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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龚支队长(2)

那次的审讯很艰难,齐孝石惯例式准备的三包烟、半杯茶弹尽粮绝,从始至终也没机会掏出来核桃。话赶话,事跟事,一句顶一句,随时发问随时变线,警察和罪犯头脑的对抗几乎到了巅峰状态。刚开始那海涛做记录,后来连续三个小时手就有点跟不上了,预审科的老科长邢克生就过来当记录员,再后来局长都亲自旁听审问。审讯室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除了齐孝石和老三你来我往的快速答辩,其他人一句话都不敢说。

刚开始老三面无表情,目光永远看着墙壁,无论齐孝石怎么发问都不与他直视,任凭怎么发问也不回答。齐孝石就开始用激将法,从老三小时候打架被送工读学校聊起,一直说到他抢劫了十块钱被判了五年,再到他老婆跟他离婚,出来找不着工作,讽刺挖苦嬉笑怒骂,逼得老三忍不住还嘴。齐孝石见有成效,就继续煽风点火,说老三不是爷们,这么多年连媳妇也讨不着,人生失败。老三从愤怒到再次沉默,在心里实际上已经输了一筹,齐孝石此番做法,就是为了打掉老三心中的盲目自信,让他感到自己的卑微与无力。果然,此役过后,老三不再狡辩,所有的回答就剩下三句话。

“不是我。”

“不知道。”

“有证据就崩了我。”

这三句话一出,老三只剩下消极抵抗。齐孝石当然不会放过继续对他进行打击,在齐孝石抽完第二包烟的时候,已经过了凌晨一点,他抿着到了根儿的高沫儿酽茶,凭着自己长期失眠的底子,与老三打起了疲劳战。他开始对老三“围城打援”,他模拟案发现场,逐一讯问老三家的各处角落,从门厅到卧室,从衣柜到餐桌,从里到外、从上到下,不落下一处。虽然老三仍是那三句话的回答,有时甚至避而不答。这反复的讯问看似机械,却目的直接,那就是齐孝石在重复的发问中仔细观察着老三表情的每一个细微变化,以此去判断老三内心的想法。在说到住所的卧室时,老三的眼睛突然一动,但随即又恢复了平静。齐孝石似乎找到了线索,又东拉西扯地说了好一会儿,再次“无意中”提到了卧室这个词,老三的眼睛又动了一下,齐孝石心里觉得有戏,就开始围绕着卧室做文章,果然老三在疲劳战术的打击下,显得有些力不从心。这时,齐孝石给身边当书记员的邢科长悄悄地写了一个条,上面是:重新勘查卧室。

又过了两个小时,三包烟、半杯酽茶弹尽粮绝之际,邢科长终于走进了审讯室,不动声色地递给齐孝石一个字条,上面的内容令他兴奋不已。

“经勘查,嫌疑人卧室墙壁系重新粉刷,在粉刷下发现血迹。”

成了!齐孝石心里有底了。这个至关重要的线索,验证了他的判断,犯罪嫌疑人老三没有条件在其他地点处理尸体,碎尸地点肯定在他家中。但喜怒不形于色是预审员的基本功,齐孝石面沉似水,但在心里却开始默默盘算起如何在适当的时机使用这颗“子弹”。掌握时机发出证据,是预审策略拍山震虎的最重要环节,如果时机把握不好,不但会浪费“子弹”,还会造成敌我心理态势的反转。齐孝石没有选择立即出示证据,而是相时而动,准备在关键时刻给老三致命一击。不久,这个时刻到了。

在审讯进行到第七个小时的时候,老三终于抽了一颗齐孝石的烟,两人之间的针锋相对也渐渐转入到了缓冲区。齐孝石谈起了自己母亲的去世,说当了警察这么多年,没什么事是后悔的,而只有因为审人没能看到母亲最后一面才是终身的遗憾。没想到,一向冷酷的老三却在这个话题下动容了,他默默地抽着烟,宛如一尊雕塑,冷漠的表情抑制不住心底的波澜。

