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岸杵在原地，这走也不行，不走也不是，她只好愣愣地挠着脑袋，干笑了两声。“这位兄台，你莫不是高兴得傻了，这等胡话都说的出来？鄙人上有老下有……咳，过家中长辈还为我谈了姑娘，准备过两日相看呢。在下向来洁身自好，公子可切莫再要毁人清誉。”
许岸一席话一出，带着周围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百姓的风向一转，大多都偏向了许岸的说辞。就算她不辩解，围观的众人对郑观火的话也持有几分怀疑。人家好好的一个大小伙子，样貌清俊秀气，衣着清爽干净，目光清明端正，怎么看都是一副文静秀气书卷气挺浓的青年才俊。反观那位被灯笼扔中的公子，虽然看着容貌俊美，但观其面容气度，总觉得其眉宇间戾气太重，况且其出言几乎不假思索，可见是个行事嚣张跋扈之人。想到此处，甚至有百姓暗暗为那还未露面的知府大小姐惋惜起来。
许岸暗中观察着众人细微的神色变化，扬起嘴角笑了笑，瞥了一眼郑观火，打算把戏做完赶紧开溜。她拱了拱手，对他摆了个口型“想拖我下水，门儿都没有”。她正清了清喉咙准备开口，郑观火突然盯着她的眼睛，清润低沉的声音在一众叽叽喳喳的议论声中格外明显突出。“安君，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
他这话一出，围观的众人立马都看向许岸，神色各异，有一脸漠然等着走的，有幸灾乐祸想看戏的，有恍然大悟一看就是脑补了许多缠绵悱恻戏本子的，还有悲伤叹惋估计在反思为什么被扔中的不是自己……
看起来倒是很滑稽。
许岸双臂抱在胸前，稍稍有点喜色的脸上立马就阴了下去。她倒要看看这个家伙还能编些什么戏本子出来。
只听郑观火半是温柔半是哀怨的语气道：“你我虽相识不久，可也算是过命的情谊……我为了你背井离乡到这歌阳城，就是为了陪你凑个热闹才到这般境地……罢了，那日在河中你救了我……我这命是你的，人也是你的。你便仗着我对你一片真心，便这样翻脸不认人人。唉，掌柜的，你说天底下有没有这样的道理？”
郑观火含情脉脉地注视着许岸，眸中像有一潭清泉，被阳光温得暖暖的。许岸皱眉摸了摸自己的手臂，感觉自己的汗毛都立了起来。他说到最后一句，突然将视线转向一致在前排看戏的客栈掌柜，然后瞥了眼许岸。
许岸被他这一瞥，不由得挺直了后背。不过她没啥好心虚的，她就不信那客栈掌柜能将早晨那普普通通的抢令牌说成断袖情深。
却见那掌柜突然被点到名，所有人的目光一时间都聚集在他身上，他嘿嘿嘿地笑了几声，左看右看，看到许岸朝他笑了笑，丝毫不加掩饰她眼中那威胁的意味。他犹犹豫豫地开口跟知府家的家仆说道：“草民，草民也不清楚……但昨晚两位公子来时，衣物半湿神情疲惫。且今晨草民去请两位用膳时，看到这位萧公子在安公子的屋里……举……举止亲密……而且昨日这二位公子是要了两间房分开睡的……”
许岸“腾”地一下起身，不可置信地看着郑观火。
众人本来听了郑观火的一番话，便对他改观不少。歌阳城民风虽不及北齐开放，断袖一事也算惊世骇俗，可跟断袖之癖比起来，辜负他人一片真心更为人不齿。许岸之前的辩解只是自己说说，是真是假众人也无法判断，而郑观火可是有人证在，自是比许岸要可信的多。如今众人看许岸的眼神宛如一个抛妻弃子的负心汉。
