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不过卯时,许岸便起身开始处理朝中事务。
桌上堆的跟小山似的奏折是前日碧穹司的属下为她送来的。战事方休,六部上下都忙的焦头烂额的。若不是今年的科考暂延一月,只怕秦澈还没那闲工夫来为她操心。
她方进书房,便看见了桌上水汽氤氲的花茶。茶香醇厚,茶汤清澈,她浅抿一口,“秋茶垂露细,寒菊带霜甘”(唐代,许浑),许岸浅笑着放下茶盏,朝门外扬声道:“秦澈,来的这般早?”
门外的男子似乎轻笑了一声,掀开帘子走了进来,边无奈地摇着头,边把一个瓷瓶放在许岸面前。“今儿夜里到的,不便扰你清梦,便来的早了些。”
说着,他卷起袖子,抬手舀了一勺瓷瓶中的桂花蜜溶进许岸面前的茶盏里。“知道你喝花茶一贯喜欢放桂花蜜,顺手给你带了过来。”
许岸舀起桂花蜜含在口中,待甜味慢慢散开才盯着秦澈,戏谑地很:“记得这般事无巨细,回头齐允定会觉得你在存心跟他抢饭碗。”
秦澈理好放在翻上去的衣袖,虚弹了一下许岸的脑门儿。“得了便宜还卖乖。”
罢了他又道:“许岿走前几番叮嘱。眼看着接近年关,我再不照顾着你,只怕他回来会跟我绝交。”
“那敢情好”,许岸半眯着眼睛,蛾眉微挑,眸光流转,半是认真半是玩笑着笑说:“许久不曾见过你和大哥切磋了。遥想一年前那一次东麓论武,当真是精彩。”
“你若想看精彩的,只管自个儿找皇城司的九叶修罗比上一比,保准能把金陵城都给烧了。”秦澈抓起她桌上的箫,在手中慢慢地掂着,说话时还作势要拿箫轻敲她的头。
“秦澈,”许岸在他落箫的那一刻往后闪了闪,她飞快地伸手想要去抢回自己的玉箫,偏生秦澈理都不理她,仍将玉箫拿在手上把玩了一会儿。她佯怒地盯着他,声音都拔高了一倍,“别敲我头。”
半晌,他才放下玉箫,认认真真地点了下头,道:“不敲了。坐回来。”
一向在金陵城横着走的长乐小公主不情不愿地坐了回去,小心翼翼地把玉箫系回腰间。只听秦澈敲了敲桌面道:“金陵那里催的紧,你若无意见,午时便动身回宫。”
“竟是如此着急?”许岸有几分不乐意。
“你是不知,歌阳的情报传回金陵时,圣上在御书房一连掷了三个瓷瓶出去,连常总管都劝不住。”
许岸嗤笑一声,眉梢微扬,竟还有几分得意。“他在人前一向喜欢装威严,竟当着你的面动怒。想来是真的气急了。”
“圣上到没在我面前动怒”,秦澈摇头否认着,调侃道,“我与父亲一同在御书房外等候召见,只觉得天子之怒,果然令人生畏。”
“罢了”,许岸晃了晃衣摆,懒懒地靠在椅子上,“既然宰执大人传书于我,看来本宫这次,是该好好应对了。”
不过花了半个时辰,许岸便整理好行囊。她正想喊留在书房的秦澈于她一同去秦渊的院里,待她到了书房,却见秦澈倚在窗前小憩。见着他眼下淡淡的青影,便知他这些时日定是未曾好好休息。他前些月忙着应付战事,一个月后还要负责准备科考,还硬要来接她回金陵。“大哥说的真是没错”,许岸自言自语道,“澈哥哥就是喜欢瞎操心。”
她将书房的门掩上,一人出了溪山雨霁。
还未走几步,远远的便看见谢州小跑着过来。许岸迎上前几步,待他到了面前,听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道:“师姐,大师兄让我来知会你一声……”
“那个金陵的进奏使……醒……醒了……”
许岸闻言提起裙摆就要往前跑,谢州拉住她的衣摆,又喘了几下,接着说:“师兄让你悠着点,别把他又吓晕了。”
许岸拢着衣裙奔至秦渊院里,几个弟子守在门外,见她过来,赶忙探头向屋内喊了一声:“令主到了。”
秦渊坐在藤椅上,手边还放着药碗,许岸掀了帘子快步走到床前。“狄元,让你受委屈了。”
狄元从床上坐起,想要对她行礼,却扯到了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狄元还未谢过司主救命之恩。”
“快躺好”,许岸虚扶了他一下,“什么救命之恩,是本主连累了你。”
狄元知道她话中的意思,看了眼周边的几个弟子,欲言又止。秦渊见状,挥了挥手,几个弟子退了出去。
许岸这才开口问道:“可是六王?”
