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斌带着羽林卫在湖边巡视,不过几个时辰,原本景色宜人的天然湖泊已是破败不堪,呈一派萧索之气。满池的荷花被倾泻而下的倒塌物覆盖,湖上笼罩着沉沉的死气。
“将军,属下已带着兄弟们在湖里捞了,废墟里找了,但还是没发现吴姑娘。”张乙带着一批守卫走到他跟前,他点点头,转头朝着队伍高声道:“大伙辛苦了,去歇息吧。”
张乙苦着脸在他身旁说道:“将军,吴姑娘现在生死未卜,我们若是寻不到她怕是不好跟岐王殿下交差啊。”他点点头,喝了口水,站起身来往一旁走去。自城楼上那一晚,他与那个女人在背地里已然是撕破了脸皮。如今她出此祸端下落不明,摆明了是上天在帮他。他也总算是松了口气,可就怕她命大,还有归来的一日。他踢着湖边的石子,一抬头却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了好远,长亭倒塌,无数的断瓦残桩倒塌在湖的北面,形成了一个隔绝外界的屏障。林斌看这边偏僻,转头便要离去,却无意看见了个鬼鬼祟祟的影子,他立即警觉,朝那个影子道:“谁?”影子的主人仿佛受到了惊吓,杵在那边不敢动弹。他唯恐是吴意,于是不敢声张,只一个人三步并两步走上前去,待走近时,他才发现那是个眼熟的侍女。他悬着的心才真正放下来。
“你是……”“奴才是陆郡主,不,是世子妃的贴身婢女阿兰。”阿兰跪在他面前,低着头小声说道。“哦,是了,是你,许久不见,我倒是一时没想起来。你一个小丫头怎么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
“奴才是……”阿兰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停顿了会儿,又开口道:“奴才是,奉了世子妃的命,来看看各位大人们有没有找到吴姑娘。”
“原来如此,想不到郡主与吴姑娘交情如此深。”林斌笑笑,忽见阿兰偷着抬头看着他,被他发现后又猛地低下头,双颊悄然染上一片红晕。他回忆起从前,那时陆昭每次来找他身旁都带着这个小侍女,只不过当时他满心都在盘算着如何讨好面前那位娇滴滴的小郡主,从未拿正眼瞧过她,如今她在他面前一脸含羞的模样,倒是十分可爱。他看着面前跪着的女子,即便长相清淡了些,但到底气质还算出众,身形也与那人莫名相似。电光火石间,计上心头,他伸出手将她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无视她微微颤抖的身体,摸着她的脸轻轻问道:“怎么脸红的这样厉害。”
李过醒来已是三天之后,他本就体弱,如今受了伤,还在水里泡了那么久,三天醒来已是太医意料之外。他睁开眼睛时,帛同正端了药进来,见他醒了,便立马放下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扑到床前作嚎啕状:“我的王爷呀,你可总算是醒了,吓死奴才了。”
李过原本是想等他哭完再问他,可直到帛同的眼泪都快洒到他被子上了还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便实在耐不住性子说到:“你再哭,我就赐你和月枝对食。”帛同吓得一哽,连忙用袖子把鼻涕眼泪一同擦了,红着眼睛朝他笑道:“王爷,奴才这是太高兴了啊。”李过冷哼一声,挣扎着坐起,朝着他问道:“她呢?她如何了?”
