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侯府在昌都城中最繁华的朱雀门附近。北齐军早已还朝,郑小侯爷自然不能大摇大摆的从城门口纵马回府。
带着斗笠牵着马出现在正门的郑观火,险些被误认为是隔壁过来串门的小厮。还是他在府中的贴身侍卫齐昭得了他的信,早早的便在府门口候着他了。“将军一路车马劳顿,定是乏了。”齐昭牵过郑观火的马,接过他的外袍,跟在他身后回了郑观火的积微居。
“本是有些乏的”,郑观火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肩膀,只觉得确实有点酸软,精神却好的很,“一想到咱们昌都的驴鬃驼峰炙(1)和羊肉泡馍,浑身都有劲儿了。”
“说到驴鬃驼峰炙,戚将军前些日子还在问您何时回来,要约着您去北山狩猎。”齐昭说着,便拿出一张拜帖来。郑观火匆匆扫了一眼,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
“将军不应这帖吗?”
郑观火摆摆手,摇摇头,一副看傻子的眼神啧了两声,“爷说了多少次了,狩猎这种事儿最是危险。戚成翰这个人会吃,本将军喜欢。可也没说喜欢他别的啊。”
“将军说的是。”齐昭垂首应道。
“得了”,郑观火虚拍了一下齐昭的后脑勺,四仰八叉地往自个儿院中的躺椅上一靠,翘着腿对他扬扬下巴,“用膳前喊我声,你退下吧。”
“唯。”
齐昭走后,郑观火半眯着眼睡在藤椅上,惬意地晒着太阳。昌都的秋季日头仍大的很,他合上眼都能感到灼热的日光,便翻身侧了侧头。脚边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一团毛茸茸的东西蹭到他手边,索性便四仰八叉地躺开了。
郑观火胡乱挠了挠那个毛团,打了个哈欠,“过来给爷当枕头。”
蜷成团的霜眉撒腿就往门口跑,细声细气地叫了一声,一声呜咽满是幽怨。
“霜眉,你怎么肥成这样了?”郑观火拎起猫儿后颈的毛,啧啧着摇了摇头。
霜眉是临川长公主养的猫儿,一身长长的白毛瞧着很是冰雪可爱。早先因着丝绸之路,猫便入了北齐国境。近年来昌都与西方商人往来密切,北齐官宦贵族便开始养猫逗趣儿。
院儿门口传来些许人声,阵仗听起来就不小。郑观火也不在意,挠了挠小肥猫的圆鼓鼓的肚子。小肥猫对他张牙舞爪地咧开嘴。
啧,好凶。
但是一点威慑力都没有。
你别说,小肥猫这个样子倒是像极了……
他正想着,一个巴掌毫不留情地拍在他脑门儿上。他捂着脑门,感到手上拎着的猫一轻,他看清来人从躺椅上蹦起来,咧嘴一笑,“娘,您来了啊。”
“我再不来,你小子就要把霜眉炖了。”临川长公主怀里抱着猫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郑观火悄悄对猫龇牙咧嘴地做了个鬼脸。
临川长公主又拍了他一下,不过这次只是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脑门,不满地说,“你小子还知道回来。”
“当然得回来”,郑观火这时到会察言观色了,给她拿来铺好软垫的椅子,“昌都有吃有喝有玩,虽然皇祖父平日看我不顺眼,但至少也比南梁那旮旯好啊。”
“娘,您不知道吧,祖父今儿都不想见我。”郑观火焉焉地坐在台阶上,垂着头,背影看着还挺凄苦。
可临川长公主太熟悉他这模样了,标准的得了便宜还卖乖。她笑道,“你皇祖父为了给你选媳妇儿,主动给南梁帝送了婚书去,这还叫看你不顺眼?”
