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书房出来,夜已深了,许岸站在国公府门前,却没有要走的意思,索性便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下来。秋夜露重,与容早早便拿来了披风,见许岸这样,便犯了难。
秦澈接过披风,“有劳了。”
与容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转,行礼回了府内。
秦澈半蹲下来,将月白的披风递到她面前,“虽是早秋,夜里凉的很,先披上罢。”
许岸抖开披风往身上胡乱一盖,身子没盖到,倒是将脸遮了大半。她低头抱膝坐着。夜深,只一缕月光投在院中,现下的她,除去白日明灯里的熠熠光华,再也不是广为人知的金陵城中最明亮恣意的少女,整个人囿于宽大的披风的阴影中,教人不忍轻易靠近。她的声音极小,“秦澈,我想大哥了。”
“我在想,大哥一个人在南境过的好不好,有没有受伤,是不是晒黑了,有没有听我的话穿好护甲,有没有想我这个妹妹,还有……他看到皇叔的回信时,会不会难过……”
秦澈在她身旁坐下来,隔了三尺之距,却还能教人感受到他发自心底的关怀和安慰,“我也想清野赶紧回来。”
他半是玩笑着说,“要不然,他这个妹子一提起他就感伤,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她转头瞪了眼秦澈,辩解道,“我才没有!我就是顺便关心关心他。”
“好,公主没有,微臣揣测错了”,秦澈知道她一贯嘴硬心软,也不去深究,“谢爷爷说的不错,今秋科考是个好时机。你有何打算,我都会帮你。”
许岸思量起来:因着战事,本该今年春日就结束的会试、殿试迟迟未曾进行,此番考生进京,皆是各地千挑万选来的举人,日后就算不进翰林,也定会受封官职,再不济,多几个谋士也是好的。
“听闻乡试中,出有不少极有才华之人。”许岸问道。
秦澈点点头,给她一一解释起来,“沈老先生之二子:沈赋,沈彻。其二人才华横溢,行事豪迈,生性放达,在一众举人中名声颇大。甚有举人直言,‘与沈家二子同入会试,状元定无悬念矣’。”
“这沈家二位公子如此才学,入仕到还可惜了。依我看啊,就该游历山水,一览天下景色,作传世诗篇,才不算辱没胸中快意情怀。”许岸打趣道。
秦澈却没赞同她这番话,“读书者,当以入仕报国为傲,游玩享乐到底是玩物丧志,委实不可取。俗话说‘少不入川’,说的便是这般道理。”
“可你又怎知,选择游历山河便一定是顽劣不堪呢”,许岸浅浅地笑着,抬头也不知望着何方,“我曾见过碧穹的白云,攀过南境的雪山,入过东麓的竹林,划过陵州的河面。亦曾在金陵的皇宫中作一国公主,在碧穹司的暗阁中断过案件,在城东的巷子后逛过茶坊酒楼,躲过暗卫追击。”
“我自小到大,经历过寻常贵族子弟未曾知道的暗箭伏击,也随师祖见过金陵城不曾有的景色风光。游历山川并非只有玩乐怡情。只有见过、走过了这形形色色的世间万物,才会愈加清楚自己所想所求所谓何物。”
秦澈只是点头,道:“那沈家二子是有才之人,不该以寻常眼光审视看待。”
许岸闻言也点点头,二人坐在院中,便不再有别的交谈。
莫约过了一刻钟,许岸睡意渐浓,身子舒展了许多,合眼托腮在院中坐着,拢紧了身上的披风。“若是倦了,我送你回府。”秦澈起身对她道。
她动了动肩膀,轻声说,“我想回梁王府。”
夜色中,她动眸子亮亮的,微笑着露出一两颗细碎的牙,偏头静静地看着他,整个人都镀上一层若有若无的月色银光。
明知这时送她回梁王府定会叫父亲知道,而父亲定会不悦,可他还应了。“好,我送你回去。”
梁王府与她的公主府相隔两条街,两人一路掩面着到了门口,却不好惊动了守卫进门。许岸站在自己院外的墙根下,点头谢过秦澈。
她正欲攀上墙壁,却被秦澈叫住,“小岸。”
“何事?”她转头问道。
“过几日在东麓有一场画舫诗会,会有不少参加会试的学子。你若有意结识,微服前去即可。”
许岸点点头,问道,“你也去吗?”
