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宫告状
次日一早，梁国公府二门外，停着一溜儿健马拉的大车。几个青衣小厮正在将一箱箱装得严严实实的货物往车上搬。
高墙影壁虽然挡住了一多半的寒风，可今早的天气却着实冷得很。
外院管事萧正手持一管毛笔，忙着清点堆积如山的货物。待有人往车上搬一箱，他就往案头的记事簿上划拉一笔。
一阵阵雪风刮过，他被冻得直跺脚，口中连声呼喝：“唉唉唉，你们几个手脚都麻利点儿!这天儿眼瞧着又要下雪了。再多耽搁一会儿出门，路只怕就更不好走啦！”
“噗通”一声，一个青衣仆役踏上了街沿儿上的碎冰渣子，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了手中沉甸甸的箱子。
萧正面色一变，高声斥道：“哎哟，祖宗！你们可当心着些吧，这些可都是精细玩意儿，小心给磕碰坏了！”
又道：“哎哎哎，留神脚下。真是快被你们给气死了！”
小厮们身上的夹袄都已经被汗湿。他们索性脱了外面的罩衫，使行动更加利索。
萧正转身瞅见他们一个个正准备宽衣解带的样子，忙厉声喝止道：“哎哟，作死的东西！还不赶紧穿上吗？这二门上偶尔也会有嬷嬷、姑娘们路过。若是瞧见你们这副衣衫不整的模样，告到主子们那里去，可仔细你们身上的皮！”
一个小厮涎皮赖脸地道：“正爷，说什么有姑娘们路过呀？！我在这里足足忙活了大半天啦，连一只母耗子也没瞧见过？早知道是这样，还不如一直留在门房那儿蹲着呢。至少还能三不五时地瞧见个大姑娘啊，小媳妇从咱们府门口经过呢！哎，您说说，这些内院儿里的姑娘们咋一个个都养得跟个娇小姐似的，就那么难见到呢？”
他这话惹来了小厮们的一阵哄笑。
这些人嘴上胡说八道，手脚却一刻也不耽误，嘴里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在空气中吐出了一串白烟。
萧正方方正正的脸一黑，沉声喝骂道：“胡咧咧什么呢？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地方？这二门上是你们可以肆意调笑的地方吗？一群不知死活的蠢东西！”
他肤色黝黑，长着一张国字脸，平日里就极是端严方正。府里人都暗地里给他取了个“教书先生”的绰号。
此刻，他一发起怒来，样子着实有几分吓人。
一众小厮都被唬得不敢做声，只得规规矩矩地又重新把衣衫罩好。
正在此时，一个穿着褐衣粗布袄的微胖妇人一只脚跨在门槛上，挥动着手绢，压低着嗓子唤道：“平安，平安！来，快来！”
正站在车上检视货物的一个小厮抬头应了一声，“嗖”地一声从车上窜了下来。
他十二三岁的模样，身材瘦小，看起来还只不过是个半大点儿的孩子。一张猴儿般的尖脸，乌溜溜的眼睛，却甚是机灵。
平安身手矫健地几步窜上楼梯，被那妇人一把拽住袖口，硬往门背后拉。
萧正明明瞧见了，却只装作没看见，仍呼呼喝喝指挥着人搬运东西。
门后，平安一面用袖子擦着头上的汗，一面问道：“娘，啥事儿？您就在这儿说呗，我们还赶着搬东西，待会儿要送去晋王府呢！”
那妇人回头啐了一口，在平安头上弹了个爆栗，骂道：“谁说是老娘找你有事儿啦？死孩子！若是没好事儿，老娘犯得着这么大冷的天儿，巴巴地跑过来寻你吗？废话少说，赶紧跟上吧！”
平安猛咽了一口口水，不敢再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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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着抄手游廊，转过怪石嶙峋的假山，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残败的荷塘上坐落着一架凉亭。亭子四周都挂着避风的暖帐。