“我们刚才又对你家进行了搜查,因为要有见证人在场,所以把你母亲接到了你家。”齐孝石如是说。

老三紧闭的双眼突然圆睁,“你们把她怎么样了?”老三竟是质问的语气。

“我们不会为难老人的,但老人很疲惫,搜查完之后就睡在了你的卧室。”齐孝石死盯着老三的眼睛说。

一秒、两秒,齐孝石从老三冷漠的眼神中慢慢看到了犹豫、矛盾、退缩,直至恐惧。齐孝石知道时机来了,决定使用那颗关键的“子弹”。

“但我们没让老人在那里住,因为你我都知道……那是你干事儿的地方!”齐孝石肯定地说。中国话中的一语双关和一词多义,是外国话没法比拟的。齐孝石所说的“干事儿的地方”,就是一语双关,说是指碎尸的地点吧,没问题,但要说是干其他事的地方吧,也行。这样一来不仅起到了拍山震虎的效果,还给自己留了余地,一箭双雕、进退自如。

老三浑身震颤,眼神中全是绝望。

“老三,什么都别隐瞒了。说白了,你丫横竖都是死罪,别犯邢怂让我看不起你,死得有点尊严,就算吃颗黑枣也得像个爷们,我们会通知你的亲属照顾你的母亲。”齐孝石下达了最后通牒。

撂了(公安行话,招供)!撂了!老三认罪了!七个小时!唯一的关键证据!不愧为预审名提,齐孝石在全面掌握老三前科记录、生活履历、家庭情况、作案现场等情况,分析其性格特点、辩解策略等等的基础上,跟他打了一场时间不长但对抗激烈的攻守战斗,最后一举拿下了口供。这是典型的“浑水摸鱼”,再“重点突击”。

齐孝石走出讯问室的时候,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默默抽了局长递来的一根香烟,消瘦的身形在月色的照映下宛如剪影,他就那么站着、站着,足足有十来分钟。

这是那海涛至今也忘不了的镜头。

“讯问,一般是不能中断的,我们在审讯对方,对方也在揣摩我们,哪怕只暂停一小会儿,对方的心理防线就会重新筑起,之前的全部努力就可能付之东流。”这是齐孝石不止一次教给那海涛的预审方法。“第一个小时聊,第二个小时磨,第三小时绕,第四个小时引,第五个小时迷,第六个小时拍,第七个小时供!”这是齐孝石之所以能七小时内攻无不克的制胜法宝。烟、茶,都是顶着自己腰杆的武器,核桃其实不是什么工具,而是他曾经的老伴给他买的小玩意儿。那海涛因为跟了齐孝石而迅速长进。在那次审讯之后,齐孝石就有了“七小时”的外号,这些年无论“七小时”审什么案子,都能在七个小时内拿下口供,在警界同行的街谈巷议中,他已经成了继襄城预审“老鬼”之后,又一个被神化了的人物。但不料,就在齐孝石扬名警界一帆风顺没多久,他却重重撞上了一座令他折戟沉沙的暗礁,从此一蹶不振,从巅峰到谷底,一切的荣誉都离他远去,只留下一个“七小时”的虚名和逐渐衰老的躯壳。

那海涛也终因耐不住寂寞,接受了龚培德抛来的橄榄枝,转投到了他的名下。齐孝石勃然大怒,与那海涛恩断义绝,从此没了师徒名分。一声叹息啊,世事无常,百转千回,岁月的尘土可以将往事掩盖,却遮挡不住人心中的爱恨,未来裹挟着现在,变为过去,一晃十年,物是人非……

9.陌生的名提老友

夜静了,看窗外的景色唯一变化的就是路上车尾灯的闪烁。这是一个反复无常的城市,白天的繁华喧嚣是它的假面,身处其中却感受不到真实的心跳和呼吸,而只有在深夜,它才会剥去伪装、露出瘦骨嶙峋的身体,像我们每个人一样寂寞和无助。

