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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喜筵

“国难期间,诸事从俭。”这已经成为口头禅,和一切墙上的标语样,说的人无诚意,听的人也只笑笑。

不过有了这口头禅做挡箭牌,于当事人到底方便得多。即以白知时唐淑贞的事件来说罢,在平常时候,即使不按照旧式礼节,花轿鼓吹,拜堂撒帐,而新式的披蝉翼纱,坐花汽车,包餐馆礼堂,劳烦证婚人、介绍人马起脸开教训说笑话等等痛而不快,哀而不伤的举动,也都免了。既不劳民,又不伤财,仅仅在报纸上登了一条大大方方的广告,奉告各位亲友,他们已于某年、某月、某日正式在成都结婚了。

在结婚那天,——即白知时被释放的第三天,按照唐淑贞打定的主意实施的。——大门口连软彩都没有挂一道,只堂房门口挂了一道红,是唐老太婆坚决要挂的。她说,白家也没有神位,高家也没有神位,这堂屋是她唐家的,堂屋里供的是她唐家的神主。照老规矩说,寡妇再醮,是不能再在娘屋里出嫁,算来,她唐家的堂屋只能借给白家用,要不挂一道红,并拿红纸将唐家神主木龛封了的话,则唐家祖先一准会被秽得不安其位,连带而及,唐家的家运也不好。设若唐淑贞不是她赖以养老的独生女,而又直系无儿无孙,旁支无伯叔兄弟,那她还一定会勒令他们另租一间房子,或是临时找一间旅舍去举办大典哩。

在头一天,他们已经开过会议,除了本街前任街正,平日常有照料的那个老亲戚外,连那两个为白知时出过力的表叔也参加过了。既然国难期间,不便铺张,而一个是鳏夫续弦,一个是寡妇再醮,就作兴有很多的钱,也不犯着铺张了,反招别人议论。白知时一直到这时,犹然头脑昏沉,尚不能思考,他只是说:“本来,婚礼也太仓卒了,要怎吗办也来不及。依我的意思,倒是缓一点的好,然而淑贞”

“这件事,我负责!不错,是我主张赶快办。为啥子呢?这回的事,我着了多少急,劳了多少神,还到处搬兵求救,闹得满天风雨,哪个不说:‘才怪啦!白先生着了冤枉,怎们唐姑奶奶会这样子出力花钱,他们是啥关系呀!’就只我们这院子里头的闲话,就够你听了。真的,说起来也实在怪,怎么不叫人疑心我唐姑奶奶还闹了啥子花脚乌龟了吗?晓得的,像妈妈他们,自然知道我同知时平日感情就很好,近来确已口头提过婚约,还正打算等他空了,择个日子,先来一个订婚礼的,这些话,你们问问知时,他总还记得罢?所以,在我要营救他时,我就只好宣布了,我们已经正式订过婚的。那吗,说起来就名正言顺,就是两位表叔,不也是为了这原故才肯踩深水的吗既然生米已煮成了熟饭,他出来了,还不赶快把这过场做一做,那吗,人家真可以疑心我,疑心我行为不端正,疑心我扯诳。他倒不要紧,我们妇道人家,还要在社会上出头露面的,那些戳背脊的闲话,可受不了呀!因此,他一出来,我就向他说,目前百事都缓一下,我们非定明天结婚不可。他倒说过,时间太迫了,恐怕来不及。我说,有啥来不及?我们又不是童子结发指元配夫妇。——原编者注,还讲啥迷信,定要叫王半仙择啥子黄道吉日?如今又在国难时候,我们就不大宴宾客,别人也不会说我们空话!只是想个啥子简便办法,把过场做到,把事情打响,也可以啦!两位表叔是我们唐家至亲,也都有了年纪,都有了道行的,你们看我说的对不对?”