“谁啊?”帛同一边转身端药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回头却看见自家主子正冷冷地瞧着自己,他心一惊,连忙跪下来,似是又要哭出来:“王爷……吴姑娘,吴姑娘没了。”
出乎帛同意料,李过听闻此言,并无任何反应,只是锁着眉头,语气低沉:“尸体呢?是谁找到的?”帛同愣了愣,踌躇地说到:“是林将军,前两天派了好些人在那湖里打捞,起初一无所获,后来昨天不死心又试了一回,这回便打上来了,听说打上来时人都泡肿了,脸也被鱼虾啃烂了。还是府里的老刘凭着衣裳认出来的。那身形跟吴姑娘一样一样的。”
“王爷,府上人都说吴姑娘了不起,为了报恩可以拿自己的命救王爷,可是,您怎么……”
李过没理他,只是自己重新躺下,半响后才冷笑一声:“你真当她这种女人会为了别人而不顾自己的性命吗?一头雪山上的狼,是不会为了其他捕食者而放弃自己猎物的。这世上会救我的女子千千万,可只有她,是唯一巴不得我早点死的。”
他盯着头顶上的月白织锦罗帐,那上面的花纹层层叠叠,像是漾起的水波,那时她决然跳入水里,跟他说她不能留他一人在那里,他一时又是震惊,又是欢喜,满腔情愫说不清又道不明,可如今想来,却不知道她到底又是存了什么心思。她这样的狼,又狡诈,又凶狠,怎么可能会让自己陷入险境呢。
她好像掉入了刺骨的冷水里,又好像被人推入了火海,痛苦与绝望幻化成两个魔鬼,在她耳边猖狂地笑着,好像要将人间的灾祸都降罪到她头上。她在水深火热的困境中终于放弃了挣扎,看着自己被那两个魔鬼开膛破肚。
耳畔响起清扬的牧笛声,如同裂缝中透进的一缕光,干涸之地涌出的一眼泉,雨过天晴时天边的霓虹。她慢慢睁开眼,外面的阳光刺得她双眼生疼,她下意识用手遮挡,却发现全身如同散架了般酸软无力。她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慢慢从床上坐起,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应该是在一个客栈里。
房门口传来噔噔的上楼声,短暂又急促,她心下警铃大作,寻遍全身也只找到了根束发用的银簪子,她不动声色地重新躺好,心中却忐忑万分,只怕一不留神就被敌人看出了端倪。
房门被人轻轻推开,随即而来的是一股浓浓的药香,来人走到床边,她闭着眼睛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那个人的气息越来越近,握着簪子的手出了层薄薄的细汗。她心一横猛地睁眼,将手中握着的长簪往面前人的喉咙刺去。
顾川用手轻轻抚着脸颊上的伤口,刺痛感使他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虽然生的魁梧了点,但素来爱惜容颜,如今看着镜子里稍稍破相的自己,脸上的表情简直可用生不如死来形容。“对不住啊,顾大哥。”吴意喝着药,一时之间又是想笑,又是觉得愧疚万分。
“不是大哥说你,小萤儿啊,这么长时间没见你怎么还是这样鲁莽。大哥这辈子最爱护的就是这张脸,没想到你……今日要不是人家反应快,那我这一副绝世好皮囊就要毁在你手上了,没有了这张脸,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吴意见他一个七尺男儿说着说着竟眼眶泛红,大有要哭出来之状,连忙放下药碗,对着他又是赔不是,又是轻言安慰,就差要将自己祖宗十八代搬出来挨个朝他赔不是了才将这位老祖宗哄好。
“大哥,您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顾川喝了口茶,看了她一眼,似是有些难以启齿,“小萤儿啊,是大哥对不起你,大哥不晓得你也在那群人里,幸好你无恙,你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就算是死也不能去跟我那可怜的贤弟交代啊……”吴意见他东扯西扯又要讲出一篇废话,不由得按了按太阳穴无奈道:“说重点。”
