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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宿命牵绊 夜探东宫

夜探东宫

是夜,铅云密布,无星无月,四下里伸手不见五指。

位于紫薇宫左翼的东宫门口火炬高燃。一队羽林卫手持火把,列队而来,从坐落着两尊巨大石狮子的殿门前巡逻通过。

远方,隐约传来一更的梆鼓响。

“镗镗镗……”

半空中,一条宛若幽灵的鬼影御风而来,在黑漆漆的殿宇飞檐间穿插而过。一晃眼间,已钻入了檐下的阴影,与浓黑的夜色融为一体。

“咕咕咕,咕咕咕”老槐树上的枭鸟瞪着巨如铜铃的眼睛,扑腾了两下翅膀。

从四面八方的暗影之中突然钻出数十条灰影。这群夜行人个个轻功不弱,在平房的屋瓦上仍是行动如飞,如履平地。几个腾挪纵跃,又已隐没于夜幕之下,躲得看不见了。

“啊呜~”已在皇城打更多年的老更夫提溜着一盏灯笼,手敲梆鼓,打了一个悠长的呵欠,继续蹒跚着脚步,穿过冗长幽暗的永巷。

他刻板地扯开嘶哑的喉咙朝天高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天干物燥,小心……”

一嗓子尚未嚎完,余光陡然瞟见远处飞檐……那,那上面竟然立着一个黑黢黢的影子。

老更夫喉头一哑,后半句吆喝竟被生生卡断。

紫薇宫恢宏的殿宇层叠,高耸的屋檐上铺满了特制的琉璃瓦。一踩上去滑不溜丢,根本站不稳脚。

那条黑影却如挂在天幕上的布偶一般,随风飘荡,脚下仿若压根儿就没有生根。

影子似乎极为警醒,已然察觉到危险。老更夫正想去揉一揉眼睛,突地眼前一花,再次定睛去瞧,四下里空荡荡的,哪里寻得见半条鬼影?!

究竟是人?还是鬼?老更夫惊恐地使劲儿揉了揉已被岁月磨砺得有些昏黄的老眼,目光四下搜索……

雄壮的宫墙连绵起伏,巍峨的屋脊斜挂天际。夜幕之上铅云低垂,四周漆黑一片,竟无半点儿异样。

他长长地抒出一口气,后悔出门前不该贪嘴多喝了两口烧刀子。现下酒气上头,老眼昏花,险些被吓掉半条命。

老更夫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唉声叹气地捣鼓道:“妈呀,人吓人,吓死人。这大半夜的,啊哟喂,打死你这个老货!”说着,又迟缓地提步前行。

耳畔忽然刮过一阵劲风,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头顶掠过。

联想到皇城根儿里流传日久的各式鬼怪奇谈,老更夫只觉头皮一阵发麻,大冷的天,破夹袄里已出了一身冷汗。

他不敢再往天上多瞧一眼,低垂着一颗花白的脑袋,目光视地,哆哆嗦嗦地朝前挪步,口中默默念诵起佛号,只求保得今夜平安。

青砖地的灯影中忽拉出一条长长的人影。

老更夫背脊上寒毛直竖,战战兢兢地顺着影子的方向看上去,颈间一麻,就此失去了意识。

“咕咕咕”远处又传来一声声的枭鸟夜啼。自静夜中听来,让人忍不住毛骨悚然,为浓黑的夜又添了三分诡异的氛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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巍巍宫墙,深深院落。东宫门前,一位执戟武士悄悄活动了一下冻得有些僵木的手脚,朝火堆方向又挪了挪身子。

一驾青帏马车此时正停在侧门边。车辕上跳下一个脸蛋圆圆的小内侍。他年纪虽小,说话却一派老气横秋,对着驾车的老把式一阵低低吩咐。

“嘚嘚嘚”隐约有马蹄飞驰敲击青石板地面发出的声响远远传来,伴随着细碎的铠甲摩擦声和整齐的跑步声,显然有一队军容严整的队伍正向着东宫奔行而来。

值守东宫的戍卫们个个经验老道,听闻声响已察觉事情有异。不待值守校尉吆喝,所有人快速抄起手边的戟戈,如铜墙铁壁般挡在了东宫门口。

戍卫们严阵以待,以最快速度摆开了防御架势。值守校尉手按剑柄,威风凛凛地往队伍跟前一站,居然有一股摄人的威势。

那队人马来势不慢,很快就已出现在了视线之中。

值守校尉正欲出声喝止,忽见来队领头的一名将官,脚跨骏马,身披铁甲,手中还高高地举着一面金牌。

那金牌不大,单手可握,被火光一映,放射出道道金光,直晃得人眼花。

东宫的值守校尉心存疑惑。这队人马轻骑简从,不像是天子仪仗,只是那金牌看起来却很是眼熟。

这个时辰,宫门不是早该落锁了吗?