对,唐姑奶奶说的哪还有不对的!于是唐太婆就提出了要挂红的话,理由已如上述,自然无异议地通过。其次,一个表叔说,得在警察局和法院去报告一下,白知时反对,唐淑贞顾虑到将来的意外,讨论之后,才折衷下来,由白知时立刻亲笔起草,拟一个结婚广告,由另一个表叔交到五家报馆去,准明天一齐登出,以为合法的凭证,这也是上面提过了。再其次,就讨论到行礼,唐太婆主张,既不在餐馆里行新式的礼节,那吗,就该喊一伙吹鼓手来,拜拜天地,并且给祖先给亲友磕几个头;也该请几桌客,自家没亲戚,多招呼几个朋友也好,本院子里两厢的佃客,难道不要请人家吃一顿油大吗?但是白知时唐淑贞都不赞成这样办,理由很多,老太婆只好逐渐让步,一直让到只请一桌客,两厢佃客只先打个招呼,送了礼的,等以后过年请春酒时再补请,吹鼓手不要,天地也不拜,祖先前也不磕头,只于明天中午后,等街正、老亲戚,等两个表叔和白知时所请的三几个好友到齐后,只双双在堂屋里给唐太婆磕三个头,高继祖同时给继父亲和母亲磕三个头,全家人立刻改称呼:高太太从此不叫高太太,得叫白太太,高继祖也从此不叫高继祖,得叫白继祖,成人之后,待白太太有了生育,再还宗归姓,若果白太太无生育,则承继两姓,称为高白继祖;然后新夫妇互对三鞠躬,向来宾三鞠躬,放一串千子鞭炮,坐席吃酒完事。

一个表叔拍了两下掌道:“好极啦!这样一来,新式旧式全有了。现在许多大伟人、二伟人都是这样办的。本来,光是旧式,太老朽昏庸了,不合潮流。光是新式,也太摩登一点,不大像样,我们中国人,还是要保留点中国礼行才对,该磕头的,硬要磕了头才慎重!哎,哎,还忘了一件事,既然要放千子鞭炮,那吗,点不点香烛呢?还有,新人的衣冠也得讨论讨论。”

果然问题是越讨论越有的,连带而及,新房的问题也出来。若说是白家讨老婆,新房就该设在耳房。但耳房是那样的乱糟糟法,光是将就家具稍加打整一下,那也不是一两天可能行的,何况那一床乌中泛黑的白麻布蚊帐,根本就换不下来。唐淑贞用着的那床蚊帐,因为床大,蚊帐也大。然则,只好以正房为新房了。但那房间是唐家的,以情节说来,便是唐淑贞坐堂招夫,出钱养汉,这在雅安以西有些地方倒还许可,而且男的还应该改姓;这里,却是成都呀,不惟说起来,女的名声不好听,即男的也会给人看不起啰!还有另一个问题,便是只一桌席,就该找大馆子做,多花几个钱办好点。不过,此刻就得决定,好早通知,不然怕来不及,而且酒也该用好的。

对于酒席,只有两个表叔内行。于是由他二人商量了下,便决定叫荣乐园办一桌海参全席,“一切都要到堂,并且叫老蓝尽点义务,由我去打招呼,做得好,偿他一桌海参便饭的钱,不好,吃了再说。酒哩,长春号的陈绍,叫个弟兄去抬一坛来,起码也可叫他欢迎一半的价钱。”为了讨老婆,白知时绝对不许唐淑贞再出钱,遂赶着在箱子里取了一万块钱交给那表叔。表叔又绝对不收,说是花不了好多钱,就作为他们两人合送的水礼。前任街正老亲戚也掺了进来说:“给我也摊一分。”

香烛问题也解决了,就是不点。并不是对迷信革命,实实没有放香烛的适宜地方。

新房问题也解决了,把白知时那间架子床拆了不要,床后就是隔扇门,把门一开,就通到唐淑贞所住的那间正房,这房原租给白知时住过,也就是前一房白太太的新房,是唐淑贞丧夫回省后,才要了回去的,其中几件家具,尚是讨前头白太太时,白知时买的哩。客来了在耳房里起坐,行礼后也先到耳房,这一来,就不嫌其不是白家的事了。

现在剩下来的只有穿啥样衣服的问题。这用不着讨论,因为既不大举动,便无所谓礼服,只是随身的就行。虽是如此,然而白知时低头一看,脚上那双打了无数补钉的皮鞋,实在有更新的必要,同时也应该剪个头,把胡子渣儿刮刮,洗个澡,把穿了好久的内衣换换。

因此,到第二天,换言之,即唐淑贞钦定的结婚那天,一早起来,白知时业已穿得整整齐齐,至少,脚下是一双崭新的黄皮胶底鞋,头上的乱鸡窝已剪成了样式,还用了凡士林平平贴贴的梳得又光又滑,而脸上也光光生生,显露出一表人材,直鼻方口,大而方的牙腮骨,不用说了,光彩奕奕的眼睛,似乎比平日更有神,更灵活,这样,再配合上一身向一位当公务员的同乡处借来的黄哔叽夹中山服,那样子简直变了,简直不像以前褦的褦襶四川人形容人不整洁、肮脏的说法。成都人说“浓里浓呆”。——原编者注的教书匠,而是一个很现代化的官长。