“干嘛对人家那么凶。”顾川委屈巴巴地看着她,言语里掺杂着不满,仿佛他是个受了欺负的大姑娘。吴意叹息,实在是搞不懂当年铁骨铮铮的汉子怎么就被时光摧残成了这样。
“额……这个重点嘛,就是……当年隐之给我传了封亲笔,说自己得罪的权贵太多,唯恐命不久矣,他说自己素来没什么身家,但在这世上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你是他生前最大的挂念,于是托我照顾好你。”他抬头小心翼翼看了眼她,“我那时还写了封信劝慰他,说人生在世活好当下最重要,莫要想那些生生死死,日子还长,他当亲自与你一起共赏万里河山,人世繁华。可没承想,我信还没寄出去,便听说了隐之身死的消息。这么多年,我派了不少亲信去打探,就在几个月前,才有了些许眉目。原来隐之杀的那些狗官里,有不少明里暗里都与中原的六皇子李念有些关系。”
“这个我知道……”吴意低着头,当年李念就是因为季隐之锋芒过露损害了他的利益,才派了她去刺杀他。“而且,几个月前我的人从陇右押着一批货到靺鞨,却在路上被人劫了。厮杀间发现那些人与皇家有关。不仅如此,我的探子还打探到李念这几年与靺鞨的人交往较为密切。”顾川似笑非笑,神色却正经了许多。
“靺鞨?”吴意诧异,“不错。靺鞨虽前些年与我朝交好,但如今新王耶尔齐木氏即位,靺鞨早已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不臣之心蠢蠢欲动,如今天子昏聩,两耳不闻朝外事,所有事都交给那黑水都督府,那黑水都督府的都督叫黄岩,是李念的心腹。这李念还真是想当皇帝想疯了。可惜啊,那耶尔齐木氏岂是个甘愿蛰伏的人呢,即便是李念暂时允了他条件也不过是养虎为患。他想要徐徐图之,人家可不是傻子。李念亦非蠢货,不会这点利弊也看不清楚,而且最近陆炬告诉我,耶尔齐木氏身侧有中原细作。”
“所以大哥怀疑隐之死在李念手上,也怀疑东西被劫与他有关,便做出了这番埋伏……想要除掉他?”
“也不全是”顾川叹了口气:“先前有人用百两黄金向顾家堡买尚书之子杨不渡的狗命,那个杨不渡我听说过,作恶多端,许是太招摇了,自己也觉得不妥,近几个月来都避门不出,我蹲点了好久,好不容易趁着花神会,能将他杀了,却千算万算到底是不知道小萤儿你也在那里,幸好你没有伤到分毫,否则大哥可是要悔死了。”
“原来如此,”吴意了然,“实不相瞒,我也怀疑隐之死于权贵之手,毕竟普天之下,只有身在高位者,才会对他那么忌惮。所以这些年来隐姓埋名想要找出真凶,不久前,偶然得到机会在岐王身侧做了个侍女,想着凭岐王这棵树,我行事要方便许多。”
“你有心了,”顾川道,“只是,我如今还得亲自去一趟靺鞨。那东西没到买主手里,怎么的也是个大麻烦。我倒不知道还有人不识好歹敢驳顾家堡的面子。还有,我也一直想搞清楚隐之到底是查到了什么才会被灭口,李念在靺鞨安插的细作又是谁,李念是不是杀害隐之的人。呵,这一桩桩,一件件,当真绕人的很。”
“我与大哥一起去。”“不行!靺鞨路远,你去做什么,我答应过隐之要保你周全,这两年来大哥寻了你许久,好不容易才找着你,不能让你跟着我再风餐露宿。隐之的事,我会帮你查,你也别再回到岐王身边了,那种地方,吃人都不吐骨头,死了个侍女在他们眼里再正常不过,皇家无情,离得越远越好。我在豫州有个宅子,一会儿亲手书信一封,你便可拿着作为凭证,等看了我的信那边自有人会接待你,到了豫州安顿好以后,便寻个好人家嫁了,那宅子就当大哥送你的贺礼。”
“大哥,”她黝黑的双瞳里透着古水一般的平静,却坚定异常,“我与隐之已经成婚了。”“什么?你说的……当真?”