戍守宫门的侍卫本就是东宫的精锐,早见惯了大场面,此刻虽心存疑问,队形却丝毫不乱。

正在侧门边与车夫说话的小內侍机灵得很。他眼珠子倏忽一转,立即回过味儿来,正要悄悄转身,提步回宫报讯。

忽听得耳后有“呼呼”风响,一个巨大的黑影铺天盖地掩了过来。

这黑影来势极快,一招“飞鹰扑兔”,已提溜住了小內侍的衣领,就势一带,竟将他斜斜地摔将出去。

小內侍桩子不稳,“哎哟”一声惊呼,“咕噜噜”滚出老远。

众人皆被这迅如闪电的一扑惊得呆了。细看之下,才认出这条黑影便是方才骑在马上,领头飞驰的铁甲将官。

但见他自马上飞扑而前,直至将内侍摔脱出去,只在举手之间。

众人还未及做出反映。那人已右足点在车辕上,借力一个翻身,轻飘飘地落回到宫门之前,手上兀自高举着明晃晃的御用金牌。

他立身之处距离戍卫们不过尺余,不露声色地显了一手上乘武功。

此人生得须发张冉,狮鼻阔口,双目炯炯如电,相貌极其威武。

只听他低喝一声:“圣人微服巡幸,尔等不得惊慌喧哗!速速噤声退避。”

言语间,身后一行人马来势极快,像是从暗夜中陡然涌现出来的借道阴兵。眨眼功夫,已齐齐地停在了东宫门前。

当值的东宫校尉擦擦眼睛,认出眼前这名将军便是羽林飞骑副使程麟。

来得果真是御驾!值守校尉立时慌了手脚,率领一众戍卫们躬身下跪,拜道:“臣等恭迎圣驾!”

步辇的棉帘子缓缓挑动,从里面走出一抹身着明黄衮龙袍的魁伟身影。

皇帝左手袍袖一摆,背于身后;右手握拳,放在唇边,轻轻咳嗽起来。

一名身穿玄色缁衣,脚蹬皂靴的老內侍快步赶将上来,正是随侍皇帝的內监首领高迎祥。

皇帝轻轻将右手搭在高迎祥肩头,低头跨出步辇。

皇帝挥手道:“免了吧!”

值守校尉低声应诺,轻轻打了个手势。身后的戍卫们当即从中间分出一条窄窄的夹道。

伫立在庄严的东宫门前,老皇帝并不心急。如鹰般地目光四下扫视一番,他做了一个长长的深呼吸。这才袍袖一拂,背负起双手,稳步跨上了东宫前的一级级台阶。

背向火光,皇帝明黄色的身形似笼罩在一团浓黑的阴云之中,压根儿瞧不清他面上的喜怒,耳边只回荡这一个浑厚的嗓音:“朕不过是兴之所至,踏夜赏月,尔等最好管住自己的嘴巴!”

浑厚威严的声音在寒夜之中,更带上了三分追魂夺魄的森冷之意。

当值的东宫校尉压低了嗓门,恭谨答道:“是。”

一场惊变发生在须臾之间,又在须臾间结束。东宫门前又恢复了往夜的静寂,连夜宿的飞鸟也没有被惊动半分。

当皇帝一行从跪倒的士兵身边经过时,一个执戟武士忍不住抬头,望了望黑沉沉的天幕。

天边积着浓重的乌云,只有黑沉沉的夜幕,哪里来的什么月亮?他心中不免咕噜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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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的内书房明烛高悬,照得满室生辉。殿内烧着暖烘烘的地龙,角落里还摆着熊熊燃烧的几盆炭火,更使得一室生春。

