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妇人竟是醒了。
不过只是呆呆地坐着。
石公子笑道:“蹊跷,真是蹊跷。”
这三十出头的妇人面无表情,问什么也不说,偶尔会摇头或点头。
湘南偷偷拿出绣鞋比了一比——大。
这绝对不是湘南亲娘!
这妇人真是神志不清了,一会又笑,一会又哭,嘴里念叨着:
“万里帆,小舟行,
铁马胡裘鼓先成。
千里路,雨雪声,
莺啼蝉鸣戈后听。”
……
湘南蹲下来,仰头看着这妇人:“你念叨的是什么?”
那妇人也不答话。
再听下去,便听不清念叨的是什么了。
……
众人查问、记录完毕,就都移步后园。
这里僻静,只有石公子与李微、湘南三人。
石公子轻声问道:“湘南,你确定她是吗?”
湘南笑道:“记不清了。亲娘走时,我才五岁。”
石公子摇头细声道:“那你方才拿那绣鞋比对……”
石公子竟是看出来湘南拿这绣鞋用意——
——湘南一脸无奈,这石公子明察秋毫。
湘南摇摇头,轻声道:“从这一点上看,应该不是我亲娘。这鞋子长度,对不上!”
李微又咳嗽了一声,哑着嗓子道:“咳,我问过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亲口说,这就是皇后及钱府二小姐湘南生母——陈菰。”
“怎么,皇后亲眼见了?”
李微轻嗽二声道:“咳咳,皇后娘娘说是,便是。二小姐应该也说——是——”
“我为什么要说她是我娘陈菰?”
“相信我,需要你说是,她便是陈菰,二小姐应该能听得懂我在说什么?皇后娘娘确定就是——”
李微一脸镇静,从容自信,湘南几乎要以为他说的就是真话了。
湘南刚要反驳——
石玉卿压住湘南的手,看了看外面,又摇了摇头:“相信李微大人,他是个好人,没错的。她就是你娘陈菰。况且,你应该站在皇后这一边。”
湘南看着面前这两个十来岁的少年,张口胡来,指鹿为马,一股怒气袭来,但还是决定暂时先闭上嘴——
——毕竟,这是皇后娘娘的意思。
……
孙府孙老爷还在大理寺门口喊冤,说是女儿孙氏被钱家扫地出门,却被李微大人劫走,至今不归!
不仅如此,皇后娘娘包庇罪犯李微,还将罪犯李微藏在大理寺院中。
李微大人出来吼道:“大理寺里面,没有你的女儿孙氏,我也未曾见过你女儿孙氏,你的女儿应该是畏罪潜逃了,快点走,别在这儿耽误公家差事!”
孙府孙老爷就坐在地上当街开嚎。
……
街头热闹起来。
两个闲汉聊起来:
“什么案子?闹到大理寺来了?”
“钱府和孙府的离婚案!”
“胡扯,大理寺理会离婚?你脑壳是不是有包?”
一个小贩在旁应道:“就是胡扯,听说是失踪案。李微大人把孙家庶女绑到大理寺去了。”
“胡说,李微大人能干这事?”
“人不可貌相啊!”
“哪个孙家庶女?”
“就那个欺负那个野马般的继女那个,嫁给钱家那个,记起来没?”
“哪个?”
“哦,我知道,就是那个孙庶女啊,她那个继女一天天跟个野马似的在京城大街上乱晃,要是那个继女被大理寺绑了,我信!”
众人颠三倒四,议论纷纷。
石玉卿和李微听了,憋不住笑。
湘南翻了翻白眼:“好笑吗?白痴!”
……
皇后在朝月宫拈花笑道:“孙府还在喊冤?”
女官元吉道:“回皇后娘娘,没错。当街哭嚎,震天动地,正上演一出窦娥冤。”
皇后笑道:“闹也闹够了,哭也哭差不多了,陈宰相,你去告诉皇上,本宫手里有能让孙家灰飞烟灭的证据!”
说罢皇后甩出一堆上等纸张,那上面记载的竟是孙府多年贿赂官员贪赃枉法耗空国库的证据。
白纸黑字!
震惊人心!
一旁的陈宰相手抖着,拿起证据,恭敬退出朝月宫,向着日升殿一路小跑。
女官元吉道:“皇后娘娘,如今,这赵书潇改名陈菰,您将赵书潇认作亲娘,也便了却皇帝的一番心事了。”
“皇帝多年心结,便是这赵书潇,本宫这么做,也是为了在皇帝那里博得一番好感罢了。”
女官元吉道:“皇后娘娘今日这样做,皇上定会更加爱戴娘娘。”
“爱戴?爱戴有什么用。本宫想要的,是真心。”
女官元吉便不敢多提一句了,生怕惹起皇后娘娘的伤心事。
……
日升殿。
伴读兼御用太监李凝川神色凝重,将此事禀告:“陈宰相已经把皇商孙家证据亲自送过来了。人就在殿外候着,问怎么处置孙家。”
皇帝常玠凝神许久。
大殿开始起风。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皇帝话音有些落寞。
李凝川蹑脚退出,左脚还未迈出门槛,皇帝常玠厉声道:“滚回来。”
李凝川吓得屁滚尿流,一溜小跑跌跪在殿上:“皇上……”
“大理寺安顿的那个痴呆妇人,怎么安置了?”
