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衫凌乱、浑身大汗的路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密不透风的人墙里钻出来。他抬起左手抹掉满脸的汗水,再用几根细长的手指往脑后梳理了几下粘在额头上湿漉漉的头发,分辨清楚方向后,他又低下头看了看紧紧攥在右手心里已经被汗水湿透的一小卷纸币,才绕着围栏挤到渠江火车站广场北边一根又高又粗的水泥灯柱下面。
路遥连续做了几次深呼吸,向坐在帆布背包上,正在大口啃着烧馍的宁浩气喘吁吁地道:“哎呀妈呀!太多人了,根本挤不进排队买票的区域里!我好不容易挤到铁马围栏的入口处,一个人浪就把我推出来了。我努力尝试了三次,都是一样的结果。而且人浪是一次比一次大,我的双脚基本上没有着地,就被挤到外面来了。”
“咦?你衬衣上面那两颗纽扣呢?也是被挤掉了的吗?靠,这也太恐怖了吧?进出一趟,你全身不但湿透了,连白衬衣都变成花衬衣了。这些人哪是在排队买火车票啊,纯粹就是在抢票嘛!路遥,你坐下来歇会儿,啃个烧馍充充饥,我再去试试。”
宁浩说完,几口咽下他手里的半个烧馍,从压在小腿下面的一个蛇皮袋子(尼龙编织袋)里提出来一个十斤装的白色塑料壶,两下拧开盖子,双手举起来,嘴巴对着壶口,咕咙咕咙喝了几大口用苦丁茶煮的茶水,随手递给路遥。
“哥们儿,烧馍和茶水都要省着点啊!我们今天来到火车站才过半天时间,就把家里带来的烧馍和茶水消耗掉一半了,万一今天买不到火车票,明天就没有吃喝了。看现在这个态势,说不一定我们又要打道回府。”路遥愁眉苦脸地说道。他双手接过塑料水壶,迅速拧紧盖子,再把塑料水壶装进蛇皮袋子里。
“别说丧气话,我们这次从家里出来,是下定了决心的,一定要买到火车票,去云海市投靠你大表哥。我们到了那边,一定要混出个样子来,出人头地以后,我们再风风光光把家还!到那个时候,我们一定要让那些曾经看不起我们的人,欺负过我们的人,向我们打躬作揖、俯首帖耳地喊大爷!”宁浩紧握拳头用力晃动着,信誓旦旦地说道。
路遥看到四周的旅客都以异样的眼光盯着他俩,他赶紧靠近宁浩,压低声音说道:“出人头地、风风光光,我肯定想。但是让别人对我打躬作揖,还要俯首帖耳地喊大爷,我不想,我也承受不起。行了,出人头地的事情还是等到以后再说吧,眼下最紧要的事情是买到火车票。你的块头比我高大,身上的肌肉也比我多,你再去试一试,我在这里看着行李。”
宁浩倏地站起来,三下两下扒拉掉身上布满白色汗渍的黑色圆领T恤衫,再弯腰塞进他刚刚坐过的帆布背包里。
他们在县城上汽车前,就把行李进行了分类。路遥的帆布背包装他们两个人的衣服,宁浩的蛇皮袋子装食物和茶水。
宁浩从路遥手里接过用纸币卷成跟小拇指一样大小已经湿透了的卷筒,塞进黑色腰带内层一个定了暗扣的小口袋里,再把腰带绑在他粗壮的腰间。他光着膀子,牛眼一瞪,一声怒吼,两只粗壮的胳膊一横,气势汹汹地向人墙里撞了进去。
路遥和宁浩是从小到大的发小,情同手足。他们家在离渠江火车站两百公里外一个叫龙凤寨的寨子里。
龙凤寨深处西部群山里,特别封闭,非常落后。寨子四周都是上千米高巍峨险峻的大山,只有唯一的一条羊肠小道通往六十公里外的泉水镇。寨子里的人到镇上赶一回集,想当天往返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中途要借助木船渡过两条不算太宽但水流湍急的小河。
路遥今年二十岁,留着三七分有些凌乱的发型。因为只有过年才找理发师理发,平时头发长了,都是他妈妈用剪碎布的剪刀给他把头发剪短。他一米七五的身高,身材挺拔像晾衣杆,长得特别清瘦白净,寨子里的人都叫他白面秀才。
他家里上有六十多岁的爷爷奶奶和四十多岁的父母,以及一个二十二岁还未成家的哥哥;下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年龄在十岁到十五岁之间。两个弟弟在镇上住校读初中,唯一的妹妹还在寨子里读小学。由于家里人口多,耕地少,又没有其他副业收入,每年都要靠亲戚们接济,一家人才能不挨饿。
路遥从小缺衣少粮,营养不足老生病,比同龄的孩子发育要晚一些。小小的个头,还老是病恹恹的。他长大后,他的身子还是特别单薄,体重从未超过一百斤。
宁浩跟路遥虽然是同岁,但是一个是年初正月生,一个是年尾腊月生,所以宁浩刚好比路遥大一岁。
宁浩家里的情况跟路遥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宁浩在四个兄妹中排行老大。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很受父母宠爱。他从小就比较霸道,还喜欢耍点小聪明,所以他很少挨饿。他的身体比路遥的身体要强壮很多,体重多了七十斤。他一米八三的身高,加上一百七十多斤的体重,显得是牛高马大、身强体壮。由于他的皮肤比较黑,寨子里的人都叫他黑面小霸王。