正走出耳房去招呼左厢住的两个劳工朋友——原是昨夜就说好了的,并且都答应帮干忙,不要力钱,因为给老寡妇的新女婿效点劳,将来于加房租时,总有点让手罢。——来拆床,来安顿房间时,行将改姓的儿子继祖,也已穿着新衣服出来了。孩子因在他手上读着国文、算学,本来有点惧怯他的,这时,晓得他要变作自己老子了,似乎不好意思起来,刚一看见他,就垂下头去。

他仿佛也有点出乎意外,略为呆了一下,才笑着脸道:“过来,十多岁的娃儿,应该学点礼节呀。早晨见了长上,得问个早安,再不然,也该招呼一声。听清楚没有?喊我!”

孩子只怯生生走来,伸起右手三根指头在耳边一比,给他行了个童子军礼,可仍没有开口。

“怎吗不开腔打招呼!哑了吗?”

唐太婆正在堂屋里亲自用红纸去糊祖先木龛,便走到门外来笑说道:“这娃儿也是哟!自己的后老子,就喊声爸爸,有啥不好意思?你看,你爸爸还要对我改口哩!”

真的,白知时在继子面前,只好躬为表率了。遂红起脸皮,冲着老寡妇喊道:“哎,是啰!妈妈说得不错,迟早总要改口的。”

虽然把妈妈两个字顺带了出来,到底在牙齿缝中殊觉生涩,心里想的则是:“滚你妈的妈妈!老子从十五岁死了亲娘后,三十来年没有喊过人家妈妈。你妈的啥东西,配老子喊你?”

原来他头房太太是一个孤女,他并未对人改过什么称呼。对老寡妇,他本打算称她丈母或岳母的,觉得太文雅了,每天总不免要打招呼的,而成日价“丈母丈母,”或“岳母岳母,”似乎有点离皮离骨。他知道旧式妇女们对于称呼最为看重,要是不喊亲热点,唐淑贞准会不高兴,不结婚倒也罢了,既是成了一家骨肉,便不宜因了这点小事,而使太太生心,以致引起将来更大的恶果。何况主佃多年,到底也有点情感。而这回的无妄之灾,确乎又得亏了太太的力量,才脱免得这么快,光以这件事而论,已该感恩不浅了。以人情而论,夫妇本为一体,中国文字解释妻者齐也,英文则说是一半边,因此,男的父母为女的翁姑,既然为了谐俗,都通通喊成爸爸、妈妈,那吗,女的父母为男的外舅外姑,俗称为丈人、丈母,或岳父、岳母,又何不可以再谐俗一点,也直截了当的跟着老婆喊爸爸、妈妈呢?

这一番理由,是他夜来上床时就想好了的。因为在刚打二更时,大家为了明天,不得不早点休息,于消夜之后,便各自起身,白知时照常向老寡妇打了个招呼道:“唐太婆请安置了。”唐淑贞登时就带笑带嗔的对他说:“当心啰!从明天晌午起该改口了,莫再太婆太婆的不分亲疏啦!”于是他才着意的思考了一番。

此刻虽是提前自主的改了口,心里到底有点不服,于是车身过去,像报复似的命令着那孩子道:“我都改口了,喊我!不准再充哑巴!喊,喊,喊我!”

孩子在重重压迫之下,只好低眉垂头,轻声秀气的喊了声“爸爸”。

白知时到底过意不去,便伸手把孩子的下巴朝上抬起来,孩子两眼眶里都是汪汪的眼泪。他立刻明白孩子受了委屈,孩子不能像他那样有理性,也不能像他那样边喊妈妈边在肚子里骂回来。

他登时变成了一张和蔼可亲的脸,声音里也含了一种慈爱,说道:“怎吗,就哭了!又莫骂你,又莫说你。女孩子才眼泪多,你是有志气的男娃子呀好好的听说听教,我是喜欢你的,你妈还要更爱你哩!得啦,把眼泪揩干,去喊莫掌柜他们进来帮我拆床,安家具。你也来帮我把零碎东西收拾收拾。”

孩子像粘了春气的劲草似的,立刻就舒脸张眉,边答应,边就跑出了侧门。

白知时点点头,自言自语地道:“到底孩子天真些!无怪古人说,不失其赤子之心,唉!的确不容易!”