这凉亭孤零零地矗立在寒风中，更显得萧索凄凉。
一个裹着湖绿色披风的丽人矗立在亭边凭栏远眺。披风下露出葱绿色襦裙的一角，正是萧锦玉身边的大丫头翡翠。
还离得老远，那胖妇人已自觉地停步。她向平安打了个手势，让儿子独自过去，自个儿则站在岔路口把风。
平安伶俐地点了点头，矮着身子，一溜烟儿钻进了凉亭。
他拿头便拜，口中殷勤地唤道：“平安给翡翠姐姐磕头，姐姐安好！”
翡翠蓦然回头，唇角边噙着一抹淡然笑意。
她不慌不忙地在铺了软垫的胡凳上坐了，尖尖的指甲划过怀中抱着的手炉，温和地笑道：“平安，听你娘说，你三姨夫在晋王府里升任了二等管事，如今在王妃娘娘跟前也得了些脸面。就连你日常过府，也能得些觐见王妃的机会，可是真的？”
平安略带点儿得意地道：“是真的呀。在姐姐面前，小的可不敢胡乱夸口。就是上个月，新夫人派小的去送晋王府东西，小的还有幸跟着三姨夫到王妃面前回过一次话呢。当时，王妃还夸小的口齿伶俐来着！不过，我爹也说了，三姨夫如今能在王妃娘娘面前得脸，那也是因着跟咱们府里的这层关系。”
翡翠淡淡一笑，并不接口。
平安眼珠子“咕噜噜”一转，又道：“姐姐可是有事情要吩咐小的？姐姐放心，只要平安能力所能及，定当竭力为姐姐办好。”
翡翠轻咳了一声，勾唇道：“嗯。你倒是乖觉得很，难怪连王妃娘娘也夸奖你。好吧，我这儿正好有件事，烦劳你去替我办一办。”
“烦劳二字却不敢当。什么事儿，姐姐尽管吩咐就成！”
“你附耳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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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雪风刮过，胖妇人禁不住打了个颤栗。她一张胖脸冻得发红，时不时踮起脚尖向凉亭这边张望。依稀瞧见儿子平安匍匐到了翡翠脚边，与翡翠耳语起来。平安则一个劲儿地点头。
良久，平安后退数步，复又向翡翠叩头道：“姐姐放心，这点子小事，平安定能不负所望。”
翡翠微微一笑，眼神若有似无地瞟了瞟立在亭外的胖妇人。
平安已明其意，立即承诺道：“翡翠姐姐不必担心。为姐姐办事，平安明白，这最首要的便是守口如瓶四个字。纵使我娘问起，平安也绝不会泄露半句的。”
翡翠会心一笑，向他满意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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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马“吱吱嘎嘎”地起行，穿过重重府门，出了安平巷，往城北而去。
平安坐在车辕上，从袖子里扯出一块雪白的冰糖糕塞进嘴里。
身旁的小厮满含羡慕地道：“平安，你娘可真疼你，总是三不五时的给你塞点好东西。哎，如今你三姨夫又做了晋王府的二等管事。只怕你很快就要出人头地了。说不定还能进书房，跟在世子爷或者是二爷身边伺候呢。真好！哎，真是同人不同命！”
平安斜着眼睛，不屑地瞪他一眼，顺手又从袖笼里扯出一块糕来，丢给他道：“给给给，拿去，吃吧，吃吧！你就只会惦记着点儿吃的。没出息的家伙！伺候少爷们有什么可羡慕的呀？我告诉你，在咱们府里，只有替县主办事，那才算是真……”
他小鼻子一皱，悄悄在袖笼中竖了竖大拇指。
大口啃着糖糕，一脸满足之色的小厮听得此话，憋不住笑出声来：“平安，你小子怕是在发梦吧！替县主办事？县主是什么人？那可是金枝玉叶，天仙似的人物！还需要我们这样的人替她办事？呲，你要是能远远瞧上她一眼，只怕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这样的主子会有什么事情吩咐你去办？美死你吧！”
