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上京城街头人来人往。风帘翠幕,户盈罗绮,沿街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微风习习,一驾马车晃晃悠悠地驶到了悦伊阁门口,车上下来两个女子,一个穿着翠色手织罗裙,一个穿着白玉兰散花纱衣。二人一前一后走进悦伊阁,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悦伊阁是上京最大的珠宝铺子,进去采买的人大多都是高官贵族家的女眷,方才的两位女子穿着虽清雅不俗,但乘坐的马车右上方既没有挂着昭示身份的木牌子,也没有寻常贵族出行时的仪仗队,低调如此,着实让人觉得奇怪。
“云鬓花颜金步摇,班主以为,这步摇如何?”穿纱衣的女子接过穿罗裙女子递过来的步摇,细细打量了一番,那步摇是由纯金打造而成的,尾端雕成了个凤凰模样,凤尾缀着些许流苏,风眼中嵌了颗红宝石,极为精巧。
纱衣女子点点头,赞道:
“做工细致,样子新颖,是上上品,芷歌,你眼光越发好了。”
那柜台前卖珠宝的掌柜听了她的话,顿时喜笑颜开:
“这位小娘子倒真是个识货的,不瞒二位,在这京城,我悦伊阁的东西若称第二,那便无人敢称第一。二位先挑着,若是有中意的,我便包好了叫伙计送到府上去,还敢问小娘子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啊?”
芷歌听了他的话,朝着他笑笑:
“我们是画春林的人,这位是我们的吴意吴班主,掌柜的既叫人送到府上,便送到画春林去吧,只是我们挑得细,免不了要耽误一些工夫,还望掌柜的莫怪。”那掌柜的听芷歌这样说,忙拱手道:
“原来二位是画春林的人,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画春林是个歌舞班子,几个月前初到上京,一时间崭露头角,如今已火的如日中天,只为达官显贵唱戏。
吴意点点头,却没有回他的话,只是瞧着面前的托盘,那里面呈着紫玉镂金簪,宝蓝点翠珠钗,银质鎏金点翠梅花簪,珊瑚珠排串步摇,白银缠丝双跳脱等各色首饰,金灿灿银闪闪的一片,着实晃眼。
她随手捡起一支兰花簪子,也没细看,只是自顾自地发着呆,直到手中的簪子被人抽走,她才回过神来。
“这簪子倒是好看的很,不知店家如何卖的?”
吴意转头,看见抢她簪子的是个年轻男子,面容清俊,穿着淡黄色的常服,衣襟上绣着细密的花纹,气宇轩昂,是个富家子弟模样。她本无意买这支簪子,只是委实不喜欢自己唾手可得的东西被人抢走,于是便和他较上劲来,
“这簪子原是我先看上的,于情于理也应该卖给我才是。这位公子也倒是好雅兴,不仅逛珠宝铺子,还喜欢跟小姑娘抢东西。”
那男子听了她的话并未作声,只是懒洋洋地笑笑,又从托盘最不起眼的位置中挑了支簪子别在她发间,
“你还是戴这个比较好看。”
吴意一时没反应过来,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往柜台上丢了片金叶子,然后拿着簪子离去,她望着他的背影,心下轻轻一揪。人海茫茫,这些年来,唯有他,只有他,才能让她在背影上将其错认成季隐之。他怎么会是季隐之呢,季隐之早就死了啊,死在两年前滂沱的雨里,死在两年前他们的婚礼上,死在两年前他们的洞房花烛夜。曾几何时,她多想梦中再见他一面,可又曾几何时……千里孤坟……只能无处话凄凉,她能做的,不过是不思量,独自忘。
吴意取下别在她发间的簪子细细看着,那是支温润通透的白玉细簪,簪尾雕成了她喜欢的梨花样式。
即便是知道他不是季隐之,她却还是追了出去,她看见那人上了门口停着的一辆马车,那马车的右上角挂着块漆黑的木牌子,上面用金漆写了三个字:“岐王府”
原来他便是岐王。
岐王李过,皇帝第九子,吴意虽未与他谋过面,但却是不陌生的。坊间传闻他自幼体弱,又是不得宠的侧妃所出,以致早早过了弱冠之年,却还没被封王,后来皇帝经由言谏官提醒,才不情不愿地册他为岐王,封了个岐王府给他作宅院。
夜色渐深,天边挂着一轮皎洁的月亮,月光温柔地罩着大地,撒下了一片清辉。
