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2)
“我明白了,我必须提醒,一个人的外表是说明不了什么的,正像斯凯丘小姐所说的我很邋遢。把东西收拾整齐,并且保持它们的干净,很少是我可以做到的。我很粗心,又大意。我总记不住规律和法则。我看书,但其实这时应该做功课。做事的时候,我缺乏逻辑。而且有时候和你很相像,我也不会按照老早存在的规则去办事。所以每当斯凯丘小姐看到这些,她都会很生气。她本来就喜欢干净, 做事麻利,遵守时间,不出一点儿错。”
“但她还有残暴。”我又加了一句,但海伦·彭斯一句话也不回答,显然不同意我的观点。
“谭波尔小姐对你也很厉害么?是不是和斯凯丘小姐一样?”
她一听到谭波尔小姐的名字,她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温柔的微笑。
“谭波尔小姐从来不会严厉地对待人,她的生性可善良了。即使是学校里最不好的女生,她也不会凶,如果我做错了一件事,她会向我提醒,口气非常温柔;如果我只做了哪怕一点点值得表扬的事,她都会大加赞赏。可我的本性实在太坏了,有一个非常明显的例子可以证明我的可耻:谭波尔小姐那么温柔地劝导我,而且用词非常通情理,我的毛病还是没有改好,即使我特别珍惜她对我的赞扬,我还是不能时常激励自己必须行事严谨,勤于思考。”我回答说:“很容易便可以做到小心一些呀!你真是够奇怪的。”
“小心一些,你大概可以很容易做到,我丝毫不怀疑这一点。今天早上,我看到你在注意听课,非常专心。当米勒小姐讲课,并向你提问时,你一点儿也没有开小差。但我就做不到,我常常走神。有时候我本该认真地听斯凯丘小姐上课,并用心记下她讲授的全部内容,但我经常听不到一点儿声音,似乎处于某种神秘的梦境。有时候我自己感觉身在诺森伯兰,我听见的四周的嗡嗡声,是一条在‘深谷’中小溪的流水声,并且这条小溪离我家很近,因此,每次到我回答问题时,必须先叫醒我。可我那时是在听处于幻想中的小溪声,一点儿也不知道刚才说了什么,更别提回答问题了。“
“可今天下午你回答得非常好呀!”
“纯属巧合罢了,我对我们在读的内容有很大的兴趣,所以下午的时候,我非但没有梦见深谷,相反却一直在琢磨,一个人如果一心只想造福于人,怎么会像查理一世那样,尽做些很不公平的笨事呢?太可惜了,查理一世性格正直,行事又光明磊落,却有着非常短浅的目光,看不出主权的局限,如果他可以放远些目光,可以做出符合人们追求的时代精神,那该多好呀!但我还是喜欢查理一世,我敬重和同情他,这个被杀害的皇帝太可怜了!最坏的家伙是他的仇敌,这才最准确,他们竟让别人流血惨死,他们没有这个权利。他们怎么敢杀死了他!”
现在海伦在说给自己听,她似乎不知道我不能完全理解她的话。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最多也只能了解一点点,我必须把她拉回来,以便说些我可以明白的事情。
“那么当谭波尔小姐来上课时,你也会开小差,不听课吗?”
“当然不是,并不是都是这个样子,谭波尔小姐有很多东西说,其中有些比我的想法要新奇的多。我很喜欢她说话的方式和所用的词语。而我想得到的知识, 她常常会说到。 ”
“这样看来,在谭波尔小姐面前,你表现得非常好了。”
“应该是吧,但比较被动。我没有强迫自己,只是听任爱好的吩咐,我觉得这样的表现没什么了不起的。”
“是这个样子。你应对那些待你好的人客气,我一直在追求做到这一点。如果有些人残酷,待人又不公道,但大家却逆来顺受,不做任何抵抗,这些坏家伙就更要胡作非为了。如果他们不害怕任何东西,他们就永远也不会改正他们的缺点,只会变得越来越坏,没有任何原因和过错,我们就遭人毒打,我们应该做的便是狠狠地反击,狠狠地揍他们一顿。我坚信我们一定得这样做。——而且,回击的力度要非常非常大,至少让那个欺负我们的人不敢再来招惹我们”。
“等你长大一些之后,我觉得你得改变自己的看法,眼前你还是个小姑娘,还没有什么教养。”
“海伦,可我总以为,对于有些人,我竭力想做好每件事去讨他们喜欢,可他们还是讨厌我,我是不得不讨厌他们的。对于那些没有理由来责罚我的人,我一定会反抗。这非常自然,和这两件事一样——谁对我好,我就爱他,或者我以为自己做错了,该受到惩罚,我会乖乖地受责。”
“这种信条,只有异教徒和野蛮的民族才会相信,基督教和文明的民族是批判和否定它的,一样也不会接受。”
“这是为什么?我不明白!”