杨勇身穿宽大的丝绒锦袍,披散着头发,一手执着酒樽,一手捏了块柔软的丝绢,正全心全意地擦拭着挂在案边的一副黄金战甲。

他脚边横七竖八地歪倒着好几个空了的酒壶。此刻,太子只觉得身子轻飘飘地,已有了六七分醉意。

手指轻抚过一片片冰冷的金甲片,就像是抚摸着情人光洁柔滑的肌肤。太子满心、满眼尽是柔情。

那黄金铠甲说来甚为神奇。在灯火的掩映下,耀目的金色里居然流动着一股子暗红色的血气。流光溢彩交辉间幻化成一道道光幕,蔚为壮观。

太子看得如痴如醉。忽听“吱呀”一声门响。一个小內侍随着一阵冷风扑入殿中。

太子厌恶地夹了夹眉心,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金甲不放。整个人似已完全沉醉于灿烂的光海之中拔不出来!

小內侍压低了嗓门,慌慌张张地禀报道:“殿……殿下,不好了!陛,陛下……来了!”

“什么?”太子听得不太真切。

“陛下,陛下来啦!”小內侍擦了擦额上滚滚而落的汗水,又复述了一遍。

“哐当”一声,太子手中的酒杯落地,不偏不倚地砸在他的脚背上。

一阵剧痛袭来,太子杨勇疼得吱哇乱叫,下意识地抱住脚跳了几跳。这股剧烈的痛感顿时使得他意识清明。

太子强忍疼痛,再次确认道:“什……什么?你,谁,谁来了?陛下?”

“是,是……陛下驾临东宫,正往书房这边来了!”原本口齿伶俐的小內侍这次总算是把一整句话说全了。

太子杨勇只觉耳边有阵阵雷鸣,不知所措地来回踱了几步,又原地转了个圈儿。

他强自稳了稳心神,才急切地高声吩咐道:“混账东西,还愣着做什么?快收拾,收拾呀!叫人,叫人进来服侍孤梳洗。来人啦!”

他急着向外间吩咐,却听得高迎祥的唱诺声已近在咫尺:

“圣人到。”

伟岸的明黄色身影一脚踏入了书房。

太子顾不得自己衣衫不整,鬓发散乱,下意识跪倒在地,纳头拜道:“儿臣,儿臣叩见父皇。”

小內侍得了太子的嘱咐,连滚带爬地爬在地上拾掇遍地狼藉的酒壶杯盏。听得这动静,他忍不住一个哆嗦,情急之下,便将一干东西悉数藏到了自己的棉袍之下。随即,俯身在地,一动也不敢再动了。

皇帝目光犀利,早将殿内的情形瞧了个一清二楚。他微微蹙眉,半晌不发一言。

室内寂静,太子听见自己身体如筛糠般瑟瑟发抖的声音。他努力想控制心中翻涌的惊涛,却只感觉有心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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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内院的小花园内,一班手持火把的队伍刚刚由抄手回廊处巡逻经过,渐渐行得远了。

就在此时,从阴暗的角落里涌出数条黑色人影,悄无声息地凑首一处,宛如几条从地府里钻出来的幽灵。

黑影们似乎心意相通,分工明确,手脚更加灵活利落。

几人分方位警戒,另三人凑头一处,互相打着手势,交流意见,快速分派任务。

片刻间计议停当,领头的一人双手比划了一个切换的手势。他右拳一握,几个黑衣人向左,几个黑衣人向右,立即潜伏而去。

花径深处,脸蛋圆圆的小內侍跌跌撞撞地从拱门内转了出来。他脚步沉重,飞奔而来,眼看就要与其中的一队夜行人撞个正着。

那些黑衣人异常警觉,个个都似生有一对夜眼般,眨眼间已各自分散隐蔽。

一人施展轻功,使出一招“倒挂金钩”。头下脚上,一个筋斗翻上了横梁;一人身子一晃,闪没于假山背后;一人顺势俯身,着地一滚,爬伏于花坛阴影之中。

眨眼功夫全都隐匿了行藏。

小內侍奔跑正速之际,压根儿没留意到身边的动静。只听他喘着粗气,慌慌张张地快步奔近,随着回廊转了个弯儿,又“呼哧呼哧”地跑得远了。

内侍前脚一走,隐在暗处的黑衣人们后脚就现了身。

他们望着匆匆而去的背影,立即聚拢起来,低声商议了几句,各自施展起轻功,悄悄尾随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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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之内,皇帝目光森冷地注视着伏跪于地,正瑟瑟发抖的太子杨勇,神思一时有些恍惚。