“回皇上,皇后说那个痴呆妇人是皇后的生母,先前被孙氏囚禁了,如今才被发现,一直藏在钱府后院儿的草仓里的。李微大人发现的。”
“大家都相信皇后说的话?”
“是,就连十二岁的皇后妹妹钱湘南也亲口承认,那就是她的亲生母亲——陈菰”
“所以——陈菰的身份——钱家都认了?”
“都认了,钱大人,不,钱布衣,也认了。”
“朕再问你一遍,皇后肯认痴呆妇人为生母?”皇帝常玠道。
李凝川顿了一下道:“是。丝毫没有犹豫和拒绝。”
“大内侍卫李微亲自将孙氏押送死牢的?”
李凝川毫不犹豫地道:“是。”
“处理干净了?”
李凝川笑道:“李微大人亲手处理干净了,世界上没有孙氏这个人了。即使众人提起来,也便说孙氏囚禁陈菰多年,畏罪潜逃也就完了。况且,孙家,过两日——不也是倒了,谁还纠结这些呢?”
“那皇商孙家?”常玠疑虑道,“孙家……皇后的意思是……怎么处理。”
“回陛下,皇后娘娘说,孙家虐待皇后嫡母,加上这些铁证如山的纸,按大理寺的办案速度,老侯爷的雷厉风行,估计不久,陛下将孙家从皇商中剔除了。以此堵上一些人嚣张的嘴。国库,就是皇上您的了。”
“孙家嫁出去的那些女儿呢?”
“都病死了。”
……
皇帝常玠唉声叹气一番道:“赵……不……陈菰受苦了,就挪去青中山休养吧。改日……朕去看她,毕竟是——皇后的生母。”
李凝川机灵得很,什么孙氏失踪,不过是皇后借此报复继母孙氏,孙氏现在已在李微的眼皮子底下成了一具尸体了。
皇帝也想收回国库权,这是一石二鸟。
但不明白这痴呆妇人是何人,与皇帝常玠又是什么关系。
只知道这个妇人“赵……”压根不是皇后的生母,而是换了名字叫做陈菰罢了。
听皇上念叨着,此妇人真正的名字应该叫赵……。
“奴愿为陛下分忧,亲自奉迎皇后生母陈菰到青中山休养。”李凝川内心七上八下,不知道这一赌,能否受到皇帝的信任。
“李凝川,朕命你去司礼监,干个什么好呢?”
李凝川拨楞着眼珠子,嘴张的如馒头大。
“就做司礼监佥书吧。”
李凝川如若祖宗显灵,感天跪地道:“奴谢陛下隆恩。”
皇帝笑了笑,很不自然:“传旨,将皇后生母赵……陈菰接到青中山安心休养,封为……云从真人吧。”
李凝川懵道:“皇上,确定是赵……陈菰而不是陈菰?”
皇帝一脚踢过去:“陈陈陈!”
……
皇后认归生母陈菰——天下凡轻犯者大赦。
百姓齐乎皇帝仁德,皇后慈爱。
皇商孙家,囚禁钱家主母陈菰七年,罪不当赦,发配边疆。
孙氏逃走,全国通缉——抓住则格杀勿论。
钱忠昏庸,主母陈菰被囚禁,却为图财官亨通,与孙氏沆瀣一气,念为皇后生父,从此免官罢职,再不录用。
……
阮贵妃听闻,抚掌大笑:“皇后吉庆的娘家,简直让人笑死。一家子都快进了死牢了。”
小蝶道:“论后宫,还是娘娘您为尊,皇帝哪里给皇后一点面子,此刻,皇后没准在朝月宫偷偷抹眼泪呢。”
“那个什么皇后的生母陈菰,居然还是个痴呆,真是笑死本宫了。”
“皇上把钱忠废了官位,如今那钱家,就是个破落户,皇后——也就是个名字好听罢了。”小蝶也跟着笑。
……
湘南和石公子走在街上。
街上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看起来常朝也是个富庶之国。
空气里有些沉闷,飞虫低垂着翅膀,远处天空中传来哀叹般的闷雷。
石公子道:“湘南,你……钱家如今……,你要是不喜欢在钱府生活,我……马上就提亲娶你。”
“娶我?想得美。你喜欢我什么?”
