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周义渐渐体力不支,格挡开始吃力,一时不查便被斜插过来的一剑刺中。
大当家的回首看见,踢翻身旁一人,左手和另一人对上一掌,右手将剑反推往后刺,迅速飞身冲过去扶住周义。
“六郎!竖子敢尔!”
周义肩胛处血流如注,他利落地挥扇一划,从衣摆处撕下一块布捂住,蔓延的鲜血很快就浸润了那块布。
为首的年轻男子并不接话,只攻势越猛,剑光密集似网当头罩下。
大当家的要护着周义,难免左支右绌。
地面的血水几乎快汇成了一条小溪。
而密集的雨水还未近身便被卫昭一个避雨禁制弹开,他拾起落地的油纸伞,举过许辞头顶,眉眼含笑。
“我喜欢你的眼睛,决意不杀你了,高兴么?”
许辞半靠在宝儿怀里,轻轻点了下头。
她纤长的眼睫被雨水打湿连成一片,脚踝处刺痛一阵胜过一阵。
但她无暇顾及这些,脑子转得飞快,大雨滂沱,这人却衣衫干爽,听见外面打斗声也神色自若,如果他能出手兴许可以救下周叔他们。
卫昭又道:“你高兴,为什么不笑?”
这厮到底是有什么毛病!
许辞努力劝自己冷静,别跟疯子计较,最后扯着嘴角极生硬地笑了下。
“你笑得真难看。”
宝儿气鼓鼓地瞪着卫昭,正要开口骂他,许辞突然伸手拽住了卫昭的袖子,瓷白的皮肤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求你,救救他们。
小姑娘生了一副好骨相,半旧的水蓝色衣裙显得她沉静如秋水。
最妙的是那双眸子,通透澄澈,像是刚刚睁眼,看见这光怪陆离的凡尘。
卫昭鬼使神差地开口问她:“小丫头,愿意和我走吗?”
许辞目光微微闪动,这是谈条件的好机会。
她缓缓松开手,指着外面,眼神坚定。
卫昭只顾看自己被许辞手上的水洇湿的衣袖,淡淡地说:“我不喜欢自找麻烦。”
魔界尊主,只会杀人。
打斗声渐渐弱下去,小姑娘眼里的光也一点点黯淡。
“但偶尔也会凑凑热闹。”
细碎的光点从卫昭指尖飞出来,绕在许辞身边,她觉得心好似被针扎了一下,有些疼。
卫昭轻声道:“是我的了。”
他感到一瞬的愉悦,随手将伞递给许辞,然后折下一根竹枝,眼眸半阖,手腕一动,掷向西北方位。
正在和大当家的交手的江湖人应声倒地,眉心一个小小的血洞,汩汩往外流血。
伤了周义那年轻男子大惊,下手越发狠辣,“阁下何必装神弄鬼,但请出来一见!”
一个神仙姿容的男子锦衣玉冠,闲庭信步,从林中而出。
“聒噪。”
卫昭轻轻一拂袖,周遭的雨珠便全部顿住,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下一刻,他双手结印,天地间看不见的灵气通通涌入他体内,“散!”
四散的雨珠随他心意击中在场的所有江湖人,伤口皆在眉心处,一击致命。
商队的人见此场景,惊骇不已,一时鸦雀无声。
林中。
卫昭前脚刚走,宝儿就劝许辞:“小姐,那个人瞧着像个傻的,他还掐您呢,我们快跑吧。”
许辞借她的手站起来,眸光清冷。
她们两个小姑娘,能跑哪儿去?更何况她现在脚上还受了伤。
最好那厮和那些人打得两败俱伤……
可惜天不遂人愿,宝儿还未来得及再劝,卫昭就已经打完了。
“哟,想跑啊?”
许辞摇头,一脸无辜。
宝儿将许辞护在身后,“对!我们要去昆仑拜师的,你别想带走小姐!”