“微服前去”,秦澈应着,想起什么事儿来,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盒子来,“大哥将这个放在我的行囊中,说是可缓解梦魇。”
“他说,若是直接交给你,你指不定转眼就给扔了。若是由我交与你,你至少还会看在清野的面子上收下。”他的嘴角噙着笑,一举一动儒雅温润,可眼神中自然地流露出打趣的意思来。
“师兄当真是了解我”,许岸连连摇头,故作夸张地叹道,“师兄若成了敌手,但凡有意对我不利,我怕是早没了。”
秦澈作势又要敲她的脑门儿,失笑着,“胡说什么呢。”
许岸双手捂住脑门儿,伸手拿过盒子,往后一缩,朝秦澈晃了晃手中的盒子,“我会记得用的,谢过师兄和澈哥哥了。”
说罢便利索地蹭蹭几步爬过墙头。
秦澈站在墙根处,听到她轻巧的落地声,才放下心来。
艾青衣衫的男子站在梁王府侧边的墙根下,似乎能闻到一墙之隔的桂花清香。月色明亮的很,他站在月下,王府檐角上灯笼发出的橘色光线也隐隐照到他身上,显得整个人愈发清越温润。
“这丫头。”他笑着摇首,往相府的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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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都的夜一向是热闹的。
郑观火用了膳,随手拿了本兵书回房读。还没读几页,临川长公主又遣人送了桔皮汤来,他不向不喜欢喝药膳,便搁置了。
又过了两刻,家仆拎着猫和馄饨一起来了。
诶他娘送夜宵还送上瘾了是吧?
霜眉坐在角落里,露出圆溜溜的肚子,一身长毛看起来也是毛茸茸的。郑观火随手薅了一把,觉得这猫平日吃的肥,秋冬拿来暖手倒是很舒服。
临川长公主对吃食一贯讲究,连夜宵都是昌都城最有名的薛家馄饨。他一向不挑食的,在昌都理所应当吃的精致些,回军营粗茶淡饭也无所谓。
他喝着汤,不由想起来另一个也不是那么挑食的人来。
——许岸。
其实那家客栈的早食确实难以下咽,不过一个娇滴滴的小公主都面不改色地吃完了,他也没什么理由不吃。
怎么又莫名其妙想起来那只跟狐狸一样的猫了,自己又不要娶她。郑观火想着,又薅了一把手边想偷吃东西的肥猫。
门外传来细微的响动,他正拿猫暖手读着兵书,看都不看一眼,只说:“进。”
是高行公公身边的一个小宦官。
“小侯爷。”小宦官的脸上挂着小心翼翼的笑。
郑观火方才用膳前换了衣裳,此时一袭玄衣长袍,手执兵书坐于案前,面色肃正。小宦官想起关于他在战场上杀伐果断、狠戾无情的传言,低着头不敢直视他,只后悔自己怎么就被高公公派来做这份差事。
“陛下方才做画,少了一色。偏宫里制那颜色的石青没了,高公公遣奴才来问您这儿可有。”
“我这儿还有一块”,郑观火转身从架子上拿下一个筐子,那小宦官刚脸上带笑想接过来,郑观火的手腕一偏,起身道,“这可是爷从庐月山上找了许久才找到的一块,颜色最纯。爷亲自给皇祖父送过去。”
小宦官点头哈腰着将他迎出门。