平安也不去理他，暗暗挺了挺胸，骄傲地昂起了头，瞬间觉得自己比旁人都高贵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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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忙的晋王府前院人声鼎沸，萧忠正指挥着小厮们从马车上一箱一箱地往下卸货。
顾万山腆着肚子从院外走进来，远远地就高声与萧忠打起了招呼。
平安一眼瞅见自家三姨夫来了，也忙不迭地放下手上的活儿赶过来搭讪。几个人相互寒暄着、说笑着，模样甚是亲昵。
“忠叔，您老先请进屋里喝杯茶，我过去跟高总管禀一声。这府内府外的杂事儿太多，招呼不周的地方还请多担待啊！”虽然刚刚升任为王府的二等管事，可顾万山的态度还是一贯的热络可亲。
萧忠对他的低姿态甚为满意，也亲热地笑道：“客气，客气啦。顾管事恭喜恭喜啊！”说着顺手从怀中摸出一个小方盒，悄悄递到顾万山手上，道：“顾管事高升，也没什么好东西可恭贺您的。这个小物件看顾管事可还喜欢？若是不合心意，我下次再去寻些别的玩意儿来。”
顾万山含笑接过盒子，大庭广众之下不方便直接打开，便小小地隙开了一条缝隙，眯着一对儿金鱼眼往里面瞧去。
只见，湖绸的锦缎料子上搁着一块儿成色上佳的鼻烟壶，上面还镂刻了精美的山水图纹。
顾万山乐得见眉不见眼，连连谢道：“哎哟，多谢多谢！忠叔可真是有心啦！这怎么敢当呢，怎么敢当啊？！”
他口中虽在辞谢，手已迅速地将小方盒往袖带里塞去，又说道：“请忠叔先到茶房里去喝茶稍待，我这就带平安进去，先瞧瞧情况。”
说着，朝平安一使眼色，对着萧忠抱拳拱手，笑眯眯地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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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跟在顾万山身后亦步亦趋，往外院回事处而去。
顾万山头也不回，只悄声问道：“怎么？我升二等管事的事儿，府里上上下下都知道啦？”
平安骄傲地道：“那当然！我爹说，这是一等一的大喜事儿，可给咱们家的长脸啦。俺娘恨不得嚷嚷得全大兴城的人都知道呢！”
顾万山心里得意，脸却拉了下来，警告道：“跟你爹你娘说，好生管教你那几个不成器的兄弟，别一天到晚地在外面瞎得瑟。晋王府的规矩大，可不兴仗势欺人那一套。若是他们闯了祸，得罪了人，就连我也保不住他们！”
平安哎哎地连声应承。
顾万山转转眼珠子，又低声问道：“最近，你们府里可好吧？自从上次被围了以后，没发生啥大事儿？”
平安赔着小心，道：“没有。那件事儿以后，国公爷就更加不喜欢出门了，成天待在书房里闭门谢客……”
顾万山脚步骤停，一个转身。平安冷不防一头撞进了他怀里。
顾万山一把拽开平安，没好气地道：“你小子不老实，可没对我说实话啊！”
平安揉着撞疼的鼻子，委屈道：“没有啊？三姨夫，我哪儿敢啊？”
顾万山环顾四周，冷冷地道：“我怎么听说昨日萧世子跟郧国公府的王奉孝打架，还受了伤呢？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啊？”
平安恍然大悟道：“嗨？！我当您想问什么呢？原来是这事儿啊！谁说不是？！咱们家世子爷最近点儿背，走哪儿哪儿不顺，做啥啥不成。这次可把国公气得不轻。你说说郧国公府上的那家子哪一个是讲理的主儿？昨天直闹到后半夜才安生下来。据说，新夫人都快被他们给烦死了！”
顾万山凝眉道：“你家世子伤得可严重吗？”
平安挠挠头道：“说严重，倒也不十分严重。只不过折了腿骨，怕是得在床上休养好一段时日呢。”