他俩从小就在一起玩耍,都喜欢舞枪弄棒,经常是形影不离。他们在读小学三年级第一学期那年,宁浩从其他同学那里借来一本小红拳拳谱,路遥只用了一个周末就把拳谱里的套路图全描摹了出来。从那以后,他们天天对照描摹出来的套路图练习小红拳。
几年如一日练习下来,他们的体力和反应力都有了很大提高。在学校偶尔遇到高年级的同学欺负他们,他们利用自身练就的本事都能轻松应对。
他俩在私下里也经常切磋武艺,体弱多病的路遥总是赢多负少。主要是他的身子轻盈、反应敏捷、脚下移动灵活。他出手不但快速,击打对方身体上的薄弱部位还十分精准,宁浩在这方面吃了不少亏。
虽然宁浩身高体壮,但是他反应迟钝、脚下移动缓慢。在无快不破的武林界,很不占优势。但是他力大无穷,爆发力惊人,谁要是被他的双手抓住了,很难逃过他的一招鲜——抱摔。就是反应特别敏捷的路遥也不例外,一旦被宁浩抓住了,分分钟被他摔得七荤八素,倒在地上爬不起来。
他们从小学一起读到初中,成绩在班上都是名列前茅。初中毕业后,他们都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灵Y县高级中学。由于他们家里都很穷,实在是交不起一学期三十元的学费,以及五十元生活费,他们只读了一学期高中,就不得不辍学回家务农。
他们在县城读高中四个多月的时间里,从其他同学的谈话中了解到,内地几个沿海城市已经开放,县城附近的很多农民都到那些城市打工去了。
据说那些开放的城市都是年轻人的世界,是实现梦想的天堂。只要有本事,就有用武之地,就有赚不完的钱。他们还听说有些人出去不到两年时间,回到老家就变成了万元户,就能建新房娶媳妇。
在他们的寨子里,一般到了二十岁的男青年,基本上都成家了。由于路遥和宁浩两家都很穷,直到现在也没有媒婆上门为他们说媒。
他俩每天忙完家里的农活,依然是一如既往地在一起舞枪弄棍,练习小红拳,打发无聊的时间。
今年刚过完春节,不安于现状的路遥和宁浩,各自向亲戚借了二十元,一起来到渠江火车站,想买火车票去云海市打工。这是他们在两年前就选择好的城市,他们从邻居家的收音机里经常听到这个城市的名字,是很多打工者首选目的地。
他们在火车站广场上待了两天一晚,终于挤到了售票窗口,但是售票员却告诉他们,没有直达云海市的火车,只有到邻近的省会城市南广市,再转乘汽车到云海市,火车票的票价是四十五元。
他们各自看了看紧紧攥在手心里剩下的十七元现金,怀着极度失落的心情,挤出火车站广场,乘车到县城汽车站,再走路返回到他们的寨子里。
上个月底,路遥收到他大表哥寄给他的信。大表哥在信里说,他在云海市一个建筑工地上找到了工作,目前在砌马路两边的护坡和排水沟,再过一段时间,就要进到云海市正在建设的飞机场干活。大表哥叫路遥尽快过去,他可以向包工头介绍路遥进工地做小工,包吃包住,每天有五块钱工资。以后做了大工,就有十块到十五块工资。
路遥看了大表哥的信是喜出望外,他马上把信里的内容告诉爸爸妈妈,让他们去找亲戚借路费,他要去云海市找大表哥,做建筑工人。
他爸爸妈妈听后,也是异常开心,答应即刻去找亲戚借钱。按照表哥信上说的工资,只需要打一年工,路遥就可以回家建新房,取媳妇了。
八十年代,在路遥和宁浩的寨子里,新建五间土墙瓦房,三百块就够了。除了泥瓦匠、木匠、石匠需要付工资,其他人工都可以跟寨子里的相亲们互换。建材都是就地取材,不需要花钱买。娶媳妇的彩礼钱,在他们寨子里还没有超过二十块。请媒婆说媒,直到把媳妇娶进门,有两百块足矣。
路遥趁爸爸妈妈去找亲戚借路费的当晚,他把要外出打工的消息告诉了宁浩。
宁浩听到后二话没说,直接冲进屋里,把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的爸爸拉起来,让他去找亲戚借路费,他要和路遥一起去云海市打工,挣大钱。
那两天,路遥的父母和宁浩的父母四处寻亲问友借钱,费了不少的周折,说尽了好话。直到第四天晚上,路遥的父母才借到四十块,买一张到云海市的火车票还差五块。
而宁浩的爸爸借到了五十块,只够宁浩从镇里坐农用车到县城,再转乘汽车到渠江火车站的车费,以及买一张到南广市的火车票。
第五天凌晨,天还没有亮,路遥的爸爸妈妈就早早起床,提着灯笼准备上路。他们要去隔壁镇,找路遥的姨妈借钱。他们打开堂屋的木门,看到满头大汗、惶惶不安的宁浩抱着蛇皮袋子站在门口。
路遥的爸爸妈妈还没有开口问话,大口喘着粗气的宁浩就急不可耐地喊道:“叔、婶!你们不用去借钱了,我一共筹到了七十块,加上你们借到的四十块,够我和路遥的路费了。路遥!快起来,我们出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