狄元偏头咳嗽了两声,哑着嗓子吃力着开口,“属下也不敢确定。”
“那日属下祭奠完母亲,正从郊外赶回歌阳城,却在山下被一个人拦住。那人武功太过狠厉,手中两柄弯刀,属下不敌。仓皇之间,只看见了他袖口上绣着七片竹叶。”
狄元顿了顿,又道:“属下目力过人,那人虽蒙着脸,可他袖口上的七片竹叶却是看的真切。想来是皇城司中人。”
许岸闻言凝眉思量起来,手指下意识地敲着桌面。“皇城司中,九叶修罗一位,是皇城司统领燕捷;八叶修罗两名,七叶修罗四名。那四人身量相似,若是蒙面,确难分辨。”
“是属下武艺不精,才被他们寻了可乘之机。”狄元自责道。
许岸摇了摇头,正色道:“燕捷和其子燕宵俱是燕家刀嫡系传人,皇城司中人也熟练燕家刀法,其中二叶弯刀最为狠厉骇人。前朝时,燕家刀法可谓是独步武学世家,就连碧穹的凤箫声动剑法也仅是险胜于它。败于二叶弯刀,也不算辱没我碧穹门风。”
许岸抚上自己腰间的玉箫,慢慢把玩着,轻轻抬眸。她今日换上了宫裙,端的便是温婉清丽,却是怎么都掩不住眼中的凌厉和怒意。
她缓缓启唇,“是时候好好整顿一下皇城司了。”
末了,她转头对狄元说:“狄元,你若还愿意,仍是我碧穹司的进奏使。这些帐,本宫要一笔一笔地与皇城司好好清算。”
狄元颤抖着嘴唇,激动着开口:“狄元愿追随司主。”
许岸颔首,思量了片刻,道:“本主今日便得回金陵,恐是无法带你一起走了。”
“待你养好伤,与师兄说一声,他自会送你回碧穹司。”
“谢司主。”
许岸见完刚转醒的狄元,轻手轻脚地回了溪山雨霁。
秦澈正捧着一本奏折在看。他穿着石青色的锦袍,玉簪束发,通身只腰间的一枚羊脂玉佩,皎如玉树,清隽温雅。《诗经》有言:“言念君子,温其如玉”,想来用来形容他真是再合适不过。
“去大哥那儿也不叫我一声。”秦澈抬眸见她,含笑着盯着她道。
许岸耸耸肩,理直气壮地道:“我是见你睡着,便先去了。”
“也好”,秦澈收起折子,拿过桌边的褙子递给许岸,“若无要事,也到了启程的时候了。”
许岸接过褙子穿好,与秦澈出了溪山雨霁。
与此同时,金陵御书房中,当今圣上许枫正批着奏折,大总管常衷俯首站在一旁。一个小太监悄悄走进来,垂首跪在下方,常衷轻声问道:“何事?”
“回公公,礼部侍郎,宰执二公子,秦澈秦公子奉命往碧穹峰迎长乐公主回京,如今,已是启程,不日将归。”
常衷一挥拂尘:“下去吧。”
上首的圣上已然是听到了,因而他放下笔来,凝视着窗外,不怒自威。“长歆这孩子,是该收收性子了。”
“常衷啊”,圣上慢悠悠地喊了一声。
“奴才在。”常衷转过身去,俯首待命。
“长歆快回来了,你让人将公主府和皇后的仁明殿打扫出来。公主回宫那一日,让燕宵去宫门口迎着她。”
常衷应声准备退下,圣上揉了揉眉头,又吩咐道:“前些日子进贡上来的一对赤色宝石步摇,朕看着不错,赏给长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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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水路再换成陆路,许岸终是在七日后回到了金陵。进京的那日正好天降细雨,许岸坐在马车内,秦澈端坐于马上护送在马车旁。许岸掀起车帘,皱眉抱怨着:“前段时间雨下了半月,怎么今日又下了起来?”