郑观火挑了俩火晶柿子过来,正要给临川长公主递过去,闻言立马收回了手。临川长公主瞪了他一眼,他才不情不愿地递了个大柿子过去,还满脸无奈地抱怨起来,“祖父真会乱点鸳鸯谱。”
“怎么是乱点?”临川长公主看着这毛头小子,真真是恨铁不成钢,“我和你祖父为了给你立正妻,看遍了昌都那些所谓的名门闺秀。昌都没有,又看了周边的,北齐境内的,竟是没一个满意的。”
郑观火吸着火晶柿子,怏怏地哼着,“于是您就看上了人南梁嫡公主。”
“咱们北齐的小姑娘啊,我大多都见过,都是一个模样,一个个心眼儿太多,我不喜欢。”
“但这不是我媳妇儿吗,我不喜欢不就成了?”郑观火小声抱怨起来。
临川长公主柳眉一挑,“你看中哪家姑娘了?”
“没有,您继续。”
“这个南梁的小公主呀,本宫也是见过的”,临川长公主偏着头回忆起来,嘴角勾起的弧度都比往常要柔,“两年前在南梁宫宴上见了一次,真真儿是个美人。”
郑观火随口应和着,“哪能有您美呢。”
临川长公主闻言很是受用,难得没瞪他。
昌都的女子素来明艳活泼,似刚实柔,行事也较为大胆。若论恣意随性,临川长公主更为其中翘楚。她是北齐帝嫡女,五官生的美艳精致,眉宇间是北方女子特有的英气张扬。她生来便是个肖似男儿的性子,女儿家会的她都会,可她自小便爱读兵书、策论,竟还曾进谏于北齐帝。朝臣起初都惶恐不安,以为她有效仿女帝之意。谁想,她十八岁那年自己做主择了婚事,嫁广陵侯为妻,从此不问朝事,朝臣这才松了口气。
于是朝臣的担子现在轮到了郑观火。
郑观火叹了口气,决定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娘,您当年自己择了婚事,到如今都被奉为一段佳话啊。”
“上回你成平姨母说,就是因为本宫不守祖制,自行择了婚事,才让展谋早早的便去了。”临川长公主说着说着便开始佯装要抹泪。
郑观火抬起手,无奈道,“娘,您看中的,都好。”
“咱们昌都的女儿家不是不好,但本宫总觉得缺了些什么。那南梁的长乐公主,很有点她母后和梁王妃年轻时的风骨。”
郑观火记得,他娘生来眼高于顶,做事观人最是倨傲,却对已故的南梁淑穆皇后和梁王妃赞许有加。她曾言,“以月为神,以玉为骨,以秋水为姿,天下堪称美人者,除吾外,唯淑穆皇后与梁王妃,吾无间然矣。”
“以月为神,以玉为骨……”他细细想来,昌都能人众多,可如此者,一时间合此诗词者,却是寥寥无几。
“我私心里想寻的儿媳妇儿,似柔实刚,温婉伶俐,落落大方,却少不了一颗赤子之心”,临川长公主叹了口气,“我听闻那小公主在金陵又要掌管金陵卫,还是碧穹司的司主,是个有主意的。她武艺精湛,想来日后不会被你欺负。”
郑观火:我有说我同意娶了吗???
“你皇祖父思量的更多。不过,他也说了,此事还是听你的意思”,临川长公主压低了些声音,“想来你也知晓了,黎景崇前些日子公然上书反对此事,全然是为了他的孙女。他所言不无道理,若横在家国面前,此事便没那么简单。”
此时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隐隐的暮色笼着积微院,乌云往这个方向拢了些,侯府的下人进来为两人点上了屋檐下坠着的小灯笼。烛火如豆,灯笼在秋风中摇曳着,铺落在郑观火脸上的那一片微弱烛光也摇着。他嘴角一直抿着,几日离京,棱角更为分明。他看似刚硬果敢,唯有在亲人面前才会表露出最真实的那一丝踌躇。
到底还是少年的心性。倒也不是单纯莽撞,只是经历多了这些所谓的家国大局、人情冷暖,才会从心底流露出疲惫与无奈。
“凌恒”,临川长公主坐到石阶上,轻轻拢住他的手,语气放柔,“娘知道你不喜欢计较这些……”
郑观火勾唇笑了笑,此时也没了往日的玩世不恭。“娘,我心里都清楚。”
临川长公主松了手,继续端起方才的姿态,“一盏茶后去正堂用膳。”
然后就抱着睡着的猫走了。
郑观火哑然失笑,“我娘……真是个女中豪杰。”
他口中念叨着“以月为神,以玉为骨……”,又联想了一下许岸,不禁打了个寒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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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许岸儿时不喜坐马车,所以她的公主府离皇宫不远。不过后来有了专业驾马车十多年的齐允,她便无所谓了。
夏岚和蕙心已在马车旁等她了。蕙心是宫中蕙字辈的大宫女,是自小便在她身边伺候的,自小跟着她在碧穹长大,身手也是不错。两人对她行了礼,扶着她上了车。
“今个儿在御书房的事儿奴听说了,真是好险。”蕙心道。
许岸颔首,“若不是这次有准备,只怕免不了罚。”
蕙心递过来一个拜帖,道:“这是晋国公世子妃昨日来的拜帖,公主您看要不要接?”