卫昭嘴角噙着笑,笑意却不及眼底,上一个敢和他出尔反尔的人神魂都已经不知道散成什么样了。
许辞暗道要糟,一把推开宝儿。
强劲的灵力直接将许辞打飞出去,生生拦腰撞断了多根翠竹。
她哇地吐出一口鲜血,彻底失去了意识。
宝儿跌倒在地,望着许辞一动不动的身影,撕心裂肺地哭喊着跑过去。
卫昭眸底暗色深沉,直接一掌劈向宝儿。
一人凌空对上他的掌风,化去九成力道,然后广袖一挥,将宝儿接住。
卫昭目光和那人遥遥相碰,又若无其事地挪开。
玄衣,朱红腰封,金线麒麟,玲珑佩,啧,不过二十载,昆仑宗就换新掌门了?
当年他一统魔界七十二道时赵乾明里暗里给他添了不少麻烦,眼前这个相较赵乾那个老狐狸明显不足为惧。
卫昭喟叹一声,要是自己修为尚在,现在便是不费吹灰之力拿下昆仑,将灵界归入手下的最好时机。
“兰聿宗魏子期见过昆仑掌门。在下昔年曾有幸与贵宗赵掌门有过几面之缘,对昆仑一直心向往之。不知赵掌门可好?”
最好是死了,死透了,免得坏他大业。
卫昭修道的路子与正儿八经的仙道宗门差不离,装起宗门子弟来几乎毫无破绽。
魏子期也确有其人,还是他亲手给碎的天灵盖。
容珩微微颔首,嗓音泠泠,“掌门师兄十年前便卸下掌门之位,游历九洲,追求大道。”
容珩看似不到弱冠之龄,龙骨束发,衣摆处金线织就的麒麟脚踏重瓣莲花,不怒自威。
修道者入金丹境便可容颜永驻,容珩十九结丹,推演画符手到擒来,天资之高震慑九洲,正因如此赵乾才敢放心将掌门之位传给他。
容珩垂眸看着远处地上的小姑娘,“这是怎么回事?”
卫昭神色自然地走过去抱起许辞,将人严严实实遮住,堪堪只露出一小节纤细的手腕,脆弱得彷佛可以轻易折断。
“日行一善,我这个人平生最喜欢做善事。”
宝儿反驳道:“才不是!你快放了小姐!”
卫昭:“哦?俗话说相由心生,本……公子郎艳独绝,自然是善人,还是十世大善人。小丫头,诋毁善人可是造业,要割舌头的。而且她和我做了约定,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你莫要仗着年纪小就死缠烂打。君子以行言,小人以舌言。难道你要叫她做一个失信的小人么?”
宝儿被他一番话说得无言以对,拽着衣角手足无措,嗫嚅道:“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呢?
他说的,好像确实是事实。
怀中的小姑娘轻飘飘的,像五月枝头吹落的第一朵海棠,恰好落在卫昭的掌心。
他懒得与容珩虚与委蛇,冷淡道:“宗中还有事,先行一步,来日再备礼拜访昆仑,告辞。”
说完,抱着许辞足尖轻点,踩着竹枝梢头飘然而去。
“小姐!”
容珩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低头问宝儿:“你今年几岁?”
宝儿茫然道:“十岁。”
“你爹娘呢?”
“发大水,都淹死了。”
容珩摸摸她的头,“你想修仙吗?我可以带你回昆仑。”
“能像那个人一样厉害吗?”
那样的话,她就可以保护小姐了。
容珩:“努力的话,有可能。”
宝儿点头道:“好!我跟你走!”
“若是旁人问及你的身世,就说磕到了头,不记得了,往后你就姓许。”
……
兰聿在昆仑东南方,是少见的建在凡世的宗门,一身袅袅烟火气。
开宗师祖原是立意“大隐隐于市”,可惜后辈子弟凋敝,道心不坚,看不破参不透万丈红尘繁华,修行便日益为之所拖累,兰聿宗也渐渐退出“仙道九宗”之列,被后起之秀问剑门取而代之。
碧坛清桂阈,丹洞肃松枢,金丝楠木匾额上书“兰聿”二字,铁画银钩,注视良久隐隐可窥见一缕残余道意。
白玉为阶,沉香为柱,檐牙高啄,青瓦覆盖极广,兰聿宗当年盛况可见一斑。
守门的小弟子捧着一袋刚出炉的糖炒栗子,月白发带缠绕头顶发髻,余下的垂在耳边,尾梢缀着浑圆莹白的小珍珠。
“呼,好烫!”