经过临川长公主的院子,临川听见听见动静便匆匆出了院门,拦下手里拿着珍贵矿石还大摇大摆地走着的郑观火。郑观火先一步解释道,“外祖让我给他送块石头画画用。”
“父皇就这么着急要一块石头?这个时辰,宫门都已下钥了。”临川面露不悦,问小宦官道。
小宦官连忙摆手,慌张地解释起来,“是高公公让奴才来的。”
“娘”,郑观火在一边抛了抛石头,朝临川斜斜下巴,全然是无所谓的姿态,“皇祖父那画快画完了,您不是总希望他画完那画来好好教导我吗。”
临川这才松了口,“那你早些回府便是。”
郑观火端端正正地行了礼,“多谢娘。”
小宦官一路提心吊胆地将郑观火送进宫,远远的见了高行走过来便打了个千告退。高行甩着拂尘,憨厚地笑着,“劳烦小侯爷进宫一趟了。”
“无妨”,郑观火将矿石扔给他,斜眼看着高行,“皇祖父不是要见我吗,带爷过去。”
连黎丞相见了都要敬三分的高行被他这样使唤,却一点都不恼,笑呵呵地领他去含元殿,这个昌都城视野最佳的高处。
萧望舒的面前放了一副长长的画卷,他却并不是在作画,而是负手审视着。
“大家”,高行朝萧望舒躬腰,轻声道,“小侯爷来了。”
萧望舒摆摆手,高行看了眼郑观火,悄声无息地退到殿外。
郑观火慢慢踱步进了殿内,也欣赏起画卷来。“笔触细腻入微,要有定力、果决;笔法繁复,最考验耐心;颜色精粹华丽,做颜料最是复杂,体力、耐性、力度缺一不可;画中所含之物皆是自然之景,更需要做画之人游历眼见这万里河山,才可作成此画。”
他难得如此赞道,萧望舒也点点头,“就快完画了,只缺那一步了。”
他看了看郑观火,只见郑观火面色如初,没有丝毫或喜或叹的意思。他只好叹道,“便是你手中的那一步。”
郑观火仍是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伸手,在画上虚描两笔,指着一处小巷前的桥道,“只是这处,有些不妥。”
“有何不妥?”
“既有桥有水,有巷有屋,为何无人?”他抬头问道。
为何无人?
“谁说无人”,萧望舒驳道,“这江山图的每一处都由作画者精心勾勒描绘,看似无人,实则处处便有人之心血。”
郑观火闻言,垂首又看那画,良久,才悟过来。
为何无人?
作画者为江山主,亦是天下人。
出自天下人之手,便是天下人之画。
故,画归主,江山归天下人。
“臣,受教。”郑观火缓缓垂下头,道。
萧望舒并没有让他立刻抬头,只是自顾自地说道,“南梁长乐公主,朕有一幅她的画像,是南梁先皇后所作。”
他肯定道,“单从画上看,其风骨不输朕最骄傲的女儿临川。”
“传言都说她温婉贤淑、端庄娴静,凌恒,你觉得如何?”萧望舒突然发问。
郑观火猛的一抬头,差点扭到脖子,皱着眉道,“您,您问孙儿做什么,孙儿也没见过……”
北齐帝抄起一个奏折打过去,冷笑着,“你没见过?”
郑观火心知是瞒不住了,暗骂了一声卢成之,硬着头皮道,“见过,不熟。”
“朕不管你熟或不熟,娶或不娶“,萧望舒慢慢抬起茶盏喝茶,“你年纪不小了,寻常勋爵子弟孩子都有了。我再给你半年时间,年后你从南梁回来,若一路上真的没有心仪的女子,便老老实实地回昌都受朕的教导。”
郑观火伸头争辩起来,“您这是强人所难!”
萧望舒不理他,继续品茶。郑观火这才抓住方才那句话的重点,“从南梁回来?”