顾万山道：“那，那个王奉孝呢？”
平安瞪着眼睛，不忿地道：“他？据说也伤得不轻吧。可我觉得那纯是扯淡。那么多人就只围着咱家世子爷一个人打，他还能伤到哪里去啊？”
顾万山沉吟了一会儿，提醒道：“一会儿王妃问起来，你可要小心应对，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自己先掂量掂量清楚！”
平安挠挠头，揣度道：“三姨父，晋王妃娘娘是咱们萧家嫡出的姑奶奶。咱们两府又是实打实的血脉姻亲！眼下我家世子爷挨了打，国公爷一向低调谨慎，不敢轻易得罪了人去。可王妃娘娘总不能眼睁睁地瞧着自家大侄子受委屈吧？”
顾万山鼓起一对儿金鱼眼，骂道：“你个小孩子知道个屁？小辈儿们在外面口角打架，王妃娘娘怎好随便掺合？一个不好，难免要落个包庇袒护娘家人的恶名……我家王爷最不耐烦的就是这些破事儿！总而言之，大人的事儿，你可别多嘴啊，小心……”
他扬手一挥，貌似想要给平安一巴掌，直吓得平安缩紧了脖子。顾万山却已收回手，不再理他，扭头便走。
平安一撇嘴，不满意地哼哼道：“切，怪道说县主今早要劝国公爷给东宫送去一份儿厚礼呢？原来是想借助东宫之力来弹压一下王家啊！不过也是……眼下除了圣上之外，能降得住郧国公府的，怕也就只有东宫那一位了？”
顾万山一愣，立刻停步问道：“你嘀嘀咕咕地说什么呢？”
平安噘着嘴，委屈道：“三姨父，您看啊！咱们家国公素来与人为善，不愿意得罪了京中高门，可这事儿吧，毕竟攸关萧家的脸面，总不能任由着王家一直这般无理取闹，欺负到头上来吧？若是晋王和王妃娘娘要独善其身，不能出面主持公道，那必然就只能去求求太子爷啦！我可听说自从上次婚宴之后，太子爷一直郁郁寡欢，成天想着如何重振东宫的声威呢。这个节骨眼儿上，若国公爷肯诚心去求一求，说不准还真能替我家世子出了这口恶气呢……”
他又环顾左右，低声神秘地道：“我还听说，圣上其实早已怀疑上次那事儿吧，是有人故意调换了一幅昔年犯官家眷的书画，存心要栽赃陷害东宫和太子殿下的……哎，只可惜秘阁左佥事已悬梁自尽，宫里面查来查去，一直苦无证据，圣上才不好公开替太子爷翻了案。”
他“嘿嘿”一笑道：“据说啊，太子到现如今也没弄明白那副绣屏到底触犯了皇后的什么忌讳……他压根儿就不知道宫中曾经还有一位尉迟姑娘，也是出身名门，乃昔年尉迟迥将军的亲孙女，所以哑巴亏才吃大了！”
“如今出了这档子事儿，说不准是个大好机会呢？太子爷若肯出手主持公道，给了王家小子一个教训，卖了萧家一个大大的人情。不仅能重塑东宫的威望……呵呵，世子爷可是萧家的命根，只要能替他报仇，我家国公和县主还不得对东宫感恩戴德呀？！该告诉太子爷的自然会全盘托出。这莫不是就叫做什么……哦，各取所需……”
顾万山心头“咯噔”一声，鼓起一对金鱼眼，骂道：“住嘴，胡说八道！那怎么行啊？！萧家与晋王府可是坐在一条船上，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哪有另寻东宫出头的道理？对了，你这些昏话是从哪里听来的？”
平安圆圆的眼珠子一咕噜，故作神秘地道：“这可是主子的秘密……”
他的小肚子里早已乐开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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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平安去过晋王府的第二天一大早，王妃萧氏就请旨入了宫。她亲自到凤仪殿参见了自己的婆母独孤皇后，碰巧撞到了入宫觐见的郧国公府老夫人。
这位老夫人倚老卖老惯了，根本不顾晋王妃萧氏在场，一上来就告了萧铉和梁国公府一状，话里话外尽是黑白混淆，是非颠倒。
她直指萧铉借酒装疯，无礼在先，竟将她王家的宝贝疙瘩，三代独苗王奉孝打成了重伤，至今仍躺在床上，昏迷不醒、性命垂危。