“阿玥的帖子?”许岸看完拜帖,心情都愉悦了不少,“阿玥想申时来寻我,估摸着今儿给留她用晚膳了。”
蕙心笑道,“那便是接了,奴回府便去准备。”
提起晋国公府,许岸想起来一事,“夏岚,谢州回来了没?”她想起前些日子说让谢州回金陵,偏给忙忘了。
“一盏茶前谢郎身边的书童明庭来寻奴,说是老国公要动家法,请您过去求情。”夏岚幸灾乐祸地笑着说。
许岸点点头,佯装为难地抿唇不语,眼神却瞥着马车外的景象。末了,她故意扬声朝外道,“齐允,你私自改了本宫回府的道,该当何罪?”
“公主想不想去国公府,奴才跟您十多年了,能不清楚?”齐允回头答复了她。
许岸只得无奈地点点头,一副吃瘪的样子靠在一边。“你们这,这都是跟谁学的啊!”
三人异口同声:“跟您。”
晋国公谢氏是有名的名门大家,百年世族,真正的钟鸣鼎食之家。老国公辅佐四代帝王,他和他的长子皆是先帝遗诏的辅政之臣。他年事已高,如今已不问朝事,却可随时面圣。老国公育有二子一女,嫡女就是已故的淑穆皇后,长子是如今的晋国公,次子任兵部侍郎。他虽已不掌权了,可仍是整个谢家最德高望重的人。他老人家动家法,一般无人能阻止,可若是许岸在,便是另一回事了。
许岸赶到晋国公府,管家吴叔想早就料到一般,早早地候在门口。见到她的马车,几步就迎上来,“公主,您可算来了。”
许岸倒是不着急,反倒还有点兴奋,“外公当真要对谢州动家法?”
吴叔伸出手比划着,“您又不是没见过家法,跟人手腕一般粗,真一棍子打下去,不死也残啊。”
“谢州从小就见家法,哪一次真正被打过?外公定是在吓唬他。”许岸耸肩,一脸的不相信。
“老奴真没骗您,老国公这次真气着了。国公、世子又不在,世子妃肯定劝不住,只能靠您了。”吴叔哭丧着脸,脸上的皱纹都多了几道。
许岸这才有些认真的点点头,安抚道,“吴叔放心,本宫这不是来了吗。”
说话间到了正堂,只见屋里屋外都挤着人,又是哭声又是尖叫的,还挺热闹。下人都挤在屋外,屋内有六人,老国公,国公夫人,世子妃裴容玥,谢州,谢州的小侄子谢谨,和书童明庭。
隐隐见着正堂内跪了一人,老国公叉腰站在堂前,手边就是家法。许岸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改先前看好戏的表情,眼眸和眉梢向下垂,紧紧地抿着嘴,习惯性的蹙眉,眉间都皱出了一道浅痕。
蕙心扶着许岸,她几步就冲进正堂,惊了屋外的一群人。于是齐刷刷的一片人跪地请安。她充耳不闻,深吸着气,一下就跪在老国公面前。
又惊了一片人。
“长歆给外祖父请安。”许岸伏地拜到。
老国公没料到还有这一出,剑眉一抖,俯身就要去扶许岸,“长歆,你贵为公主,不要跟他们一起胡闹。”
许岸的背挺的笔直,老国公声音洪亮威严,她还是岿然不动,“皇爷爷临终前有言,外祖父为辅政之臣,有辅佐父皇,教导长乐公主和梁王世子之责。皇爷爷还嘱咐长歆和许岿哥哥,在老国公面前,只有长幼之辈,而无君臣之分。给您行礼是应该的。”
老国公闻言,要扶她的手顿在空中。他轻咳了一声,当作无事发生,便收回了手。
“这是老臣的家事……”