吴意蜷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却浮现出李过的模样,明明只有那一眼的相似,可偏偏就是那一眼,便在她心里扎了根,搅得自己心烦意乱。她想了想,便翻身下床,从箱子里翻出一套夜行衣,轻手轻脚地出了画春林的大门朝着北城岐王府的方向跑去。
檐牙高啄,雕梁画栋,转眼间已到了岐王府。她足尖点地,楼台屋舍尽收眼底,再落脚时脚下踩的已是一片又滑又亮的琉璃瓦。
吴意慢慢地在瓦上走着,却发现在月光的投射下,瓦上出现了一个影子,一个比她的影子要高大许多的影子。她心下一紧,连忙抬头,发现对面站着另一个黑衣人,离她不过数丈远。夜间的风将他的衣袂轻轻吹起,他就负手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而眼睛却直勾勾盯着她,眼中透着寒光,倒是比月光还要冷上三分。
吴意未多想,拿出青夕便朝着那人刺去,那人似乎身手极好,吴意连刺几剑他都轻巧避开,丝毫不受黑暗的影响。
转眼已过了三更天,吴意有些疲惫,而那黑衣人却还是一副悠闲的样子,他也不带武器,像是在陪她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吴意看着他,突然腿一软就要跌下去,那黑衣人见她不稳便迟疑地过来扶她,但见她的确是一副支持不住的模样,便也稍稍放下了戒备。待他走近一些,吴意突然将袖口里藏的细簪子亮出来,握在手里便朝他的喉管刺去。黑衣人未料到她有这招,忙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接着反手一掌朝她劈来,那一掌实实在在打在了她的心口,她往后一仰,脚下的琉璃瓦不知怎的全部碎了,瞬间出现了一个大洞,吴意直直地掉下了那洞中,刹那间她好像看见那黑衣人想要过来抓住她,不过好像一切都晚了。
吴意醒来时已到了黄昏。日落西山,夕阳的余晖透过淡烟色的窗纸洒了进来,像亮闪闪的金子。
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床上,床的一角挂着块玉玦,雨过天青色的帐子配着带有雕花的床檐,既清雅又贵气。屋子里的陈设都很陌生,镏金的炉子里散出袅袅的兰花香,倒是让人闻过后舒意的很。床边站着两个穿鹅黄色衫子的小侍女,梳着精巧的发髻,看模样不过十三四岁。她张了张嘴,想讨口水喝,却惊动了站在左边的侍女。
“姑娘醒了?”小侍女面露喜色地望着她,接着对着站在右边的小侍女说道:
“北冬,快去叫郎中,就说姑娘醒了,让他过来瞧瞧。”
北冬点了点头,便急忙朝着门外跑去。
“姑娘总算是醒了,若是再这么昏睡下去,只怕身子都要睡出毛病来了。”
吴意愣愣地望着那小侍女,只觉得她小小年纪说话便如此得体,必定出自不俗人家,于是问到:
“你叫什么?这里是哪里?我为什么会昏睡?”
那小侍女见她一脸茫然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她素手芊芊端来一盏茶水,吴意接过,边喝着水边听她说道:
“姑娘忘了?这里是岐王府,前几日姑娘打退了想要行刺岐王殿下的刺客,却不小心从房顶上摔了下来,摔断了腿不说,还昏迷了这么多天。婢子西秋,是岐王殿下专门调过来照顾姑娘的。”
吴意皱着眉,脑子里却浮现出了那日的情景,是了,岐王,她是因为夜探岐王府才受的伤的。她抬起头,刚想再问些什么,却看见那之前被叫做北冬的小丫头急吼吼地跑了进来,
“姐姐,郎中来了,郎中来了”。
西秋白了她一眼,像是责怪她过于莽撞。
“郎中来了便来了,怎的还这样毛手毛脚,若是冲撞了姑娘,你可担得起?”
北冬怯生生的看了吴意一眼,接着又说道:
“姐姐,郎中来了,殿下他……他,也来了。”
吴意一惊,端着茶盏的手不自觉地一抖,那盏中悉数的茶水便全都洒在了床上。西秋唬了一跳,赶忙擦拭被子上的水渍,倒看得吴意有些不好意思。她刚要张口向她赔礼,却在看到从门外进来的身影时晃了神,来人正是岐王李过。李过起先只远远立在一旁,听见郎中说她无恙后,便让西秋带下去打赏。
吴意看着李过朝她走近,想开口却又无话可说,只能木木的瞧着他,他生的极俊俏,只是面容有些苍白,一身玄色长衫更显得他弱不经风。他被她瞧的有些不好意思,于是率先开了口:
“吴姑娘醒了?身子可有哪里感觉不适?”