不敢置信,眼前这个看起来有些窝囊的男子竟就是自己曾经最为倚仗和信赖的长子。

犹记得,太子出世那会儿,生得虎头虎脑,肥壮可爱。

时间过得真快啊!一晃眼间,小小婴孩儿已娶妻生子,位主东宫。

回首当年,嫡长子的降世曾经着实令身为北周大将的杨坚欣喜不已。虽然素来端方持重,可他还是忍不住喜悦,将这个孩儿抱入怀中,好好地亲过、爱过,真心疼惜过。

那些年,周宣帝性情暴虐、喜怒无常,杨家根基尚浅、举步维艰,杨坚更是惶惶不可终日,生怕一不小心就会因功获罪。

相较于被送入宫中,名为联姻,实则人质的长女杨丽华和几个年幼的孩儿,长子的出世对于整个杨氏家族而言,更加意义非凡。因此,他自小就被赋予了更加尊崇的地位,备受权臣父亲的信赖与器重。

作为杨家的希望,杨勇自小就要接受最严苛的训导,“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皇帝又忆起某年严冬。清晨时分,寒气袭人。他裹紧了厚实的大氅,顶风冒雪,出府上朝。在经过演武场时,不经意地一瞥,却瞧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脸冻得紫红,口鼻中“呼哧呼哧”地呼出白烟,稚嫩的小胳膊、小腿,推拉踢打,一招一式做得有板有眼,那模样令人欣慰又心疼。

当几个幼弟还在乳母的怀抱中撒欢时,大儿子已承担起了家族使命,早早远离了温柔乡,奔赴在属于成人的战场。

最初,杨坚只希望他能够带兵打仗,驰骋疆场,撑起随国公府的偌大家业,掌控住北周的数万雄兵。

然而,随着野心一日日膨胀,爵位逐级攀升,杨坚已不再满足于昔年的那些荣光,也不再满足于自己的嫡长子是一个成天只会舞枪弄棒、浴血沙场的武夫。

作为帝国的承继者和千秋伟业的接棒人,登临帝国最高权力宝座的杨坚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他不仅要太子杨勇熟知兵法战阵,还要具备运筹帷幄的智计,精通权谋制衡的帝王术和宽严并济的治国之道。

也就是说,杨勇不仅要成为能在战场上百战百胜的将领,还要成为帝国史上承前启后的明君。

可说到底,太子在他眼中还不过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老皇帝一想到这里就觉阵阵心疼,并且心存愧疚。

每当他身临其境,终于明白什么叫做开国之君“曲高和寡”之时;每当他明明手握生杀之权,却还时时觉得力不从心,处处掣肘之际,他都会对这个属于帝国未来的孩子充满担忧。

这些年,皇帝夙兴夜寐,扫荡各方势力,就是想要为子孙们铺平道路,为大隋皇室奠定下千秋万世的不朽功业。

他遍寻天下,找来良师益友和辅佐之臣,日夜督促太子勤学上进。

与之同时,却又为太子的不成器、不完美而唏嘘懊丧。

多少个如今夜这般夜深人静的晚上,皇帝都会忍不住喟叹:做皇帝难,做开国之君更难,做一个想要流芳万世的明君难上加难。

推己及人,恼恨之余,皇帝总是尝试去理解太子的不容易,包容孩子的糊涂与荒唐。

只是这份身为人父的爱子之心,太子哪里又会知晓?恐怕在这个孩子的心中,他这位父皇永远是严厉、冷酷、凶恶的代名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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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努力地闭闭眼睛,压抑住心间的郁气,刻意放软了声音:“好了,你起来吧。”

太子如蒙大赦,“咕咚”一声从地上爬起来,却由始至终耷拉着脑袋,不敢抬头看父亲的眼睛。

皇帝恍若不知,问道:“夜这么深了,太子怎么还没歇下?明日不用早起,跟高仆射学习治国理政的吗?”

