里,像守着倒地不起的亲人,他不能离开它,这个痛苦的事实给了他一个痛苦的理由。
错总是在对梳理之前,把人搞得更乱。分明是她强行并道,他却哑口无言,分明是她散着酒气,他却醉迷了心,她就这么走了,是他让她走的,他一直窝在这辆凑了母亲四万养老钱才买来的新车里不敢下来,就是因为她从一辆他都不认识的跑车上下来的么?是的。他怎么可能害怕她的力量,他害怕的是使她强壮的力量,那个让她肆意毁弃与他汽车等值鞋子的力量,他爱如珍宝的汽车,只是被人脚上的一只鞋子。
她离开了,她是一个不讹人只欺负人,赔得起却从不赔的人。
他留下了,他是一个想讹人却被欺负,赔不起却总是赔的人。
他时常觉得自己是个满心善念的和尚,无奈生活却是他永远无法超度的女鬼,日夜与他纠缠,生下一个又一个要命的鬼胎。他知道,他不是唐僧,没有人来救他,也没有一颗正果放在经书上,等着他去享用,今天,此刻,他又见鬼了。
他紧了紧嘴唇,暗暗地把一条毒誓咬在牙上,恨恨地挫了挫,咽到心里——等着吧,总会有一天,我要喝光满瓶的白酒,让瓶子从我的手里飞出去,让车子从我的脚下飞出去,撞死该死的人。那一刻,他不觉得有谁是该活的,包括他自己,他恨死了他自己。
酒和恨,一个装在瓶里,一个装在心里,但都上头,都上瘾,都不愿醒来,醒来都痛苦,像一个酣畅杀敌忽又遭擒剥脱盔甲的将军,羞悔于刚刚的奋勇,裸立在自造的惨象中,裸立在敌人的刀斧上,裸立在痛和苦相互戟刺的热血慢慢冰汇的交点上,进行着俘虏式的反思——在投降后活着,在不屈中死去。
余少落就这么想着,入了神,他常常将别人大大小小的不幸假移到自己身上,提前演练着,好让自己真正遭遇的那一刻不至太过惊慌失措甚至崩溃,他执拗地感到自己会不停遇到各式各样的麻烦,尽管他同时也相信自己是一个乐观坚韧的人,或许,从未过上如意的生活的人们都会这样想,这样做,他也慢慢地允许自己做了一名他曾鄙弃过的看客,他在自我原谅中获得了短暂的安宁,他长久地焦虑着,他只是借机让自己盹一下而已。
招摇的警笛是一剂绝好的醒酒汤,撕开空气,远远地将人们灌了满耳,泼了满身,也泼灭了余少落的乱杂杂的念焰,他毕竟不是那个烂醉的人,他只是远远地被酒气熏了一下,他很快清醒过来,并不带着太多痛苦,甚至还有些振奋,畅快地抠着手臂上风干的泥皮,他看到黑车司机心平气和地与警察交流着,他庆幸眼前这个和他年龄相仿的男人没有逞匹夫之勇,他愿意相信这位只眼看世界的男人是个真正的大丈夫,因为在余少落的预想中也有相同的故事结尾,他愿意相信自己是真正的大丈夫。
仓促收尾好像让围观的人群倍感失落,这不是他们预想中的精彩故事,他们渴盼着瀑布飞溅着摔碎在顽石上轰响,结果只是互相挤着交换了彼此的一身臭汗和鼻息,潮涔涔,污浊浊地好不别扭,但警笛毕竟响起了,拧着人们的耳朵,像班主任的手,人群散去了,像一群调皮的孩子一样散去了,像一部不入流电影惯用的结尾一样散去了——警察来了,印着满脸的剧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