萧氏脸上一阵发青，一阵发白，只碍于皇后娘娘的面子才不好发作。
独孤皇后良言相劝，终归是劝不住。郧国公府老夫人在凤仪殿前呼天抢地，定要皇后娘娘替王家主持公道。
内宫里闹得惊天动地，消息很快传到了前朝。
皇帝震怒，即刻传旨宣召梁国公萧琮及世子萧铉入宫问话。
诏令一到，梁国公府又是一阵人仰马翻。
自受伤之后，萧铉整个人一时清醒，一时糊涂。早间起来，又被喂了一贴安神汤药，此时此刻还在沉沉昏睡，伤痕累累的憔悴模样实在不宜进宫面圣。
可梁国公萧琮到底不敢抗旨不遵，只得让人抬来一架胡床，将萧铉连人带床一并抬入宫去。
兰陵县主萧锦玉似早有所料，已穿戴整齐，请求与父兄一同进宫觐见。
萧琮听说女儿也要跟去，心中莫名安定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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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国公领着女儿萧锦玉，抬上儿子萧铉匆匆而来。
一行人刚走上议政殿外的抄手游廊，远远就瞧见一名身姿英挺，衣饰华贵的翩翩少年峨冠博带，如临江仙一般驻立在回廊拐角处。
他背手远眺，似乎正在欣赏风景。不远处，恭立着一名紫衣內侍，却是河南王杨昭和他的近侍沈元康。
一行人赶忙上前行礼问安。
河南王杨昭生得不似晋王那般威武勇猛，倒继承了其母萧氏的柔婉和美貌。他眉眼如画，丰神俊朗，身子看上去有些柔弱，却是个标准的美男子！
一见萧琮与萧锦玉等人，他显得格外和蔼可亲，彬彬有礼：“舅父不必多礼。快快请起吧。”
随后又向萧锦玉点头示意，目光随即落到了由四名仆从合力抬着的萧铉身上，无比关切地问：“只听说铉表兄受了伤，可要紧吗？”
梁国公萧铉哀叹道：“犬子不肖，有劳殿下挂怀。太医说他的伤势不轻，又折了腿骨，至少得在床上躺上十天半个月的。”
杨昭轻皱了眉头，却依旧是言辞清雅，态度温煦：“此事我已听说了。舅父放心，皇祖父英明睿智，必有圣断，绝不能轻纵了那些个坏人。还有，母妃今晨也入了宫，此刻正跟在皇祖母身边侍奉。舅父一切安心便是！”
他这话无疑让萧琮的心头一宽，连声致谢。
萧锦玉抬起头来，若有所思地扫了河南王一眼，发现杨昭也正向她看过来。
眼神一触，萧锦玉眉心血痣一挑，又立即垂下了眼睑。
萧琮再三向河南王道谢作别，这才在迎出门来的高迎祥指领下，入殿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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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政殿中，皇帝端坐正中，侧手边陪坐着独孤皇后。皇后身后还侍立着低眉敛目，一脸柔顺的晋王妃萧氏。
郧国公府老夫人此刻正坐在殿中，悲悲戚戚地抹着眼泪。郧国公王谊黑着一张脸，陪在母亲身旁。
梁国公萧琮心情沉郁，诚惶诚恐地领着萧锦玉等人上殿行礼。世子萧琮被人用胡床抬着，仍旧没有要苏醒的迹象。
皇帝见此情状，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问道：“萧卿啊，今日一早郧国公府老夫人就入宫告状，说是你家萧世子无故打伤了她家的王奉孝，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萧琮惶恐道：“启奏陛下，微臣无能，没能好好约束逆子。两个小孩子年轻气盛，又多喝了杯酒，就在坊间胡闹，下手难免失了轻重。这都要怪微臣教子无方，还请陛下恕罪。”
皇帝还没来得及开口，王老夫人已气哼哼地告状道：“什么小孩子打架，失了轻重？你这是在说谁胡闹呢？明明是你家大郎借酒装疯，打伤了我家奉孝。如今，却在圣上面前巧言令色、推卸责任。当真是岂有此理！！！”