“今日怕是议政殿外的水路又要涨几分了。“她道。
秦澈策马向前走了几步,不偏不倚地挡在车窗前,温声道:“只金陵一带雨水丰沛,其余地区气候与往年相似,你不必忧心今年的收成。”
许岸松了一口气:“那便好,若是南梁境内俱是如此,只会苦了百姓们。”
“先进宫复命?”她偏头问道。
“嗯”,秦澈看了她一眼,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昨日太后宣齐允进宫整理皇后遗物,进宫之时他正好来见你。”
齐允是淑穆皇后生前为她选的公主府掌事太监,是先帝身边张公公的徒弟。
午时,马车停在南梁皇宫前。
南梁皇宫修缮较为简朴,但贵在精致。守门的侍卫上前拦住马车,索要令牌。为首的侍卫见到秦澈,再一看长乐公主府的令牌,恭敬地行礼放行。
未走几步,马车又停了下来。
秦澈轻声道:“小岸,是燕宵。”
许岸将帘子掀起一角,果真看到燕宵身着银衣,腰间别着两柄弯刀,绷着脸站在前面。
秦澈为她掀开帘子,许岸端坐于车内,声音毫无波澜:“燕大人。”
“微臣燕宵给公主请安。”燕宵向她行了礼,膝盖只轻点了一下地面,不等她说免礼,便起身了。
许岸见此,面上带了几分薄怒,沉声道:“本宫初回京,要去给圣上请安。燕大人若无要事,别耽搁了本宫进宫。”
“公主恕罪,正是圣上命微臣在此迎公主进宫。”燕宵答道。
许岸正欲回他,秦澈却先她一步对燕宵说:“有劳燕大人在此等候,圣上半月前命清昼(秦澈小字)迎公主回京,如今正要进宫复命。既然燕大人也有皇命在身,便一同前去复命,如何?”
“有劳侍郎大人。”燕宵本欲激怒许岸,却闻秦澈如此说道,便只得作罢。
许岸掀起帘子,看了一眼秦澈,抿着嘴听他解释。
“你呀,性子别那么急。”秦澈只说了一句,便打马向前了几步。
许岸低头皱着眉,毫不掩饰脸上的厌恶之情。“本宫真是恨极了皇城司这群人。”
“小岸。”秦澈的语气加重了几分。
许岸放下帘子,闷声道:“懂了懂了,不说了。”
圣上在御书房等待众人请安复命。
常衷早已在门外等着了,许岸就着秦澈的手下了马车。只见她一身靛蓝云锦宫裙,上绣对蝶枝串牡丹暗花纹,腰间白玉双佩下缀着一枚玉玦,肩上搭着一件月白披风。黛眉浅描,轻点绛唇,额间点一枚酡颜色的花钿。北齐有名诗:“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是那位诗人在此,只怕定会以此诗来形容她。
秦澈接过小太监送来的油纸伞,执伞跟在她身旁。
许岸立于御书房外,俯身行礼道:“长乐见过圣上。”
秦澈和燕宵俱是行了跪拜大礼:“微臣参见圣上。”
“免礼。常衷,宣公主和两位爱卿进来。”
“宣长乐公主、礼部侍郎、皇城司副统领觐见。”
待三人进去后,新来的小太监轻声嘟哝着说:“长乐公主怎的不用下跪行礼?”
常衷拿拂尘打了一下小太监的头。“杂家怎么教你们的,敢在主子背后嚼舌根?还不快去做事?”
罢了,他似是在自言自语,小太监却是听的真切。他道:“先帝极其喜爱他唯一的嫡孙女,便免了其跪礼。这个公主殿下,可别轻易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