“那时候赶得紧,大哥又远在天边,便没来得及通知。我与隐之,两年前就已经成婚了。他生,我是他的结发妻;如今他死了,我便是他的未亡人。大哥,我想和你一道去靺鞨,找出害他的人。我想……”她仍是微微笑着,却极力压制着哽咽,连眼眶都开始红了,却硬生生没掉下一滴泪。
那年她跟着他来到漠北,七月流火,戈壁滩上黄沙漫天,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在一望无际的大漠里,残阳如血,火红的天边似是伸手就能够到。她跟着他在沙漠里走了几个时辰,早就是又累又渴,看着他依旧笔直坚挺的背影,不由得怒从中来。他们好像一路走过来都是这样,永远他在前她在后,他仿佛丝毫不担忧身后这个大麻烦,总是坦然地将最不设防的那一面对着她,她知道,这是明晃晃的挑衅。他笑话的就是她武艺不如他,偷袭也好,正攻也罢,总之伤不到他分毫。
她大踏步上前,抓着他的胳膊,像头被围困的小兽。“给我水。”她冷冷地说完,仿佛自己才是被求的那一个,少年轻笑,将自己的臂膀从她手中抽离,“凭什么?”她顿了一顿,“凭我快渴死了。”
“噗,”少年笑出声来,“你死了那不是正好,我少了个后顾之忧开心还来不及,干嘛救你。”她一时语塞,只直勾勾地看着他,好一会儿子,竟流下两道清泪来,少年神色古怪,“你眼睛……是出汗了吗?”岂料他话音刚落,她的眼泪却如开了闸的洪水般滔滔不绝,起先是小声啜泣,后来便是嚎啕大哭,边哭边喊:“我再也不贪财了,银子挣多了有什么用啊,反正都没命花。干嘛要答应来刺杀这个怪物啊,我……我不要死在这……我不要渴死在这个鬼地方。”
“好了好了,别哭了,别哭了。我错了,给你水,给你水还不行嘛,我的小姑奶奶,你别哭了,你这还哭出来好多水呢,哎哟喂,你别哭了。”少年慌得来哄她,看着她慢慢饮水的样子却觉得格外有趣,终于终于,把她本性中活泼的那一面给逼了出来,这样才好,年纪轻轻的少女,干嘛天天要装的那样老成。她用手擦着嘴边的水渍,却不动声色的遮住了唇边的笑意,果然,行走江湖,最重要的是学会苦肉计。
后来他也没了水,两个人却还是没走出去,只能双双瘫倒在一望无垠的沙漠里,那是她第一次毫无防备地离他那么近,她枕在他胳膊上,炎热的沙漠里偶有微风,她便贪婪的在那苦涩的沙尘里汲取唯一的甜意。又是一阵风沙,她微微探出身子,却被他按下来紧紧搂在怀里,“不要动,很危险。”他的声音近的就在耳边,虽然虚弱,但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罢了,她也懒得动了。死了就死了吧,至少死前,还拉着他陪葬,这笔买卖,还是值得的,只是可惜了,到死也没见到他,死都离他那么远。她自嘲地笑笑,却是半分都不愿再想他了,为他卖了这么多年的命,这辈子,也就这样了。粗砺的沙子席卷过来,却没有如预想般的打在身上,她眯着眼,看见面前的人紧闭着眼,为她挡下不少风尘。他半边身子都被埋住了,虽呼吸轻弱却还是紧紧护着她。
沙漠里传来遥远的驼铃声,像做梦一般不真切,她登时清醒,立马抖抖索索撕下裙角,系在剑柄上,然后将剑柄竖直插在沙堆上,鲜艳的裙角在无垠的边疆格外显眼,像是承载着生的希望。那远远朝他们而来的一个小点,后来越来越近,竟是整个商队。
她和他被路过的商队救了,还因祸得福被他们带到了草原,商队头子是个精干魁梧的年轻男人,叫顾川,笑起来颊边便出现两个小小的酒窝,顾川与季隐之一见如故,三两句话说了就要和他拜把子。季隐之也乐意,便心甘情愿地认下这个大哥。
草原的天永远那样蓝,那样矮,即便是到了夜里,天空也不全是黑的,漫天的星子都低低地垂着,仿佛一不留神就要掉到地上。她和隐之一同躺在草地上,轻柔的风拂过,夜虫低鸣,无端生出好些暧昧。
“这样真好。”他看着天,不由自主地说到,随即闭上眼睛,任思绪在广袤的草原上飘扬。少女的唇就是那时候落在了他唇上。带着羞怯,带着小心,带着甜蜜。他睁开眼,夜色下她美的如画,那样的笑,那样的温柔,那样的惊心动魄,那样的刻骨铭心。仿佛世间再美好的东西在她面前都失了颜色。
“是啊,这样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