“启禀父皇,高仆射前日病了,尚需时日调养。儿臣这些天只跟着太学院的几位讲经师傅一起围炉论政。方才正准备更衣就寝,不知,不知……”太子貌似想问不知您老这个时候来做啥?可又怕说错话,惹得自家老爹不快,因此说半句又卡了后半句。

皇帝点点头,刻意忽略了仍匍匐在地上,正极力降低存在感的小内侍,以及从他棉袍之下漫溢而出的一角酒渍。

皇帝缓步走向那件金光闪闪的黄金铠甲,伸出粗糙的手指,抚在冰凉的金色甲片上,真心赞叹道:“传闻里说得便是它吧?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今夜若非朕亲眼看到,安知世间还真有这等好东西!”

太子一颗心突地悬了起来。他瞄了瞄皇帝老爹那张喜怒莫辨的脸,手脚发软,猛地一个趔趄,栽倒在地,颤声请罪道:“父,父皇,儿,儿臣有罪!”

额间汗水如雨,太子目光闪躲。

皇帝并不回头,眼睛依然流连在这件金灿灿的铠甲之上,兴味道:“哦?那你说说看,到底何罪之有啊?”

太子既惊且急,纵使在滴水成冰的冬日也被冷汗打湿了内衫。

他思量半晌,试探着开口道:“儿臣,儿臣错在不该玩物丧志,沉迷于俗物,以致于废寝忘食,有违圣人的教导。”

皇帝半晌无语,许久才放缓语气,谆谆诱导:“哎,儿啊!你阿耶出身行伍,而你也自幼热衷于武艺。这件金甲确是一件宝物。即便是朕,一见之下也甚为喜欢。更遑论你才多大年纪,怎能轻易勘破这世间种种奢靡繁华?人皆有所好,此乃常情,原也怪不得你。”

他背转身,虚指了指金甲,语气陡转严厉道:“只是这一两金,万铢钱。平头百姓之家纵使辛苦劳作十年,也未必能攒得下区区一两黄金!可见,吾等还远未到可以肆意奢侈、享乐的时候……”

“大隋如今群狼环伺,几成困兽之局。南陈人多富庶,而突厥兵强马壮。这几年,边境战事连年不断,国库虚耗太盛。你阿耶、阿娘无时无刻不为此悬心,生怕有一日突厥会与陈朝联手夹击,到时候两线作战,这么一大笔军费开销又将从何而来?”

太子杨勇面色越听越白,伏在地上,半点儿不敢啃气。

“你身为一国太子,乃是国之储君。一言一行皆为万民表率。你想想,朝廷上上下下有多少对眼睛盯在你身上?时时刻刻都有人想要拿了你的错处,借机生事,动摇根基……古语云: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百步之室,以突隙之烟焚。我大隋皇室但凡有行差踏错,便很可能被人趁机攻讦,引发民怨。区区金甲,不过是小事一桩,可若人人效仿,朝堂内外刮起奢靡之风,则国之危矣!”

“若有朝一日,我等想饮马江南,将何以为凭?何以为恃?到时候,拿什么国力、财力去跟别人一较长短啊?”

他长长一声叹息,面露疲惫之态。

太子冷汗涔涔,语带哭腔道:“父皇,儿臣明白了。儿臣罪该万死,求父皇息怒。”

皇帝缓步走到太子身边,居高临下地拍了拍太子的头顶,俯身将他从地上搀起来,又好言宽慰道:“我杨家男儿,生为人杰,死为鬼雄!这般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你岂不知人孰无过?改之则好。说到底,朕终究是你阿耶,你终究是吾孩儿!阿耶、阿娘常常责备于你,不过是为了你好,希望你能成材,日后担负起这万里江山。哎,望你日后行事,当多以社稷黎民为重。凡事三思而后行。那便是百官之幸,万民之福了。孩子,你可都明白了吗?”

太子诚惶诚恐,挥袖拭去脸上泪痕,点头直如小鸡啄米一般。

皇帝欣慰地拍拍儿子肩头,以示鼓励。突听他大喝一声:“高迎祥,将朕的佩剑取来!”

“是!”

太子被这冷不防的一声断喝惊得浑身一抖,脸色又骤然变了。他素知皇帝御下极严,猜不透他取剑一举,意欲何为?只恐会遭受责罚,一时间心胆俱丧。

但见高迎祥手捧一口长剑,毕恭毕敬地跨楹而入。

那剑身长一尺五寸,鲨鱼皮鞘的吞口上裂出了一条条白色的细纹。因为常年磨损,青铜剑鞘上的花纹有些模糊不清。有些地方甚至泛出了一层青紫色的金属光泽。

太子早听说这口宝剑能吹毛断发,曾是先祖留下的传家之物。多年来,此剑跟随杨坚南征北战。自登基以来,皇帝日常剑不离身,足见珍视。

难道父皇一怒之下,要用剑劈了这件黄金甲,给自己一个教训?