“暴力并不能解决仇恨和敌视,报复即使可以治愈创伤,也不是最有把握的。”
“照你说,应该是什么呢?”
“《新约》中基督是如何做的,如何说的,你可以读一读,并想一下。用他的话来指导你做人处事的方法,用他的一举一动作为你的榜样。”
“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呢?”
“爱你们的仇敌,祝福那些诅咒你们的人,好好地对待那些仇视你们,凌辱你们的人。”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应该去爱里德太太了,我可做不到这一点;对她的儿子,我应该去祝福了,一点儿也不可能。”
海伦·彭斯不明白我说的,于是叫我说一说是怎么回事。我立即在自己的脑海中组织语言,统统地告诉了她我曾经吃过的苦和在我心中的怨恨。在激动情绪下,我变得很尖刻,一点儿也不隐晦,一点儿也不保留地想到什么,便说出什么 。
海伦很耐心地听完了我的倾诉,我本以为她会发表一下她的见解,最起码也得一两句吧,可是她只是保持沉默。
“你怎么想的?”我有些迫不及待地问,“难道里德太太还不是一个心肠硬如石头的恶女人吗?”
“当然,她对你不好是事实,因为,你也可以看出她不喜欢你这样的性格,正像斯凯丘小姐讨厌我的性格一样,可是,她对你说过什么,做了哪些事,你竟然一点儿也没有遗漏地记了下来!至少我觉得你心中特别清楚地印下了她对你所做的不公正的行为。我的感情不会被任何一种亏待这样深地触动过。如果你尽力去忘记她的严厉,我以为你会过得快乐一些。生命实在是太短暂了,把它光用在怀恨和记仇上实在是太不值得了。在这个世间,我们每个人都会犯下罪过,没有一个人可以例外。但我总深深地相信,在不久的将来,总会有那么一天,我们丢掉了自己腐败的躯壳,同时我们也会摆脱所犯下的罪孽。
堕落和罪恶到了那个时候将会跟着这个多余的血肉之躯从我们身上倒下,只有精神的火花永存,——不可琢磨的精神就是我们的生命和思想,纯洁得就如同造物主使万物刚刚具有生命时一样。从哪儿来,它还会回到哪儿去。但谁也不知道它会不会传到另外一种生物,比人还要高级——也许会经过一层层光荣的各种等级,从指引人类的心灵飞升到指引大天使的心灵!至于它有没有可能走向另外一条相反的路呢?即从人类下降到魔鬼呢?我从来不相信这个。我只相信另外一种信仰,虽然没有任何人教给我这个信条,我也不经常提及,但我热爱它,守着它,因为只有它燃亮了每一个人的希望,并使死亡成为一种安息——一个壮观辉煌的家,而不是害怕和苦渊。进一步说,相信这个信条,我就可以清楚地区别开罪人和他所犯下的罪过,这样,我可以痛恨后者,并且同时我可以非常坦诚地原谅前者。相信这个信条,我永远也不必为复仇担惊受怕,我也不会永远沉沦,更不会永远憎恶不公正的待遇而感到极端意冷心灰,我就这样活着,期待着世界终结的日子。”
海伦一直都没有抬起头来,说完最后一句话她把头垂得更低了。我能够从她的这种表情上看出她不愿再和我继续交谈下去,她更愿意和她自己的思想进行交流,可惜她未能够沉思很长的时间,没过多久,一位看来粗俗的大姑娘,应该是班长,走到她的面前,用一口浓重的昆布兰口音嚷道:
“海伦·彭斯,如果你不立即去把你的抽屉整理好,把你的活计叠放好,我就去告诉斯凯丘小姐,让她去看一看你的东西。”
海伦无奈地叹了口气,她站起来,既没有说一句话,也不作一分钟耽误,就按班长的命令去照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