许岸看着郑观火洋洋得意的样子，咬咬牙，两项权衡之下，竟没有一个法子足以让自己全身而退。她正怒上心头，毫无头绪之际，那几个一直在后面看戏嗑瓜子的家仆侍卫突然浑身一个激灵起来行礼，“卑职（草民）参见知府大人。”
许岸一怔，回头看时，那知府身穿绯色官服，身材高大，挺着微微发福的肚子仰着稳步走了过来。他身后有一名女子，那女子的身后还有两名婢女迈着小步低头含胸跟在后面。许岸抬眼瞧着跟在知府身后的女子，微微眯起眼睛细细打量起她来。
江南水土温润，民风较为保守，那女子五官秀丽，倒还算得上是个美人。她低眉顺目地走过来，偶尔怯怯地抬起头，飞快地看了一眼郑观火，有低下头去。她的步子迈的小，也轻。叫人奇怪的是她所穿的衣裙，衣袂飘飘，仙气翩翩，可她是一副小家碧玉的长相，撑不起这样大气的衣裙。再说这衣料，旁的也就罢了，只是她身上那件粉红色的襦裙下摆甚至用了云锦妆花（1.）来点缀。布衣百姓不晓得云锦妆花的珍贵，许岸心里自然是清楚的很。她的襦裙上虽然只织了不过三寸的云锦妆花，而此工艺可谓是寸锦寸金，即便在金陵，也只有高官和宗室才用的得。云锦妆花代表财富，更是身份的象征。不过是一介知府，竟敢明目张胆地让自己闺女穿如此贵重的衣裙，这胆子也忒大了些。
如此有恃无恐，怕不只是自己的胆子够大而已。
“今日本官在这春风楼为小女选婿，不想竟引得诸位百姓皆至濠东街，我胡某人在此，谢过诸位了。”歌阳城知府名曰胡应东，他笑呵呵地抬手，示意着百姓起身。
许岸低下头轻轻嗤笑了一声，这人嘴上说着感谢，却如此居高临下。想要做出一副体恤百姓的模样，看上去却像个在城中作威作福之人。
谁知这作威作福之人耳朵尖的很。
胡应东收起笑容，眼睛在各处瞟了一圈，百姓立刻诚惶诚恐地垂下头去。最后，他盯着许岸所在的方向，大步走到许岸面前，“小公子，你笑甚？”
这人身材魁梧，便在气势上比寻常人高出几分来。他摸着自己的络腮胡须，阴沉沉地盯着许岸，看上去，倒是挺凶神恶煞的。
许岸却面不改色，依然笑眯眯地看着他，下巴一扬，咧嘴一笑：“没笑。”
“我面善罢了。”
胡应东一时语塞，恶狠狠地瞪了许岸一眼，转而看向一旁的郑观火。再转过身去，他早已换了一副和蔼良善的语气面孔。他摸着胡须打量着郑观火，满意地点了点头，“我家闺女的眼光真是不错。”
那胡小姐又眨巴着眼睛扫了眼郑观火，随即立马羞涩地低下头去。
许岸看着郑观火微微睁大了眼睛，如临大敌般哭丧着脸。
她不禁笑了出来，何时见过叱咤一方的广陵候世子这般狼狈过。想来这样小家碧玉的姑娘，应当不是他所喜的一类。
一旁的家仆看着这形势不对，蹭蹭地几步小跑到胡应东身边，小声给他禀明了情况。那家仆看来也是个会讲故事的，只寥寥几句话的时间，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而胡应东的脸色变换个不停。
“断……”，胡应东惊叹出声，又觉得此事在南梁实在不堪启齿，心里叹了一句世风日下，小声地确认着，“真是断袖？”
家仆点点头，“此事千真万确，人证就在那里。”
那家仆讲完，垂着头退下去。胡应东捻着自己的胡须，一脸高深莫测地在许岸和郑观火两人的脸上打量个不停。
郑观火依然含情脉脉地盯着许岸，一双瑞凤眼本就生的温柔，加上他刻意放柔了自己的目光，旁人乍一见这多情似水的眸子，只怕更有甚者会晕倒在地。而许岸闭上眼睛靠在柱子上，将头撇在一边，只给众人看到一个平静无澜的侧脸。
思索许久，胡应东转头看向自家闺女，眉头皱成一个“川”字，为难地说：“舒窈，你方才也听到了，这……还是看你的意思吧……”
胡舒窈怯怯地开口，声音细若蚊吟：“两位公子相貌气质皆是上乘，舒窈觉得……”
