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西斜，昏黄的日光迫不及待挤进轩窗内。
桌旁，一个约莫五六岁白白胖胖的男孩儿正捧着铜镜唉声叹气，声音也稚气未脱：“我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黛乌哭笑不得，她掂量了一下手中的乾坤袋，道：“所以，你将这里的宝物吃了个干净？”
男孩儿闻言，露出一个格外憨气的笑容：“倒也没有，你仔细瞧瞧，那春寒剑不还好好待着么……说起来，三星真人的春寒剑怎会在你手中？”
“买的。”
“买的？！”男孩儿睁大眼哈哈一笑，显然不信，“你告诉我去哪儿买，我也去买一把！有打折么？”
黛乌面不改色，只是轻轻一笑：“极乐之境……师叔你也是弟子从极乐之境带回来的呀。”
见她露出迷之微笑，男孩儿这才顿住，意识到对方并不是在开玩笑：“当年那一战，我陷入昏睡，却不知自己竟落入极乐之境……”
“极乐之境中有成千上万的捕兽者争相捉师叔，彼时师叔尚且未恢复神力和记忆，弟子不得已，这才将师叔置于乾坤袋中。”
她说得毕恭毕敬，男孩儿却是一清二楚，面前这丫头从来都是嘴上尊敬、心中不服，他哪敢多问，将手中的铜镜放下，嘚瑟地一拍胸脯：“你师叔是谁？我好歹也是神兽榜排行第五的混元兽，谁能伤你师叔？”
黛乌抬眸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
“说起来，方才的煞气是怎么一回事……我一醒来便见你与水府星君争锋相对，你入师门数千年，修的都是正派神功，何故沾染如此浓重的煞气，若非我趁其不备利用幻人将其引开，只怕你今日便要酿下大祸！”
周遭霎时陷入沉默，黛乌垂着眼，黑袍下脸色苍白更显毫无血色，当真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正当男孩儿要继续追问之时，客房门外忽而传来数声僵硬的叩门声，一道清脆的少年音响起：“师父，徒儿可以进来吗？”
男孩儿的目光悄无声息地落在了黛乌身上，只见她目不斜视，低沉地“嗯”了一声。
栖遲“吱呀”一声将门推开，他小心地看了一眼房内，而后将手中的托盘搁在了桌上：“徒儿知道师父非常人，不必用餐，只是这位……”
男孩儿一愣，直勾勾盯着托盘内的好酒好菜咽口水：“我要用餐！正好饿了……”说罢，他徒手抓起盘中色泽金黄的烤鸡，迫不及待咬下一口，“你是这丫头的徒弟？”
栖遲脸色有片刻的僵硬，这男孩儿好生无礼，怎可唤师父丫头。
他点了点头：“正是。”
“我是这丫头师叔，你以后唤我……”他忽而顿住，嘴角一片油渍，“咦，师父的师叔叫什么？”
黛乌并未回话，她略一侧头，余光瞥见少年悄无声息倾向了她这边：“叫师公。”
栖遲未曾犹豫，听话地向着面前这个徒手吃鸡的男娃娃行礼道：“弟子栖遲，见过师公。”
男孩儿一愣，随即放声大笑起来：“好好好，头一回见面，师公也未给你准备什么礼物……”他四下环顾一眼，目光忽的落在了少年背后那把墨黑的骨剑上，“你师父把心爱的骨剑赠与你，师公我便给你锦上添花！”
说罢，他放下油腻腻的烤鸡，一道洁身咒便令其指尖油渍消失干净，他瞥了一眼窗外，道：“孩子你过来看看，喜欢哪朵云？”
栖遲不明所以，依旧顺着他的手指向外看去，昏黄的霞光将漫天云彩映照成了橘红色，仿佛美人红透的脸颊。
他挠挠头，看了一眼黛乌的脸色，随手指了一朵。
面前男娃娃乐呵呵地撸起衣袖：“孩子，看好咯。”他轻喝一声，伸手向着空中做了一个摘花的动作，口中念念有词道，“百花皆归我，万里不复云！”
栖遲被他神神道道的模样镇住，一时不敢说话。
男孩儿语气渐弱，缓缓闭上眼，周围忽的安静了下来。
少年期待地等着对方的回复，时不时向一旁的师父投去目光。
黛乌嘴角轻轻勾起，似是在笑，良久，才伸手在桌面叩了两叩，元宗轻闭的双眼微微一颤，受惊似的擦了擦嘴角：“不好意思睡着了。”
栖遲：“……”
黛乌：“……”
他的不好意思只维持了片刻，当目光转向栖遲时一愣：“你怎么还站着，师公给你的礼物可还满意？”
栖遲脸上难得露出了几分手足无措，他侧头看向师父，不知该如何回答。
黛乌微微侧头，一贯深沉的眸子，难得露出了点点星光。栖遲不明所以，顺着师父的视线将身后的黑羽骨剑取下，目光触及之时，震惊地瞪大了双眼。