念头闪过,太子只觉一阵心疼。奈何迫于天子积威,他却没胆表达异议,只得眼睁睁等着,胸中已愁肠百结。

皇帝伸手取过长剑,使力向外一拔。室内顿有寒光一闪。雪亮的剑身带着追魂夺魄的杀气,陡然发出了一声龙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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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沉沉的东宫内院,房舍中已燃起了一簇簇小小的灯光。

太子妃元氏独自坐在邻窗的小榻上,怔怔地瞧着外面漆黑的夜色发呆。

她眼神呆滞,面无表情,只拿一双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某个不知名的远方,仿佛沉醉在悠远的梦乡,又像是翘首期盼着什么。

侍立在一旁的教养嬷嬷和两个大丫鬟看得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只能相顾叹气。

这时,矮几上的蜡烛突然爆了一朵灯花,惊了屋中众人。

嬷嬷忍不住劝道:“娘娘,天色不早了。这几日夜里愈发凉,还是让老奴服侍您早些梳洗吧?这个时辰,太子殿下只怕早已安置下啦。您这样苦苦熬着,会伤了自己身子的!”

元妃失神的眼睛里忽然落下一滴清泪,讥讽道:“谁说我是在等他啦?哼,就算我熬瞎了眼睛,难道他会心疼半分吗?怕不是还会鼓掌相庆的吧?”

嬷嬷心头一酸,也止不住地落下泪来:“娘娘,您快别伤心了!好歹仔细自己的身子!老奴瞧见您这样,真是……真是……心疼得紧!”

元妃一脸落寞,苦笑道:“嬷嬷,您自小跟在我身边。我的事,你自然清楚得很。想我元家本就是北魏王族之后,血统既高,门第又好,是真正的百年望族、世家贵勋。想当初,什么样的好人家寻不上?什么样的高门选不得?何必非要嫁到这里来?”

“那一年,婆母赶着来提亲。母亲本就不甚情愿,直说他老杨家不过新贵,到底缺乏根基,又无甚底蕴,也不知能不能教养出好儿郎,日后也保不齐会让我吃苦?若非婆母在我母亲面前一再保证,指天发誓说定会好生待我。又说等我一嫁进了门,便是杨家长媳、未来的宗妇,我的孩儿就是杨家的长房嫡孙……哼,当时也不知说了几大车的甜言蜜语,打了多少张保票,父母这才勉强同意将我许嫁了过来。”

“原想着,他家竟这般千辛万苦地将我求了来,总该有几分真心吧?纵使没有,不看僧面看佛面,好歹也该给我家留几分面子才是呀……谁知自嫁过来的那一日起,他何曾好好对待过我?甫一见面,他就说讨厌我拿腔做调,自以为是;之后,又嫌弃我不及高良媛轻盈娇小、柔若无骨;比不上王良媛肌肤赛雪、柳腰婀娜;没有成姬的双瞳点水、一握莲钩。哼……这几个倒也罢了,好歹还是出身良家,可那云氏是个什么东西?!真真一个贱婢,居然还跟我姐妹相称……”

“哈哈哈,笑话,当真是个笑话啊!”她一拳砸在一个软枕上,笑声比哭还凄厉。

“我元珍生来便是做当家主母的料,自小学的就是管家理事、相夫教子,几曾去学过那些以色侍人的小户伎俩?婆母既早知她儿子一心想寻个那种货色,又何必苦苦求到元家去,硬讨了我来?一早便该到那教坊司去,挑选个狐媚子来当这正头夫人、太子正妃才对啊!为何,为何偏偏让我平白受了这许多糟蹋作践?!”

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般滚落,元妃的每一句话都带着痛彻心扉的控诉,直叫人心伤。

教养嬷嬷贺氏早已泪盈眼眶。她拿起手中的帕子悄悄擦拭去泪花,温声安慰道:“娘娘啊,这姻缘天注定!您放心吧,老天爷自有最好的安排。您也不必与那启子污糟人一般见识。老奴仔细想来,太子殿下眼前虽还不明白您的苦心,可这人心啊,总是肉长的。纵使是颗顽石,终归也有被捂热的那一天。俗话不说吗?水滴石穿,守得云开见月明。您还年轻,有的是时间,咱们等得起,总有太子殿下回心转意的那一天!”