齐孝石酒喝大了,摇摇晃晃地回到了预审支队的办公室,楼道静得诡异,时间过了十一点,值班员都已经入睡。齐孝石觉得头晕,刚才和老赵干了整整两瓶二锅头,老赵吐得稀里哗啦的,齐孝石就看着他哈哈大笑,最后笑着笑着自己也吐了一地。哎,时光啊,总是他妈的匆匆而逝,想当年刚来预审科那会儿,老赵这小子还是个挨欺负的小四眼儿。齐孝石不由自主地回忆着,但手中却没停下动作,他挪开办公室靠墙的桌子,把放在里面的行军床搬了出来,三下五除二地打开放平,又从铁皮柜子里取出被褥,平整地铺好,但找了半天,枕头却不见踪迹。他在漆黑的房间里伫立,周边没有一点声音,回忆中的豪情壮志与现实的枯萎呈现巨大的反差,他很沮丧,机械地寻找着枕头,感到无所适从。齐孝石浑身上下摸了半天才找出香烟,但找了半天却没了打火机。妈的,睡觉没枕头,抽烟没火,这简直就是自己生活的隐喻。齐孝石正烦着,身后突然发出了声音,灯也亮了。

“老齐,还没睡?”

齐孝石回头一看,来人正是龚培德。

“操,找不着枕头了,睡什么睡。”齐孝石酒劲还没过,说起话来像孩子般的沮丧。龚培德脸色青灰,愁眉不展,他下意识地帮齐孝石在屋里寻找,走了几步从一个椅子上拿起了一个枕头。

“是这个吗?”龚培德问。

齐孝石摇摇晃晃地过来细瞅,“是,拿他妈我的枕头当靠垫,小吕这兔崽子……”齐孝石轻声地咒骂。“你有事儿吗?”齐孝石想起了龚培德还在身边。

龚培德欲言又止,抿了半天嘴唇也没说话。

“没事我睡了啊,和老赵这孙子喝大了……”齐孝石对龚培德还算客气,但两人毕竟不是一条船上的人。

龚培德知道这是逐客令,但还是没走。他本想说,“老齐,咱老哥俩喝点去”,但齐孝石此刻已酒足饭饱。龚培德哑巴似的站在那里,一点没有往常的骄傲和自信。“你是不是有事啊?”齐孝石一屁股坐在行军床上,靠着枕头说。

“嗯,也没什么事,就想和你聊聊。”龚培德说。

“聊?聊什么?有什么可聊的?”齐孝石半卧着说。他的酒劲退了一些,表情又恢复了大大咧咧的样子,他对待龚培德一直是这个态度。

龚培德拉过把椅子,坐在齐孝石旁边,两人隔着一米左右的距离,正好可以摆个饭桌。但现在是在办公室,既没有饭桌,也没有白酒、花生米,就空空地隔着那么个距离。

“老齐,咱们认识多少年了?”龚培德没头没尾地说。

“多少年了?我不记得了。”齐孝石没好气地说。

“三十年了,三十年啊。”龚培德说。

“陈芝麻烂谷子的……你有事吗?有话直说。”齐孝石说。

“没事就不能找你聊聊?”龚培德反问。

“行,没问题。你是头,我是兵,你是大拿,我是碎催,无论是聊天还是做思想政治工作,我都得听着。怎么着?用我立正稍息吗?”齐孝石拿出一颗烟叼在嘴里。

龚培德取出打火机打着,送到齐孝石面前,齐孝石犹豫了一下,把烟嘴迎了过去。他没接齐孝石的话,自顾自地说:“记得那时咱们都二十多岁,你最大,老赵第二,我最小。”龚培德对着天花板笑了一下,“你最能折腾,老赵最腼腆,我最听领导的话。预审科一开会啊,你准迟到,动不动就捅娄子,老科长没少替你扛雷。老赵呢,踏踏实实的,跟现在一样,没审出几个大案子,也没犯过啥错误,内勤干了十年,又被调到技术,这一辈子踏踏实实风平浪静的,也挺好。”龚培德说得很感慨。

“你撒什么癔症,到底想说什么?”齐孝石疑惑。

“呵呵,没什么,就是觉得感慨,这一晃几十年了,好像就在昨天。现在想想,咱们年轻时你争我抢的,都想冲在前头,但最后能得到什么呢?什么也得不到。”龚培德说。“别跟我这念秧儿,我是一辈子什么也没得到,你能没得到吗?笑话。”齐孝石有些反感,“我马上就退休了,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一辈子除了年轻时挣蹦过几下,还不是闷了这么多年。你不一样啊,预审支队的大支队长,好几个二等功、三等功的,全国预审能手,咱俩不一样,不能往一块扯。”齐孝石吸了一口烟说。