“喜欢……”石公子结结巴巴地,也说不出什么来。
“别纠结了,一会想破了脑袋,我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湘南……我……”
“再说了,钱府再落魄,它也是我家,我要振兴钱府,让钱府成为常朝首富!!!”
突然,天上下起瓢泼大雨。
四处都有乱跑着的行人。
石公子拉着湘南跑到屋檐下避雨。
石公子笑道:“你……我等你,咱们说说别的吧,如今这件事,看起来了结了,但要想知道真相,估计很困难。”
湘南笑道:“但我也能推断一二。”
石公子十分感兴趣:“说来听听!”
“李微大人,不过是听命于皇上皇后,是李微大人做的手脚,将孙氏换成假的“陈菰”。身为大内侍卫,他做得到。在路上将孙氏这个晕倒之人替换成另一个人,很容易。”
石公子摇着扇子,怡然自得。
“李微将孙氏换成假的“陈菰”,我就平白多了一个生母。少了一个继母。”湘南无奈笑道。
“哎,你觉得,李微为什么这么做?”石公子用扇子点了点湘南的头。
“自然,原因之一是皇后不愿认孙氏为母亲,除掉孙氏,是皇后此番回钱府的目的之一。”
“那另一个目的呢?”
“皇后认生母陈菰,绝非是享受母女情深这么简单。皇上罢了孙家的皇商位子,也绝非是为皇后宽心这么简单。”湘南想了想道。
“你怎么看?”
“那个痴呆妇人,也许和皇上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但不能以真面目示人,故而……”
“只能以皇后生母身份存在了。”
“皇后生母自然尊贵,换做别人,怎可有资格住在青中山上休养,这个痴呆妇人,应该对皇上来说是个非常重要的人物。”
“也许是有大用吧。你可知边塞的二皇子常烈就要回京了。”石公子叹了一口气。
“二皇子回京你叹什么气?”
石公子道:“可能,这京城又要掀起腥风血雨了。”
湘南笑道:“二皇子回京,与我又没什么关系。夺嫡也好,争储也罢,和我无关!”气氛倒是很严肃起来。
石公子缓和着道:“你懂得倒多,皇权争斗你也敢说。”
湘南道:“你方才不是也提起“腥风血雨”这四个字了?兴你说,不许我说了。”
石公子顿觉有些尴尬了。
……
雨来得快,去的也快。
湘南突然想逗逗石公子:“你既然如此关心我,你就不想为我挺身而出,为钱家翻了这认母冤案?指出来这“陈菰”不是真的陈菰?”
“孙家欺行霸市,由来已久,多少人因孙家而家破人亡。钱老爷都被孙氏压榨干净,成了替她孙家笼络生意的官场中介人,你觉得我会这么蠢,逆人心而行吗?是不是真的陈菰,和咱们有什么关系呢?”
湘南笑道:“而且皇后在此事了结之后赏了大理寺不少银两,你石公子还是吃人嘴短不是。”
石公子笑哼一声,合上扇子,大步往前:“既然这样说,走,本公子带你去吃望江楼名菜。”
湘南与石玉卿,不谋而合:
有时候,假意的真相——
——是一种权衡的善良。
……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湘南摇头晃脑,吟诵前世书上所记载的唐代张志和的《渔父》。
“好诗。你可以呀。”石公子赞道,“虽不应时应景,倒也别有意趣。”
“偶然在一本书上看过。”湘南望向远处江面,笑容满面。
小二笑容可掬:“石公子,这位小姐,请用。”
现下虽不是鳜鱼最肥美之时,不过这道松鼠鳜鱼刀工细致,色柔意暖,很是惹眼。
湘南一筷子下口,便顿觉酥有酥甜,嫩有嫩酸,酸甜化口。湘南放下筷子,用帕子点了点嘴角,笑道:“不错。”
石公子也笑:“以前见你,都是风卷残云,怎么今日倒拘谨起来了。”
湘南笑道:“若是小摊绝味,便可风卷;若是寻常酒馆,便可残云;这名楼佳肴,需得慢慢细品。”
石公子哈哈大笑:“湘南,真乃神也,吃得有方,在下佩服。你怎么……和以前不同了?”
湘南道:“若是奇崛之物,纵是小摊,也得细品;如是寻常菜品,虽是名楼,也可大嚼。彼一时此一时而已,如何不同了。”
石公子又笑:“好,分时、分地、分物,分人。湘南活得洒脱。”
“当然,人人平等,这话可曾听过?”湘南笑着说。
“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人人平等倒是头一回听说。”石公子与湘南意气相投,竟如兄弟般。
小二在一旁抿嘴一笑:“掌柜的,你看石公子,是不是真的喜欢上那个姑娘了?”
老掌柜的眯着眼细看了半天道:“嗯,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