元妃唇边噙起一丝无奈的苦笑,抬起泪眼遥望铅云低沉的天幕,道:“守得云开见月明?我只怕永远都是像今晚这样的夜色,咱们就算是守到天亮,月亮也不会再出来了!”

谈话间,她抬头向天际遥望,忽瞟到墙角跟儿下有黑影一闪。

云妃心中一凛,厉声喝道:“什么人?是谁躲在哪里?出来!”

贺嬷嬷和两个贴身丫鬟都被吓了一跳,纷纷挤到窗边查看。

“哪里啊?没有人啊!娘娘莫非看花了眼?”大丫鬟春晖一面向外张望,一面小声咕噜。

“不会!我瞧得真真的。就在那里!那边!”元妃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西墙角,有点儿神经质地一把扯住贺嬷嬷的袖子,激动道:“是不是秋水阁那个贱人又派人过来监视我啦?快,快去把人给我寻出来!一定要把人给我寻出来!”

贺嬷嬷见元妃神色不对,连忙哄道:“太子妃莫怕,嬷嬷在这儿呢,嬷嬷在这儿呢!哎哟,你们怎地还傻愣愣地站着?看戏吗?还不赶紧去瞧瞧?!你两个亲自去,别大惊小怪的,当心惊动了旁人,再惹出事端来。”

她对着两个莫名其妙的大丫鬟一个劲儿地使眼色。两人当即会意,齐声应道:“是,是。娘娘放心。我们这就去,这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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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丫鬟顺手摘下一盏宫灯,急匆匆地跨出房门,朝着西墙根儿处而去。

顶着冬夜刺骨的寒气,两个女孩儿颤巍巍地碎步缓行,一齐向着那黑洞洞的墙角根儿探头探脑张望。

胆小些的丫头直拽着另一个丫头的袖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她眯缝着眼睛,吓得不敢直视,像是生怕有吃人的妖怪会从暗中跳出来一般。

顶在前面的那丫头一颗心也是七上八下的,只不过是碍于主子的命令,才硬着头皮向前挪步。

元妃趿拉着鞋子,此时已冲到了上房门口。她亲自挑起挡风的布帘,身子半倚在门框上,大声喝问:“怎么样?瞧见了没有?什么人?是什么人躲在那里?!”元妃一双眼睛只死死地盯住墙角,嘴里一个劲儿地追问不休。

贺嬷嬷紧紧追在她身后,赶忙将手中的水绿色大髦披到她身上。

“谁呀?快出来!我,我们瞧见你啦!”两丫鬟战战兢兢地移动脚步,时不时出言恫吓。只是颤抖的嗓音实在没什么气势,根本唬不住人。

“喵呜——”一声,从宫墙的阴影里猛地窜出一只体态硕大的肥猫。

“妈呀——”女孩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个魂飞魄散。

她们俩正准备调头飞奔,谁知腿脚不听使唤。一脚踏虚,齐齐摔倒在一处,提在手里的宫灯落在地上,一下子被砸灭了。

那畜生一个健步窜到了光线明亮之处,竟是一只块头不小的黑猫。皮毛黝黑,瞪着两只如铜铃般的眼睛在夜色里闪动着绿莹莹的幽光。

它似乎十分好奇地打量着摔做一团的两个丫头,“喵喵喵”地又连叫了数声,垂下头去,伸出淡粉色的舌头舔了舔前腿上的一小簇白毛。

那无辜的表情着实令人哭笑不得。

“哎哟,哪里跑来的畜生,差点儿把人吓死!”一个丫头揉着摔疼的膝盖,气得张口大骂,顺带捡起一块小石子径直砸了过去。只是手劲儿太小,石头砸得不远。

黑猫并未受惊,慢悠悠地梳理完皮毛,又抬起闪着荧光的绿眼睛,轻蔑地瞧了一眼眼前愚蠢的人类。

“喵呜”一声,一个鱼跃之势,它身姿优美地三窜两跳,飞快已攀上了高高的墙头。

回头瞅了瞅,又喵呜数声,大黑猫才迈着从容优雅的步子,渐渐消失在暗夜之中,很快瞧不见了。

两个滚倒在地上的丫鬟如释重负,挣扎着相互搀扶起身,并向屋内高声禀报道:“娘娘,您瞧见了吧?这里真的没有人。不过是只该死的黑猫。您这就放心吧!”