王老夫人上来就是一副咄咄逼人、兴师问罪的蛮横态度，令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皇帝冷着一张脸，好言安抚道：“老夫人不必心急。朕既已知晓此事，孰是孰非，稍后定当查个水落石出，给你一个交代！”
接着，他又对萧琮肃然道：“梁国公，打架起因究竟是什么？两个小子往日可有冤仇？你都查问清楚了没有啊？”
萧琮擦了擦头上的汗，惭愧地道：“微臣无能。逆子伤重，回府后就一直昏昏沉沉的。微臣，微臣至今还未能将事情的始末问个明白。”
王老夫人撇了一眼躺在胡床上死样活气的萧铉，冷哼一声：“哼，你既问不出来，那不如就由我来告诉你吧！你家这小子自己窝囊，就处处见不得别人家好。我孙子自在旁边吃酒玩闹，他看不惯就上前挑衅打人，莫不是以为酒楼只为着你萧家开的吗？……如此仗势欺人，是几番道理？”
萧琮被她一连串恶人先告状的无耻行径气得不轻，强忍委屈道：“老夫人说得不过是一面之词。依在下看，孰是孰非还是兼听则明。只是我家孩子伤得这般重，你们如今都已亲眼瞧见了。纵使他真有什么不当之处，也算是得到了教训，还望你们高抬贵手，就此放过了吧！”
“呸！”王老夫人一口唾在萧琮脸上，怒道，“你只说你家孩子伤重，那我家奉孝呢？我家奉孝，可怜见的，现在还躺在床上，下不了地呢！你是没瞧见他鼻歪眼斜的可怜模样。要知道他可是我王家三代单传的命根子。若是有个好歹，你，你赔得起吗？奉孝要是有个万一，我，我老婆子也不活了！”
萧琮受了唾面之辱，脸上一阵发烧。而王老夫人此时却已经掩面嚎哭起来了，仿佛正承受着什么剜心之痛。
郧国公王谊沉着脸，阴阳怪气地道：“阿娘，莫急。圣上明见万里，自然分得出亲疏远近。既然有二圣为咱们做主，绝不能让奉孝吃这个哑巴亏！”
他的话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皇帝听出王谊话语之间明里暗里的胁迫之意，眉心渐渐皱成了个川字。
独孤皇后忙笑着，出面打圆场，道：“是啊，老夫人稍安勿躁。这两个孩子都是我和圣上看着大的，都是好孩子。其中必定有什么误会。待会儿等陛下查问清楚了原委，自有圣裁……”
王老夫人哭道：“误会？！什么误会啊？皇后娘娘，这还用得着再继续问下去吗？他家萧世子近来是副什么样的德行，您出去打听打听。京城上上下下何人不知，哪个不晓啊？他自己攀不上高枝，癞蛤蟆吃不到天鹅肉，便日日在坊间借酒装疯，还拿我家奉孝撒气！真当我郧国公府是软柿子，可以任意捏圆搓扁的吗？这，这还有天理吗？！”
皇帝、皇后、晋王妃脸上都不免有些尴尬。他们自然明白王老夫人口中的攀高枝，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指的是什么。
按道理讲，萧铉与南阳郡主间的事本就是皇家做得不够地道。早前信誓旦旦，之后出尔反尔，硬生生地拆散人家好好的一对儿有情人。
二圣虽嘴上不说，心底都很清楚其中的原委。只是，这话却不能摆到台面上来说，否则对谁都不好。
孰料郧国公府的这位王老夫人本就不是盏省油的灯。
郧国公王家乃是岐山王氏的旁支，早年家境寥落，一度只能依附于嫡支生存。
王老大人，单名一个显字，幼时勤奋好学，善于钻营，曾做到过凤州刺史。他的妻子贾氏，也就是如今的王老夫人却出身于市井屠户之家，据说年轻时还亲自操过杀猪刀。
这位王老夫人大字不识一个，更没什么见识，性情泼辣，是出了名的爱护短。
因其子王谊救驾有功，这一支王姓才得以飞黄腾达起来。这位老夫人虽后来跻身权贵，实质上还是个粗鄙村妇，平日里行事多为京城贵妇们所不齿。
王老夫人这两天来只一心想着如何为孙子找回场子，哪里有想过那许多弯弯绕绕？现下更是倚老卖老，不管不顾地信口胡诌一通，也不管别人脸上挂得住、挂不住？