过了正午,一切都能按照昨日所计议的程序进行,只是时间挪晏了两小时。一则荣乐园的席担子快一点钟了才来,说是柜上招呼过,口味要格外做好些,菜也要格外做丰富些,因此多安排了一点时候,实在对不住,耽误了喜期。道歉了又道歉,然后才使那个亲自去包席的表叔不发气了。却也得亏白知时所招呼的一个当参议员的同事更迟到了半点钟,方令众人切实感到中国人的时间,原不能作准。就如这时一样,四个人的表摸出来一对,唐淑贞的是下午一点三十五分,白知时的是二点四十分,参议员的委实才是十二点十七分。但三个人立刻解释:唐淑贞依照的是安乐寺的时间;白知时则无所依据,因为三个中学的钟点,便有一点半的时差,为便于一个先生在甲校下了课,又步行若干里,再到乙校去上下一点钟的课;参议员所依的,据说是议会场中的标准时间。那个包席的表叔的表,说是顶准了,是依照警察总局的标准钟拨的,是下午一点四十六分。另一表叔则说警察总局的标准钟也有毛病,有时比春熙路“及时钟表店”的标准钟慢一刻,有时又快十分。白知时说:“成都顶标准的时间,恐怕要数华西坝钟楼的钟,那是依据天文台的报告而校正的。”接着他又像一般的悲观论者,叹息了声道:“科学到底和中国人无缘啰!何以呢?你们看,维新以来几十年了,我们连时间都没有一个可依据的,还是要等外国人帮忙!”

参议员是才由重庆回省不久的,一面咂着主人所奉敬的一支本地雪茄,一面跷着二郎腿,旁若无人的议论道:“我赞成你的见解。我们就说陪都罢,自从二十七年国民政府西迁以来,称为抗战中心,又是民族复兴根据地的中心,全国的智力、财力集中到这里,说起来,倒很像北伐以前的广州。自然,抗战时间不比准备革命时间,单是从二十九年算起,五年来的大轰炸,那阵仗,就非凡。但是一面破坏,一面建设,这是委员长随时在训诫我们的呀!我们的陪都,既是政治中心,又是全国智力、财力所集中的地力,别的建设不说,一个标准钟总该有的。可是,可是说起小什字那具标准钟,真就把人气死了!拿重庆市政府的每年收入来说,在冲要地方安置几具真正像样的标准钟,实在算不了一回啥子事的,可是,小什字那唯一的一具标准钟,据说还是一个钟表店捐出来做广告用的,这已经是难得的事了。令人生气的也在此,那是指示陪都百多万人的时间表哟,说起来多重要!可是,可是据说,在初初建立的几个月里还好,相当标准,近来,才糟糕哩,每天你去看,四个钟面,四个时间,请问以哪一面的为准?妙在没人管,讲新生活运动的,只顾干涉人家扣纽扣、抽纸烟去了,市政府哩,只顾不准市上卖猪肉,不准餐馆用猪肉”

另一个白知时的朋友插嘴问道:“还在禁止吃猪肉么?”

“不是吗?吃猪肉简直像是犯法的事。”

“为啥呢?”几个不大关心到九里三分以外事情的人都惊诧的问起来。尤其是那个前任街正老亲戚。

“我晓得为啥?”参议员扬着脸,拿眼睛把众人一扫,很像在议会里随便说着不大负责的话的态度似的,说道:“政府办事,那有啥子道理可说?何况那位,咳!何必提名哩,大家都是知道的。在前,据说是猪只的供给不够,市上肉价涨得不近人情,于是政府为吃肉的市民着想,便拨款组织了一个官办的屠宰公司。自然,有了官办,就不准民办,民办就是犯法的事情。官办哩,自然一开始就弊窦丛生,不上几天,蚀本关门。可是,官办的只管关了门,民办的仍然要取缔,要禁止。越禁止,就越稀罕,也就越贵,越有利润,猪只来源越畅,杀猪的人到处都是。然而市政府还是不准市上卖猪肉、餐馆用猪肉,你们说,有啥道理?只是长久的为了一般查禁的下级人员开一道大大的方便之门罢咧!”