元妃闭了闭眼,手抚胸口,大大松了口气。

贺嬷嬷也跟着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正想扶元妃进屋休息,突听墙外传来一声惨叫,接着有刀剑碰撞之声。

有人高声惊呼:“什么人?!有刺客,来人啊……”

元妃眼珠子瞬间定住,顿觉手脚发软,整个人都脱了力,身子软软地栽倒下去……

“娘娘——”依稀听见老嬷嬷带着惊恐的呼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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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凛冽的目光在寒光闪烁的剑身上流连不去。突地,他右手向内一送。

“呛——”地一声,剑刃重新入鞘,室中的煞气立时消散。

他双手执剑,郑重地递到太子眼前,语重心长地叮咛道:“睍地伐,今日朕便将此剑赏赐于你。我儿日后一见此剑,便如见朕。望尔时刻警醒,克勤克俭,好自为之!”

太子一时间有点儿懵。他觑着皇帝的表情,仿佛有点儿不敢置信,半晌才接过剑来,磕巴道:“儿臣,儿臣多谢父皇!”

正当此时,忽闻外头响起了一阵“锵锵锵”的锣响,似乎还夹杂着隐隐约约的刀剑交鸣。

一人扯起嗓子高喊:“有刺客,抓刺客……”

皇帝和太子僵在当场,齐齐被这意想不到的状况惊得呆住了。

书房的门被擂得震天价响。守在门边的高迎祥尚未完全拉开门扇,一个魁梧的身影已从门缝中硬挤了进来,正是之前那个统领着御驾亲卫的铁甲将军。

他身披铠甲,须发虬髯,躬身拱手道:“陛下可听见外面的动静了吗?”

他见皇帝点头,便又道:“臣已派人前往查探了,陛下与太子不如先入内室暂避一会儿?”

皇帝面罩寒霜,问道:“什么人竟然这么大的胆子?”随即,饱含疑惑的目光转向太子。

太子的目光与皇帝一接,心中陡然一凉。他素知皇帝多疑。这样奇怪的眼神?莫非皇帝怀疑上了自己?

他眼珠一转,侧身便挡在老皇帝跟前,道:“程麟,你且护着父皇避入内室。父皇,儿臣这便出去看看。您放心,只要有儿臣在,谁也休想伤害父皇半分毫毛。”

皇帝见儿子第一时间就挡在自己身前,心头的疑惑去了三分。

他面容端肃,道:“且慢!还是等派出去查探的人回来了再说……”

程麟有点儿担心,劝道:“陛下,虚实未明之前,要不您还是与太子先行避入内室,以策万全吧?!”

太子仍持怀疑态度,嘀咕道:“哪里来的贼子狗胆包天,居然敢夜闯东宫,还闹出这么大动静来?”

程麟沉吟道:“听这番动静,来人似乎不少。更何况暗夜之中,敌我难辨,有否暗藏其他窥视之人尚不得而知。不过请陛下和太子放心,臣与羽林飞骑定当拼死护驾,力保一切无虞!”

太子一听这话,顿时不高兴,哼了一声,讥嘲道:“程副使,外面恐怕只是一场误会罢了!再说,纵真进了刺客,也不过几个小喽啰。杀鸡焉用牛刀,孤何敢劳动众位羽林飞骑。你且放心好了!东宫戍卫也不是吃干饭的!”

程麟如岩石般的脸上不现喜怒,只沉声道:“太子勿怪,微臣不过是心系陛下安危……”

太子心头火起,打断道:“小小刺客何至于就吓成这副德行?!你还真当孤这个太子是吃素的不成?父皇,您请稍后片刻,儿臣这就率领东宫戍卫前往擒拿刺客!”

他说着提剑欲行,却被皇帝一把拽住胳膊。

皇帝的大手如铁钳一般,牢牢扣住了太子的手臂,沉下脸,道:“稍安勿躁!看情况再说……”

正说话间,就听到一个高亢的声音在外呼喊:“启禀太子殿下,东宫戍卫长求见……”

说话间,一个浑身浴血的校尉已滚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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