胡应东大手一挥，“既然舒窈觉得不错，两个一起带回府里！”
郑观火一惊，只是他的臂膀被两名侍卫大力摁住，前后各抵着一把尖刀，只叫人动弹不得。
许岸蓦地惊醒，她不过靠着柱子上小憩了一会儿，怎么就……
她瞅见一个缺口，转身向那里逃去，边跑边扯着嗓子大喊：“知府大人要强抢良家男子！还有没有王法了！”
胡应东缓缓颔首，一直绷着的嘴角也微微上扬。这般情况下，极其迅速地找好逃生的方向，还同时营造了声势舆论，若在别处，只怕他真能趁乱逃出。只是，可惜了。
许岸话一出，周围百姓却毫无反应，甚至还有百姓叫喊着“拦住那个男子”“他往那里逃了，快拦住他”。
而胡知府的侍卫来的也快，许岸甚至还未逃到街口，便已被两个侍卫追上。而她的身后，一队侍卫匆匆赶到。
便是堵死了她的路。
许岸被十几个人围着，为首的一胖一瘦的两个人拿着刀抵着她身后，将她带上一辆马车。这一队没回春风楼，直接押着许岸回了知府宅中。
经过春风楼时，许岸往外探了探头，只见百姓已经三三两两地散开。而许岸则被那两人扒回马车中，一块白布扔在她的脸上。
一向吃苦耐劳的长乐公主怒道：“放肆！”
然后另一块白布塞在她的嘴里。
许岸：本宫就当是忍辱负重，忆苦思甜，人生百味，唯我命苦。
莫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许岸被人推着下了马车。
她的眼前一片黑暗，耳力却灵敏了不少。下马进门时，有门口家仆细碎的脚步声；径直走过一道走廊，隐约听到几声鸟鸣；绕过两个弯，入耳是清零的潺潺流水声；再往后走，他们在一处停留了一会儿，两个人一左一右地抓住她的胳膊继续往前。
这宅子倒是挺大。
又走了盏茶时刻，她的眼前骤然一亮，许岸皱了皱眉，环顾四周。
此处环境倒是干净简朴，只是这铁栅栏和门口的守卫，不是地牢还能是什么？
那个侍卫将人一把推进一个隔间，“进去。”
“你们两人只要有一人想清楚了”，瘦高个的侍卫咧嘴一笑，“就能出去。”
“另一个嘛，就当我们老爷赏你们一条命吧。”胖高个的侍卫搓搓手，抹了把脸挺着肚子一摇一晃地出了地牢。
待两人走后，许岸慢慢挪到隔间的角落，抬手敲了敲铁栏杆。“萧公子艳福不浅，可惜小人消瘦不起啊。”
郑观火闷闷地哼了一声。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叹道：“都怨我娘，给了我这样一张脸。我早就说过，我一人在外作战，顶着这样一张脸，不好。”
许岸轻轻地翻了个白眼，不再搭理他。
郑观火却也挪到角落，如今两人之间只隔了一道铁栅栏。他轻声问道：“小殿下，你想不想出去？”
许岸哼了一声，反问道：“你不想？”
他摇了摇头，“自然想的。只不过，还需你助我。”
许岸闻言，脸上却慢慢浮现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地牢阴森黑暗，只一道弱弱的光线从门口照进来。而许岸此刻的笑却比这阴暗可怖的地牢还要高深莫测上几分。
所谓阴森可怖，不过是以自然环境刻意制造出来的阴冷温度和气氛。而许岸的神色，是切切实实地从心底里可见的一丝悲悯和威严。
像深渊。
许岸缓缓开口，声音有些低哑。“我有办法出去。”
郑观火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等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