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的染色坊一派忙碌之景。
工人步履匆匆，来回穿梭在竹架子前后，将新染出的布匹仔细晾晒好。
大染缸前的丫头们忙活了一个多时辰，有些乏了，便趁着管事儿的不在，相互凑近了些聊天。
今日八卦的最新主题，自然是绘稿师阿瑶的身份揭穿。
“真没想到，阿瑶竟然是沈太傅的义女。”
“就是，与我们同吃同住，还一点架子没有，谁能猜得到。”
“诶，小希，你跟阿瑶关系那般好，她竟然也没有跟你提起过？”
小希扯了扯染缸中漂着的布，摇头道：“真的从未提过。”
“藏得也太深了。”
“是啊，瑾小姐不也被她给骗了过去。”小希提到什瑾，不禁有些想笑，“昨儿个瑾小姐作威作福，非要赶阿瑶走，结果闹到了官府。一点好处没讨着不说，还挨了罚……现在指不定在哪发脾气呢！”
“我倒不关心她挨没挨罚，只是想到阿瑶如今的身份，和咱家少爷本就是情投意合，又来了个门当户对，那瑾小姐更是机会渺茫了……”
丫头们窃窃私语正起劲儿，全然未注意到什瑾铁青着脸，正在后头看着她们呢！
“一大早的，兴致挺好啊。”
小希闻言抬头，正对上什瑾盛满怒气的双眸。
丫头们立即散了开，低眉回到自己的染缸前麻溜地干活。
什瑾盯上了跟前埋头不语的小希，视线在黑色染缸里的布匹上停留了一会儿，扯着刺耳的嗓音道：“成色如何，容我看看。”
依坊工们对什瑾的了解，她不挑事儿，就如同今儿个的太阳打西边出来，更何况方才她们八卦的内容，大抵是落入了瑾小姐的耳内。
小希戴着护手的套具将缸里的染布挑起，递到什瑾眼前。
她瞥了几眼那布，拧起眉头，“颜色不均，这一大坨的浓黑是怎么回事？！扔了重染，这块布的成本从你的工钱里扣——”
“二爷和瑾小姐昨日不是答应了知府大人，不能随意克扣坊工的工钱么？”
小希下意识地辩驳刺激到了什瑾，昨日堂上受辱的场景又一次浮现眼前，她拧眉狠狠将手中的布匹往小希脸上砸去，黑色的颜料顺着脸颊滑落到脖颈间。
小希丫头伸手扯下脸上的布，再摸摸脸蛋，手上立马沾上一团黑，那难闻的染料味儿在鼻尖萦绕，挥之不去。
一时间，她既觉得怒，又觉得委屈，抬起一双怨气眼眸盯着什瑾瞧，又不敢再出声。
“你这么瞪着我做什么？像你这种偷懒手艺又差的坊工我御罗衣多的是，不想干就走人！”
小希的眼眶红了几分，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收回目光，“是我把布染坏了，我赔就是了……”
她不能丢掉这个活儿……
阿瑶和艾娘商量着“昙花仙”的制衣细节，正商讨着该选谁来监工的事儿，凑巧就看到了这一幕。
好你个什瑾，昨日才挨了笞刑，立马就不长记性了？
“瑾小姐好生威风。”阿瑶挑眉向她走去，瞧见她白皙的面颊上一道浅痕，应当是昨日挨罚留下的印记。
“伤疤还没好，就忘了疼了？”
什瑾听声识人，回转过身来，眸中有几分慌乱，但很快便被她掩饰了过去。
她凝着傲气的眉眼望向阿瑶，“沈小姐还来御罗衣做什么，难不成是无事可做，特意来鄙处耀武扬威？”
“谁无事可做，在耀武扬威，大伙儿心里都清楚得很。”阿瑶瞥了眼小希脸上的污渍，对什瑾愈发不满。
“你以为坊工们没有靠山，就拿你的刁难没辙了？我告诉你，抗议方式有千万种，有叫罢工的，有叫游行的，还有……联名上诉。”
阿瑶心里头清楚，一味的和什瑾辩驳，或者拿沈府来压制她根本没用。一旦她走开了，什瑾还是会以各色理由为难坊工。
所以，她要教会坊工们自保。
“你以为她们一个一个的微不足道，一旦联合在一块儿，便可对御罗衣造成不小的打击。到时候传到太夫人耳朵里去……”
阿瑶话说一半，向小希投去一个眼神，她立即心领神会。
“就是，我们都是正经的坊工，不是御罗衣的奴隶，若是受刻意欺压，大伙儿也是会反抗的，你们说是也不是？！”
染坊内的坊工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应还是装傻。
怕事胆小是她们的性情，今日之事并未触犯到她们的底线，不爽是一回事，若真要她们站出来反抗……
坊工们退缩了。
什瑾瞧着这群怯弱的工人，眼底一丝得意闪过，“看来御罗衣的坊工并不觉得受到欺压，让沈小姐费心了。”
阿瑶轻笑，既然她们不愿开口，她也无能为力。
罢了，言尽于此，就当自己多管闲事。
阿瑶背过身去欲离开，忽然身后响起蚊子般的一句，“阿瑶和小希说的对……”
人群中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小丫头埋着头，怯生生地开口，“我们不是签了卖身契的奴隶，工钱是我们辛苦干活儿应得的……”
染坊内其他的坊工们暗暗瞧了眼那丫头，小小年纪勇气倒是不小，忽地觉得自个儿还不如一个小姑娘。
“对，小希干活一向勤快，瑾小姐没理由赶她走。”
“我们和御罗衣签了工人契约，未犯错，你也不能随意克扣我们！”
“就是——”
“我们可以罢工抗议！”
坊工们受惯了什瑾的大小姐脾气，一向敢怒不敢言，现如今埋藏在她们心头的怨念彻底被激发，汇聚在一块如洪水般冲向什瑾。
见着平日里怯弱的坊工突然齐心对抗，她不禁错愕。
说到底，二爷和她也不过是御罗衣的管事儿，上头还有太夫人压着，难免还是有所顾忌。
什瑾目光闪烁着，全然不知此刻自己该说些什么，索性闭口不言。
艾娘在一旁站了许久，虽然也是对跋扈的什瑾不甚满意，但为了御罗衣着想，也不希望坊工们真的闹出什么动静来。
“大家都在御罗衣谋生，一切皆以御罗衣为重。互相关怀几句，以后好好相处，这事儿啊……便过去了。”
艾娘从中周旋，一番话并未指责什瑾半句，也算是给足了她面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