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午三点多,我们卖完了报纸的几个,聚集在鸳鸯湖公园东门口的草地上吹牛、聊天。
“……我们这些卖报纸的,有些人确实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但是,我们自己要瞧得起自己,我们也是靠劳动吃饭的嘛,一没偷二没抢的……”刘灿欣又在发表他的人生感悟,“其实卖报纸我觉得挺不错的,没人管多自由啊!进厂……一天工作时间又长又不自由,像坐牢一样……”
邢义枫说:“……我几个老乡在服装厂里做衣服,老板没拿到订单的时候,整天整天没事干;一拿到订单,忙的时候,几天几夜不休息拼命干,平均下来一个月可以挣两三千……不是吹,我一个月平均下来随便也可以挣两三千,比他们好玩得多……”
“哎呀……你可以挣那么多啊!”贵州的李文平说,“我一个月才可以挣千把块钱,你传授点经验给我们嘛!”
“传授点经验给你们?”邢义枫呵呵笑道,“能有什么经验?你……主要是脸皮太薄,比纸还要薄;脸皮要厚,要比城墙转角还要厚……”
这时,听到了消防车的警笛声……刘灿欣侧耳细听道:“你们听……哪里又失火了,消防车又在叫……”
消防车由远而近,警笛声越来越大,一会儿,就看到两辆消防车从鸳鸯湖公园北大门口开过去了。公园里很多人跑到鸳鸯湖公园北大门口,朝消防车开去的方向张望,有人嚷道:
“哎呀……你们看那黑烟!”
又有人叫了一声哎呀……
哎呀……哎呀……
哎呀……
消防车去的那个方向,西北方向的上空,浓烟滚滚,像有妖魔在作祟。
“走……去看一看!”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就有人往那边跑,接着又有几个,随后又有好几个……邢义枫、李文平也往那边跑,我和弟弟也跟上去,刘灿欣跟在我们后头。我们横过了三条马路,冒着闯红灯被车撞的危险飞奔而去,沿途看到别处也有人在往那边跑。
滚滚浓烟,是从大石狮子转盘西边菜市场后头一栋楼房里冒起来的,那栋楼四周人围得水泄不通,我们根本挤不进去,看不到里面火灾的情况……只能从人们七嘴八舌的议论中略知一二,知道消防车119的车在灭火、急救车120的车在救人、警察在维护现场之秩序任何闲杂人员都不能进去。
晚上,我们吃了饭到桃姨他们家里去玩,吴叔说:“……今天我们看到的那场火灾……好惨啊!”
“哪里?死了人没有?”桃姨问。
“在大石狮子转盘那边,肯定死了人的嘛……晓不得死了好多人。”
“听说是服装厂啊?”我问。
“是服装厂……”
弟弟说,“我们也跑去看了的,人多挤不进去。”
“……我们看到的从楼上跳下来的就有几个,有一两个跳到了一堆沙子上没摔死,其余的我看多半没命了……最后火势控制住了,从楼上抬下来的人好多好多,救护车接二连三地往医院里拉……拉走的那些人中我估计有的已经死了……”
“那不得了……人死多了的话,这里的市高官都要掉乌纱帽。”桃姨说。
“吴叔你挤到里面去看了的?”我问。
“哪里挤得进去,我们是站在一堆沙子上远远地看的,今天出动的警察有好几十,他们用绳子拉了警戒线,不让围观的人靠近……”
“……开始起火的时候,那些人不晓得往外跑啊?”许士秀说。
“……听说那是一个‘三合一’的服装厂,一至三楼是车间和仓库,四至七楼是宿舍……说头一天晚上工人干了一通夜,天亮后才下班,都吃饭了都休息了……那服装厂老板把一楼的铁门和上顶楼去的铁门都锁了……起火了,工人们逃的地方都没有……”
桃姨说:“那老板完蛋咯!”
“老板早就跑啦……”
第二天早上我们一领到报纸,第一件事就是寻找有关火灾的报道,三四种报纸上都讲了,说死了两三人还有重伤在抢救……并非我们想象的那么严重。
邢义枫叹气道:“……怎么只死了两三个人呢?报道的也太少了……”
批发报纸的王大姐说:“你想多死几个人?”
廖春桃接过话说:“死两三个人你还嫌少啊?我看你心肠不好……我老乡在那菜市场里卖菜,他说死的有一个人就经常在他那里买菜……”廖春桃也曾在零售部卖过报。
“哪里是我想多死几个人?”
朱小林说:“……有人要从窗口往下跳,还没等别人把床垫拿来就跳了,他是不跳还好一些,他刚跳消防车就到了……”
“你们也去看了的?”
朱小林说:“我们在长途车站卖报,离那里好近嘛……”他也在零售部干过。
邢义枫从第三客运站里一出去,就高声叫喊:“看报看报……‘三合一’厂发生火灾,死了好多好多人啰!”