“朕后日会在朝堂上宣旨,命你在重阳,也就是南梁科考结束后出使南梁”,萧望舒放下茶盏,补充道,“朕知道你这些年行军打仗,最喜境外风光景致,南梁有我北齐没有的景色,你若想去南梁游历一番,朕也允了。”
“朕知道你心里一直想寻一个人,寻遍北齐也未见其人。那人若在南梁,此去,便让你了此心愿罢。”
郑观火这才满意地笑起来,眉目清朗,笑意飞扬,还是那样的玩世不恭,还是那样的心性桀骜。他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多谢祖父。”
“退下吧,朕乏了”,萧望舒摆摆手,郑观火快步朝门外走去,行至门前,转头喊道,“祖父要记得喝孙儿给您煮的茶和汤。”
萧望舒看着郑观火轻快离去的背影,不禁失笑,“这小子就是个混不吝。”
高行给他续茶,还是笑意更浓了些,“杂家就觉得,小侯爷真是咱们昌都城里最真性情的少年郎了。”
萧望舒笑起来,觉得高行夸的极对,“可不是吗,朕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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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岸熟稔地进了梁王府自己的院子,打开房门,只见房内还是一尘不染,连几株桂花红枫都养的极好,心下不觉有些温暖。梁王府的老人,还是记着她这个小主子的。
她本想不要惊动梁王府中的家仆,便自己出门打水沐浴,不料管家还是闻声而来。“公主?您怎么……”
许岸连连摇手,轻声道,“本宫是翻墙回来的。”
“齐允公公和蕙心姑娘不久前来,说是您今晚可能会来府上。老奴想着您每次回京当晚一定会来的,便一直候着。”管家也小声解释着。
“那便让蕙心来守夜罢,有劳了。”许岸吩咐着。
蕙心不久便打了水来,打着哈欠伺候她沐浴,抱怨道,“公主您也是,大晚上的去什么晋国公府。”
“本宫有要事商议。”许岸理直气壮地说。
蕙心嘟囔着给她铺床,“允公公真是神了,我们等了您半天,他掐着点儿来梁王府,说是您过两刻便会回来。”
许岸暗想着,齐允这察言观色看星象的本事真是越来越好了,要不要改日给他求一个钦天监当?
想到钦天监,许岸不禁想起,当年若不是那钦天监,她本不会有今日之谋……
如此想着,便不由想起儿时的事情来,困意愈发地浓了。
沐浴完,她几乎是倒头便睡,却一点儿也不安稳。
她又梦魇了。
先前梦魇,只是模糊的景象和一些声音。她一开始并不在意,可不久后身边所发生的事,好似在重演着梦里的东西。而后,她每每凭借这些景象和声音,便可做出一些合理的推断,以应对将要发生的事。
年纪越长,梦魇越少。
今日的梦魇有些不寻常。有不少模糊的身影,都穿着官服,其中几人跪在最前面,一时间声音杂乱激愤,她分不清到底是谁的声音。
只是隐约听见有几人的名字:……因新政已废,力谏改制者,妄改祖训,陷朝廷于不忠不义之地,有毁陛下贤德之名,罢……宰执之位,谏官范说文……自请出京……沈赋,贬为琼州太守……谢州,守浙地……
范说文,沈赋,谢州,还有宰执。
会是秦甫安吗?
她抓挠着被褥床单,不安地在榻上辗转反侧。
窗外传来滴答的雨声,又下雨了。
雨天总是更教人安心些,她安稳了些,还是深深地皱着眉。
这几人,究竟会发生什么?新政、改祖制,又是为什么?许枫怎么可能同意?遭贬谪,可谢州有爵位在身,又怎么可能?
她的床头放着秦渊送来的盒子,盒子里是极好的安神香。
与此同时,郑观火回府辞别临川长公主,找出自己的佩剑,带上近身的侍卫,连夜南下。
秦甫安得知秦澈与许岸夜访国公府,罚秦澈手抄前朝策论。
而有一人,站在碧穹峰巅,凝望着星宿整整一夜。他想,“将要下雨,秋风萧瑟,落叶将归,风雨渐起。”
“这才是第一步。”
就如这金陵城,一道雷电划破了繁华婉约的外皮,破旧腐朽的景象一览无余。议政殿外的水路越涨越高,好似这盛极一时的合流思潮,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