她根本没去搭理其余人的脸色，只是“心肝肉啊，痛煞我也，活不成了……”之类，捶胸顿足地直嚎个不停，搞得殿上的气氛无比尴尬。
梁国公萧琮直气得面色如铁。他自恃身份，又不好在御前与一个妇道人家多做口舌之争，只得忍气吞声。
忽听一个柔亮的女声，晏晏轻笑道：“老夫人说得是。我兄长萧铉一向风评如何？是什么样人？贵府的王世子又是什么样人？京城上下自有公论。二圣就算不出去打听，想必也早有耳闻。老夫人又何必如此心急着辩解呢？”
答话的却是萧锦玉。王老夫人被她这话一噎，有点发怔，扭头看向萧锦玉。
只见这个小姑娘面色沉静，谈吐文雅，自有一派雍容气度。
王老夫人不禁怔住了。
要知道萧家来到大兴之后，言行低调，颇受好评。萧铉温文有礼、气度非凡，岂是王奉孝这样一个成天只知道斗鸡走马的纨绔公子可以相提并论的。
若真要一论风评，那绝对是萧铉在天，王奉孝低到尘埃里去了。
虽说萧铉近来为南阳郡主的婚事而情殇难愈，关于萧家的闲话也逐渐变得多了起来，可是其中不乏同情和惋惜之意。
王老夫人脸色难看，郧国公王谊浓眉一拧，正欲出声呵斥。
却听萧琮已率先出口道：“锦玉！休得无礼！”
萧锦玉浑然无惧，向着二圣束手为礼，道：“启奏二圣，我兄长萧铉虽神志未复，可据兰陵所知，事发当时乃在闹市之中，想必围观路人定然不少。所谓旁观者清。陛下只要派人前往察访，孰是孰非，自然会水落石出了。”
皇帝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萧锦玉几眼，心道：这孩子怎么又来了？最近倒是见了她好几次！
他的目光又转向郧国公母子，终于点了点头。
晋王妃萧氏躲在独孤皇后背后，这时忽然抬起头，悄悄横了萧锦玉一眼。
王老夫人拿着帕子揉了揉发红的鼻尖，立刻出声反对道：“不行。那些个刁民、粗胚的话如何信得？！谁知道他们会不会被有心人收买，跑出来作伪证，诬陷我家奉孝啊？”
郧国公王谊也附和道：“不错。陛下，微臣多年来，一心只为陛下尽忠，在京中得罪了不少人。臣唯恐有人趁机滋事，存心陷害我郧国公府！还望陛下明鉴。”
皇帝捻须沉吟。一时间，众人都茫然无计。
独孤皇后提醒道：“陛下，这手心手背都是肉，咱们冤枉了哪一方都不好，还是要查问个清楚！臣妾想，若是老夫人和郧国公信不过其他人。倒不如等萧世子醒了再问问他……”
皇帝正欲点头赞同，却听有人冷“哼”一声，插口道：“谁知道他什么时候会醒啊？这世上有人天生会做戏，此刻只怕还想着要怎样浑水摸鱼，拖延时辰呢！哼，诈做不醒，逃避责任这样的事儿也不是做不出来！”
说话的竟是一脸鄙夷的郧国公王谊。
萧琮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忍不住出言驳斥道：“郧国公请慎言！此事不过是孩子们之间发生的一点儿小矛盾，你又何必东拉西扯。同样是为人父母，听说王世侄受了伤，在下心中也难过得很。我萧家之人个个敢做敢当。你儿子伤了，可我儿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人如今就在这里，你大可以亲眼瞧瞧，若还是不信，也可以请位御医过来验伤，又何必句句出口伤人？！”
萧琮这话说得掷地有声，王谊冷哼一声，正待针锋相对，王老夫人已撒泼道：“你们都敢动手伤人了，我们说说还不行吗？好啊，验伤就验伤。我倒要看看，他死不死得了。他至少还能被抬进宫来，可我家奉孝呢，我家奉孝却被踢伤了命根……我可怜的孙子呀……若是王家就此绝了后，我，我还有什么面目去见列祖列宗啊！”
她又拍着大腿又嚎了起来。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难怪这一家子不依不饶，原来是因为王奉孝被萧铉踢伤了那话儿。
一想到郧国公府世代单传。这下恐怕当真不能善了，梁国公萧琮只感觉一阵头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