“你吹牛乱说,公安局的要抓你的……”廖春桃笑道。
他横过马路,走到菜市场门口,就有人围住他,他一下子就卖了好几份。
“……他卖报纸确实厉害!”弟说。
我说:“……他以前在乡信用社还当过会计呢!贪污……坐了几年牢出来的……”
像邢义枫那样叫喊,我们喊不出口,好像幸灾乐祸样,有什么喜事、能让人高兴的事喊一喊也无妨。
卖完报纸,下午我和弟弟又到火灾现场去看了看,那栋楼房二至七楼外墙被烟熏得黑糊糊的……三三两两到那里去看的人仍不少。
发生火灾的那栋楼斜对面一家小饭店的老板,他说:
“……老板不该把一楼的铁门还有顶楼的铁门,锁了,不该锁,他管工人管得太严了,怕有的工人出去玩……”
“一楼的铁门可以砸开……”一人说。
“好的是,外面的人帮忙把铁门砸开了,不然的话还要死好多人……”小饭店的老板说,“我有个老乡,他们两口子本来都已经跑出来了,他想到他枕头底下还塞的有钱,又跑回去拿钱,他女人拦他没拦住,他回去了就再也没出来……人一辈子啊,不要把钱看得太重要了!为钱,不管多少钱,把命搭上都是值不得的。哪有什么东西比命还重要?没有……”
“死的两三个人不包括他嘛,那他还在医院里……”我说。
“死的两三个人中是没有他,他也属于重伤,说在医院里现在还没醒过来……”
几天后,傍晚,我们卖完报纸走出鸳鸯湖公园北大门口,弟弟对他老婆和吴叔女儿蓉蓉说:“你们上前回去,我们在后头有点事……”
许士秀问:“么哩事啊?”
弟弟撒了个谎:“那边服装厂说要杂工的,我和哥阿子去看一看……你卖报纸还没卖烦?”
“在服装厂里做杂工也挣不了好多钱,又不自由,还是卖报纸算了……”
“我和哥阿子去看看再说嘛!”
蓉蓉说:“你们想去服装厂里做杂工啊?我去帮你们参考参考……”
她们跟在我们后头,我们就笑她们是跟尾巴蛆。
服装厂里没事做,蓉蓉想体验一下卖报的生活,就跟我们卖了几天报纸。
我们边走边聊天,我问她:“……你前年在老家,真的从十几丈高的悬崖上滚下去了?”
“是啊,撒谎干什么?我从来不撒谎……”
弟问:“真的有十几丈高?”
“是差不多有十几丈高。”
许士秀说:“……那你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我又问:“你是在树上摘枇杷吃啊?”
“是啊。”
“那枇杷树枝断了,你一直紧紧的抓在手里?”
“是啊。”
“树枝肯定不小?”
“不小……”
我说:“是枇杷树枝救了你的命,那枇杷树枝起了降落伞的作用……”
“……还是明哥分析得对,我觉得也是……”她说,“他们说是哪个菩萨救了我,我不相信,我当时不是抓住那枇杷树枝不放手,肯定摔成肉饼了或者说粉身碎骨了!”
“你命大,你今后日子肯定蛮好过,”弟说,“今后肯定蛮顺利……”
“谢奎哥吉言!”蓉蓉说。
许士秀望望我笑道:“……说你小时候也从余家湾里那坡上滚到沟里去了?”
“是有那么回事,”我笑道,“那也有差不多十几丈高……”
蓉蓉追问详细情况,我就纯虚构、添油加醋地讲给她听……那时,我才两三岁吧,是集体里搞活路,说我在田坎边玩耍,不慎从岩坡上滚下沟去,母亲当时就吓晕过去了,爷爷和父亲从岩坡旁边的林子里下去、是准备给我收尸的,没想到下去一看,我竟然毫发无伤地稳坐沟边的一小块平地里,手里正拿一朵野花在赏玩呢!遗憾的是,我自己真的一点印象也没有。
许士秀问弟弟:“你们去问杂工的服装厂在哪里?”
弟弟笑道:“说老实话是日白(撒谎)的,我们就是想转过来玩一玩……你们上前回去吧!”
“你们玩我们就不能玩吗?”蓉蓉说。
“也是!”许士秀说。
夕阳把城市的楼群涂抹得格外艳丽美好,要是人世间没有那么多不如意的事情该多好啊!
“……小饭店老板的老乡肯定没死。”弟说。
我也说:“肯定没死……”
“哪个肯定没死?”许士秀问。
弟说:“等一会儿你们就晓得了。”
我们走到大石狮子转盘那边发生火灾的服装厂那栋楼前,在斜对面那家小饭店门口停下,问小饭店老板的老乡救活了没有,小饭店老板摇了摇头叹气道:
“死是没死,也跟死了差不多……”
“怎么回事?”
“……成了植物人,反正连我们甚至连他老婆都不认识了……”
回去的路上,我们才把那个饭店老板的老乡如何成“植物人”的事讲给许士秀和蓉蓉听,她们听得也是摇头和叹息。
许士秀说:“……成了‘植物人’比死了还是好些呢!”
“比死了还是好些,哪怕他谁也不认识……”蓉蓉说,又问我:
“明哥……你说呢?”
“比死了还是要好些……”
“奎哥……你说呢?”
“是啊!活着比死了肯定要好些,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人死了不是会去阴间还有魂魄在吗?就是会变成鬼吗?”
弟儿说:“那是讲故事那样讲的……科学上不承认有那么回事儿……”
“明哥……真的人一死就什么都没有啦?世上到底有没有‘鬼’?”
我说:“只有‘鬼’’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