黝黑的剑身仿佛被云雾缭绕，昏黄的云雾缠绕间竟形成一柄剑鞘包围四周，仔细看去，剑鞘之上的纹路，与他方才所指那片云朵相差无二。
师公当真替他摘下了天上的云？！
栖遲露出震惊的神色，良久才回过神，恭恭敬敬地向着元宗行了一礼：“弟子多谢师公！”
元宗笑着摆了摆手，将桌上美食风卷残云一扫而空，只是吃罢、依旧觉得肚子空空。桌上美食虽好，却远不及乾坤袋中那些宝物为他提供的灵气多。
他压低声音，唯恐带坏身旁孩子，道：“丫头，你的那些宝贝，可还有多？”
黛乌轻笑一声，语气平常：“自然有，只是我换来的宝贝引来了水府星君，师叔难道不怕天上神官与你作对？”
仿佛戳中了心事，元宗轻叹口气：“这可如何是好。”
黑袍女子捏起茶杯置于唇下，象征性地吹了吹，掩下眸中势在必得且几不可查的笑意：“弟子深知师叔须借宝物恢复神元，弟子倒是知道一个地方，宝物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元宗闻言果然来了兴致：“哪儿？”
“宝物最多的地方，除了神界还有第二个地方么？”
元宗一愣，故作正经地咳了咳：“你这丫头该不是要让师叔我攻上神界替你报仇吧，你觉得师叔我长得像挡箭牌不？”
“师叔自我入师门便处处照顾有加，我怎会让师叔做不义之事……”
闻言，面前男孩儿果然低眉思忖起来：“可神界宝物怎可能任由我取用……”
“师叔或许不行，可若借宝物的……是师父呢？”
元宗眸中一瞬迸发出亮光：“我怎么忘了那老家伙！”
“师父如今已于师门闭关千年有余，近来也差不多到了出关的日子，若师叔去求，师父定然不会坐视不理。”
“你说的有理……”元宗当即下定决心，胖乎乎的小手一掌拍在桌上，“我这就去寻那老家伙，黛乌你随我一起去！”
“替师叔解惑乃是弟子应当做的，只是弟子在回师门前，还有一件事要做。”
“你说的，是他吧。”二人的目光齐齐落在了一旁的栖遲身上，少年方才将二人对话听得一清二楚，每个字都能听懂，可连在一块儿，他却不知其中究竟是何意。
少年无措地走近了些：“师父你可是要回师门？”那双充满灵气的眸子，此刻满是害怕和无助，仿佛担忧师父就此离去抛弃了他。
“师叔，我答应过这孩子，替他解决凡间家事，松阳城的任务未完成，弟子暂且不能离开。”
“你素来自由无束惯了，我原以为你秉性难改，如今看来，丫头你果真变了不少，愿将他人请求放在心上且一心向善，师叔我自然高兴……”说罢，他自桌旁起身，个头未及圆桌，然负手站立的模样却是一派老成，“这样吧，师叔我先行一步回师门，顺道去神界打个招呼……你身上金乌羽箭的伤痕已经够多了。”
五百年，这是五百年来，她头一回听见除了喊打喊杀外的关心和属意。
黛乌一怔，冷淡的面庞露出几分别样的情绪：“弟子……谢过师叔……”
元宗略一点头，目光掠过栖遲那张英气勃发的少年面容，留下一句“听你师父的话”便化作云烟离去。
栖遲好奇地望着师公离去的方向，口中喃喃：“师父，师公便是混元兽吧……”
黛乌未有作答，待恢复了情绪，淡然道：“今夜好生休息，明日一早，为师带你去看一场好戏。”
————————————
翌日，穿戴整齐的少年候在房门口，生怕打搅了屋内女子，待屋门拉开，少年连忙扬起微笑、抬手招呼道：“师父早！”
跃入屋内的，除了明晃晃的日光，还有格外灿烂的少年的笑容。
黛乌只是轻轻一点头，便越过他领路下楼。
他很少见师父笑，师父虽脸色苍白好似病重之人，可五官惊艳摄魂夺魄、如此美貌绝非凡间女子所有，这般容貌，笑起来一定很好看。
他爱看师父笑，便想尽办法哄她开心，可师父好像对周围的一切都不感兴趣，纵使是帮助自己解决问题，也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唯有在对付敌人时，她才会垂眸露出深思的神情。
自昨日师公出现，他便惶惶不安，他猛然惊觉、自己对师父的了解太少了，她便如同云雾、虽近在眼前却触之不及。这样的人，若不牢牢掌握，随时可弃自己如敝履……
他彻夜未眠，第二日一早便穿戴整洁守在了师父房门口。
黑夜之中的他，忽而有了目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