小弟子丢了一颗栗子到嘴里,不经意间抬头一看,眼睛也睁得浑圆。
祖师爷爷啊,他越十九看见神仙了!
越十九费力地咽下栗子,深吸一口气,颤颤巍巍地开口道:“这位仙长……您有什么事吗?掌门师父带着师兄们去捉妖了,就剩我一个……我是守门的,排行十九。”
卫昭换了一身兰聿宗的月白湖纱道袍,白襟莲花暗纹,银冠束住一半如墨长发,两侧垂下浅蓝冠带,手里随意转着一柄描金檀木扇骨山水折扇,一副世家贵公子做派。
“啧,不过数十载,门庭就已败落如斯了。”卫昭语气平淡,左手微动,一个小姑娘踉跄一下从他身后露出小半个身子。
小姑娘一袭月白衣裙,辫子上缠着浅蓝丝带,好看得很。她右手手腕系着红绫,慢吞吞地剥着手中的莲蓬。
许辞抬眸,刚好和越十九好奇的目光撞到一处,吓得他连忙低头,默念了几句清心咒。
卫昭从怀中取出宗门令牌,道:“罢了,如今我归来,自当重振宗门。”
这厮惯会装模做样,当年兰聿魏子期在九洲修仙者年轻一辈中,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假以时日少不得能带着兰聿更近一步。
他杀了人家宗门的好苗子,后又算计兰聿几位隐世的长老,几乎断了兰聿命脉,现今还要假惺惺惋惜一番,着实虚伪。
难怪赵乾曾言:“魔尊卫昭此人,心狠手辣,狡诈多端,喜怒无常,魔界千百年难有出其右者。”
卫昭牵着许辞抬步走入观中,只留下越十九一人呆在原地,半晌才反应过来,追上去大声雀跃道:“啊,是魏师叔祖!师叔祖,您终于回来了!”
兰聿宗内里观景与世家大族府邸相差不大,亭台楼阁,假山游廊,应有尽有。魏子期住的“云素居”在内院南边,内外两院以清池隔开,池子里养的几尾红鲤颇为肥硕,尾巴扑打水面,溅起水花在青石桥上。
卫昭晃了晃手中的红绫,“一会儿来垂钓,晚上加餐。”
越十九以前喂过好几回鲤鱼,又是孩子心性,把这些略通灵性的鲤鱼当玩伴,乍闻卫昭的话吓得后背汗毛都快竖起来。
许辞暗自腹诽,事儿真多,这厮跟个祖宗似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尽会支使她做事。
吃吃吃,也不怕鱼刺卡喉咙!
卫昭看许辞闷头走路,知道她肯定是在偷偷骂他,便不着痕迹地放慢脚步。小姑娘猝不及防撞到了他腰间,腰链上的银铃铛发出细碎的声响。
他身上有很好闻的香气,干净清冽,像冬日初雪的味道。
“你有异议,小海棠?”
许辞立刻笑容乖巧地摇头。
这一个月朝夕相处下来,她已经习惯这厮皮相下隐藏的恶劣了。
今晚要么炖鱼,要么炖她。
因着魏子期当年是出门游历寻找机缘,所以居所一直被门中弟子定期洒扫,院中花草繁茂,夕颜花爬满了院墙,姹紫嫣红。
“师叔祖,我这就传信给掌门师父,让他带着师兄们尽早归来。”
越十九说完就一溜烟跑了,他真的好怕师叔祖,一来就要吃他的鱼,凶死了。
他又想到师叔祖身旁的小姑娘,觉得她好可怜,长得那般好看还要被师叔祖捆着手。
他决定下次请她吃他最爱的糖炒栗子。
如果,他是说如果,师叔祖准许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