“母后是您的亲女儿,我是您的亲外孙女,您的家事也是长歆的家事。”许岸斩钉截铁地回答。
老国公的右眼皮跳了跳,这丫头明明知道不是这么一回事啊。
“老臣送谢州上碧穹学艺,期望他学有所成、为国立业,不要活在我谢家祖辈的庇荫下。可这个逆子,目无尊长,玩物丧志,逃避责任,有违我谢家祖训,该罚。”老国公义正严辞地开始批评谢州,气极时忍不住去抓家法,让旁边谢州的养母看得心都要跳了出来。
许岸一把抓过家法,众人又是一惊,蕙心和夏岚见状跪着上前阻止,哭着说,“公主,使不得啊!”
许岸不为所动,抬头看着老国公,一串话掷地有声地从她口中说出,“外祖父要罚便先罚我吧。谢州是我一手教大的,武艺学识皆由我一人所授。古人曰:‘教不严,师之惰’。他目无尊长,玩物丧志,逃避责任,全是长歆的责任,是长歆教导无方。既然您要罚谢州,先罚长歆,才对得起我碧穹列位师祖,对得起母后母族,对得起我南梁万民。”
满座皆惊,老国公一时都忘了要拿家法。许岸趁这时朝裴容玥使了个眼色,容玥知晓她的意思,也跪下来请罪,“爷爷,您要罚州儿也先罚我。‘子不孝,父之过’,长兄如父,谢应不在,我这个做妻子的也要为他分忧,他和我没有教好州儿,玥儿甘愿领罚。”
老国公:这俩孩子为什么要背三字经?
老国公看着堂下跪着的三人,大手搓了搓脸,把家法放回盒中,叹了口气,“我老头子真是拿你们三个没办法。”
“把那个不忠不孝的臭小子关三天祠堂,长歆今晚留下来用晚膳,就这么定了。”老国公说罢,便由吴叔扶他回院子。
许岸抹了把挤出的眼泪,狠狠拍了下谢州的脑门儿,“还不快去祠堂?累死本宫了。”
谢州撇撇嘴,不情不愿地去了祠堂。
许岸伸了个懒腰,朝裴容玥笑了笑,“还是阿玥懂我。”
“应郎先前就告诉过我这个,我和你相识多少年了,还能不懂?”容玥也忍不住笑了出来,“还是长歆有办法,能劝住爷爷。”
“他老人家就是逞嘴上威风,根本就舍不得打谢州。”许岸一副看破不说破的表情,凑到容玥耳边说。
容玥失笑,点了点她的额头,“几个月没见你,以为你去碧穹会收了性子,结果公主还是一点都没变。”
她牵着的谢谨却咯咯地笑了起来,“表姑。”
许岸一把将他抱起来,点了点他的鼻子,哄着,“对,表姑。”
“谨儿重了。”许岸偏头对容玥说。
“可不吗,娘亲隔三差五就给他做桂花糕,口味都和你像。”
许岸笑而不语,仔细瞧了瞧谢谨,朝他勾唇笑着,孩童也甜甜的笑起来,露出两个梨涡。她的面庞在暮色中愈发明艳温婉,如一盏浅橘色的柔和烛光。
“像我是好事,长大以后俊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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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驴鬃驼峰炙:烤驴鬃驼峰,是西域传到唐朝的美食,一般来说是贵族人家才吃的起。
2.以月为神:出自清代词人张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