吴意摇了摇头,李过轻笑,接着问到:
“姑娘与那刺客交手时,可曾见过那人的模样?姑娘放心,就算掘地三尺,我也定要将那刺客找出来。”
吴意又摇头,表示自己并未见过那人,李过嗯了一声,又转身摒退了北冬等人,霎时间屋子里就只剩下了二人。吴意心中慌乱,刚抬头,便看见李过眼睛里闪过一丝狠意,她还没看清楚怎么回事,便觉颊上生风,李过已然扼住了她的喉咙,
“吴班主真是有趣,本王不过是抢了你一支簪子,你怎的就夜闯这岐王府,还掉到了本王的床上?说,是谁派你来的”
李过盯着她,眼睛里是藏不住的戏谑与调笑。他那样清俊儒雅,笑着扼着她的脖子,却风度未减。吴意经他提醒,才猛地想起来自己的确是因踩碎了瓦片才从屋顶上跌落的,而落下来的地点,貌似还真是他的床,所幸他当时并不在床上,只是站在床边,解衣欲睡……
她顿时羞的无地自容,又被他扼得有些呼吸不畅,一时之间脸憋得通红,李过见她这样便放开了手,她连忙大口喘着气,摸着脖子低着头默默回答:“若我告诉你,我看你生的俊俏,对你心生倾慕,发誓有生之年若不再见你一面就悬梁自尽,你信吗?”
李过一时语塞,竟愣了神,半天都没回答。吴意有些奇怪,便抬头,刚巧迎上了他投来的目光。她心中一紧,那双眼睛,那张脸,明明无半分相像之处,可怎的,怎的那样熟悉。她心虚地看他,生怕他不信她的鬼话。
“所以,你就想着夜探我的府邸,偷偷见我一面?吴姑娘,虽然本王生的俊俏,但你要是这般不矜持,非我不嫁,那本王也是很为难的。”李过戏谑,“但看在你这么喜欢我,这么想见我的份上,悬梁自尽便免了,你好歹误打误撞打退了想行刺我的刺客,也算是救我一回,伤养好前就先在岐王府好好养着吧,本王待你为座上宾,不会让你受委屈。”她听了李过的话,羞得像只小猫,点了点头,便看着李过唤了西秋进来,同她嘱咐了几句话后便走了。夕阳将他的影子拉的很长,长的好像要闯入她的心里一样。
吴意舒了口气,重新躺下后倒真是觉得有些乏了,于是便按捺不住沉沉的睡意又接着睡了过去。
“你是谁?”他白衣如玉,执着青夕剑,冷声问到。
“你自然不必知道我是谁,你只需明白,我是来取你命的”
她红衣灼灼,未等他答话便率先拔出了剑,几个会合后,他将青夕架在她脖子上,朝着她微微一笑:
“你输了”。
她猛地惊醒,竟发觉枕头上已湿了一大片。她梦到他了!她终于梦到他了,两年铅华,无数次的午夜梦回,上穷碧落,黄泉茫茫,却从未见过他一眼,可是如今,她终究还是梦到他了。
“隐之,就算穷尽此生,机关算尽,我也定要为你报仇。”
转眼已入了夏,吴意在岐王府也修养了月余。她一个孤身女子在岐王府呆了那么久,终究是惹了许多闲言碎语,府里下人们嚼着舌根,说岐王看上了个市井丫头,那姑娘虽生的美,却是个清冷孤傲的性子,入府月余,就只跟西秋一人走的近些。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饶是她整日足不出户,到底还是听到了些风言风语,她倒无所谓,只是西秋却恼得很,
“那些人真是忘恩负义,姑娘为救殿下伤的那样重,他们怎么不提?净捡着这些无凭无据的话说?”
她彼时正在练字,听了后也没笑,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莫理会便是。”她想起当时情况危急,不得已扯了个对他一见钟情的谎,而如今反倒人人都传李过对她有意,颇是有些风水轮流转的意味。
西秋却好似没听见般接着说道:“不过殿下怎么也不出来辟个谣,倒是任凭这些人毁坏姑娘清誉,殿下也真是的,自那日姑娘醒时来瞧过一眼后便再没来过了,真真是……”
她握着笔的手顿了一下,一滴墨汁便坠在那洁白的纸上,瞬间晕了开来,西秋自觉自己说错了话,忙急着捂了嘴,垂着脑袋一言不发,又偷偷打量着她的神色。吴意放下笔,擦了擦手,转身便往文渊阁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