还是开始那个问话的教员问道:“那不是同禁烟的事情一样啦?”

“你说有啥两样?不过这也在重庆市啰!咳!如其把这办法拿到成都来,哼,哼,你们看!”

他还来说出参议会将要怎样怎样,以表现他们的了不起的代表力量时,那个包席的表叔把手表一看道:“新郎官,快两点一刻啦!我看你们的典礼可以举行得了罢!”

新娘子在房门外先就接口道:“那吗,就请大家到堂屋里来。”

并且就由那位表叔担任了赞礼和知客。

到千子鞭炮被那个帮忙的莫掌柜拿到砖二门之外天井里燃放起来时,不但挤在堂屋门外来看热闹的两厢男女老少若干佃客,都闹嚷嚷的争着来向老寡妇、向两个新人道喜,说喜话,就是隔着院子的左邻右舍,以及对门对户的街坊们的妇女们,都从两侧门拥了进来,并不是为的道喜道贺,而只是为的看新人,只管新人还是天天见面,就闭上眼睛俱能说出她五官位置来。

男子们不懂得是怎么回事,便都退到新房里去吸烟、喝茶、吃中点。唐太婆是懂的,便将她女儿拉到堂屋门外明一柱的阶沿上来,和众人周旋。一面口头说不敢当,不敢当,请坐嘛!一面又抱歉地说:“地方太褊窄了,做不起事,不敢劳动各位的金驾。这就是我的姑娘,新娘子,现在是白太太。各位不要见笑哟,就因为吃不起饭,才凭媒说合,大跙了一步。”

虽然“二婚嫂”这个轻薄字眼已经到了许多婆婆大娘的心头,因为主人家如此殷勤,而又大胆的自己叫穿了,还好再说吗?何况唐姑奶奶是街坊上素有声名的武辣货,今天扮了新娘子,而那张浓抹脂粉的寡骨脸上犹是气狠狠的,谁敢在这风头上去惹她?

中点之后,就上席。果然是好席面,虽非老格式的真正海参全席,却也并非像三十年十二月正式对日本宣战以来的那种只是光溜溜八样大菜的节约席,居然是四水果,四糖食,四冷荤的七寸,而且还是每人一分的瓜花手碟,而且还有压花的席花纸,一色龙凤彩瓷、象牙筷、也是龙凤彩瓷的酒壶,全摆在洁白的圆桌布上。

这局面,女家的两个表叔和新娘子通是见过的,倒不在意下。只是男家几个客连新郎官俱表示了一种惊诧道:“好讲究呀!咦!还是荣乐园的!”

参议员毕竟出众些,立刻便摆出一种恍然的神情来道:“是啦!在吃中点时,我就疑心准是荣乐园了。唔!不错,一进口就尝出来!”

因为是圆桌,不好安席,于是由老寡妇作主,请参议员坐上面的中座。参议员不肯,说:“我们是同事,不算外人,得让长亲坐。”前任街正老亲戚和两个表叔也不肯,说:“今天该生客们坐,我们送酒席的,没有自己爬上去坐的道理。”

结果,由众议定,新娘新郎今天在这里算是上宾,只有老寡妇才算主人,其余都是陪客。参议员连连举手向两个新人让道:“全体通过了!全体通过了!”

及至酒过三巡,菜上几碗,酒好菜好,大家一面谈着吉庆话,——因为在二婚嫂面前,而又拖了个油瓶拖油瓶,是四川人过去称寡妇再嫁时带去的原夫家子女。——原编者注,大家的话说得都很谨慎。话一谨慎,自然只好向酒菜进攻。参议员自以为是荣乐园的知己,进攻得更其猛勇,许多像在议会里的精辟议论,全被银耳、海参、鱿鱼、虾仁、烤填鸭、米熏鸡等塞下肚里去了。——一面热热闹闹的动着杯筷。女主人高兴,两个新人高兴,改了口喊爸爸的高白继祖高兴,几个朋友高兴,前任街正老亲戚高兴,两个表叔更高兴,厨下的掌瓢师听见堂房里不断赞赏的言语,也高兴。

向嫂在经由烫酒,每向连汁水都不剩一勺的空碗里看一眼,必要撇着嘴做个鬼脸,同时必悄悄骂一句:“穷吃饿吃!”同时也必灌一茶碗寡酒下肚,同时也必递一茶碗热酒给两个帮忙的佃客道:“吃碗喜酒,算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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