“你呀,老齐,这么多年了,你还在怪我?”龚培德说。

“怪你?我怪你什么啊?”齐孝石索性跷腿躺在了行军床上。

“还不是刘松林那个案子让你背了黑锅。”龚培德少有地直接。

齐孝石躺在床上,眼睛看着天花板,一言不发。

“那确实是我的错,当时为了竞争预审科的科长,那个案件我不敢承担责任……让你背了这么多年……哎……对不住了……”龚培德缓缓地说,也掏出一颗烟,点燃,“什么叫铁证如山啊,就是口供与证据一定要紧紧相扣,不能有一点差错,重证据轻口供说的简单,但办起案来,谁能完全杜绝主观臆断啊。”

龚培德说完也沉默了,房间里顿时安静了,除了门旁的一个白炽灯损坏前的忽亮忽灭,世界仿佛都停止了运转。

10.十年旧案

时间一下就回到了2004年。非典过后的城市有种获得新生的轻松,公共场所重新开放,人们再次涌上街头,万物回春、百废待兴。

预审科却接到了经侦移送来的一起案件,本市新远集团的老总刘松林因为涉嫌一起经济案件被刑事拘留。新远集团是本市的纳税大户,主营房地产业务,在酒店、传媒、娱乐等方面也有涉及。因为案情重大,预审科决定由副科长龚培德亲自上阵作为主审。龚培德为此做了大量的前期工作,不但对刘松林的个人经历、家庭关系、企业情况做了全面的调查,还对新远集团近年来的经营状况做了资料搜集。经侦移送的罪名是刘松林涉嫌向非国家工作人员行贿,他为了获得一个项目的经营权,向对方主管人员行贿高达两千万元人民币。

这起案件虽然领导关注、金额特别巨大且涉及嫌疑人身份非同寻常,对于预审员来说有着不小的压力。但对于像龚培德这样的预审“名提”,这个案件的审理难度并不大。所谓向非国家工作人员行贿罪,实际上手段和罪名都和检察院管辖的行贿罪大同小异,只不过依照分工,属于国家工作人员的,由检察院反贪局负责,而属于非国家工作人员的,由公安部门负责。行贿和受贿,本就是拴在绳子两头的蚂蚱,一个认了,另一个也跑不了。这起案件人赃俱获,账目、受贿人的口供都基本拿下了,对待刘松林这样的行贿者,基本等于是瓮中捉鳖。

龚培德开始审理的时候顺风顺水,不到两天就拿下了基本口供。但事不凑巧,到了第三天的时候,龚培德突发疾病,腹泻不止,被紧急送到医院治疗,这审讯刘松林的工作就被紧急调到了齐孝石手里。齐孝石没有怨言,临危受命,迅速熟悉材料,蓄势待发。而就在他接下刘松林的审讯工作后,却发现了不同寻常的问题。

刘松林全面翻供,之前关键性的供述环节不但被全面推翻,而且都有了合理的解释。齐孝石费解之极,他反复查看之前龚培德做过的笔录,又详细研究了经侦所做的前期工作和大量获取的证据,不明白龚培德怎会在一夜之间就从混沌变为开悟。这时,刘松林聘请的律师团同时在外界施压,说公安局错抓好人,让本市的优秀企业家身陷囹圄,一时舆论哗然。经侦的领导也顶不住压力,多次过来和预审开会,询问刘松林的下一步处理到底是该报检察院批准逮捕,还是直接取保候审。齐孝石综合分析了刘松林行贿的事实,让经侦配合他一起再做几步关键工作,争取不以口供为主要砝码,零口供批捕。于是警方再次讯问了涉嫌受贿的相关企业人员,得到的结果竟然也是全面翻供,企业人员称与刘松林的款项来往是正常的借款关系,而且还由其家属找出了之前打下的借条。怪事层出不穷,涉案公司的会计也紧急报告警方,说警方要其交出的账本丢了,和自己汽车后备箱的其他财物一起,被人窃走。齐孝石不信,让会计提供报警记录,没想到去刑警队一查,会计还真报案了。无奈中,齐孝石想到了调取刘松林行贿前后的监控录像,没想到监控室的水管漏水,把设备和录像带全部泡坏。一切证据都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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