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我们回家。”我拉住她的手。看她犹疑着,不知是激动还是冷,她只穿了件无领的短袖上衣,3/4长的夏裤,身体颤抖,手冰冷。我把手里的外套给她披上,搂着她的肩膀说:“咱回家,回我家。”看她不愿意见罗伯特的样子,“我的车在你家,我们走过去。你等一等,我跟麦克讲一声。”
我向麦克跑去,麦克摇下窗玻璃,问:“怎么样?”
“我带碧姬回我家。我的车在罗伯特家,我们走着去就行,两分钟的路。你们回吧。”我再补上一句:“放心吧,让碧姬在我那儿过一夜。”
我开着车,碧姬坐在副驾上。“说说吧,怎么回事?大半夜的去了哪?”我问她。
“我今天差点被罗伯特杀了。他把水果刀架在我的脖子上。现在我还能感觉得到凉飕飕的刀口。”
“有这么严重?你没开玩笑吧?”我瞟她一眼,又迅速看前头路面。我不是个好司机但是个谨慎的司机,这时路上,没别的车,就我们。我不想因为大意闯个红灯什么的被拍下来。“究竟为了什么呀?罗伯特是个胆小的人,现如今竟敢动刀子?”
“我们吵架,我说了句‘你他妈的’,他说我骂他妈,上来就给我个大嘴巴子,还骂我婊子。我当时就抓起饭桌上的水果刀向他劈过去,刀被他抢过去架到我的脖子上,眼睛血红。我的生死就在瞬间。”
“都说不是冤家不聚头,我看你们真是一对冤家,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还水果刀相向。动手就不对,动刀更是不行。说实话,我是真的不理解你们。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有什么不能好好讲的?实在是过不下去,就离了算了。你们又没孩子,关系简单。为什么非得互相折磨,互相伤害,你死我活?”
“我不离婚!”碧姬斩钉截铁地说,“我有现在的家不容易。房子,房子里的每一件家具都是我一分钱一分钱,很辛苦地挣来的,不能轻易失去它们。”
我无话。把钱看得比命重要,把房子看得比爱情重要,对于我来说是可悲的,是不可思议的。一个可怕的念头跳进我的脑海里:我如果跟律师大伯结婚的话,会不会落个罗伯特碧姬的下场?不能想,不敢想,不该想。不是有一句很时髦的话:不试过怎么知道?
“我刚才去了夜总会,在那儿坐了两、三个小时,喝啤酒。也没什么,就是不想看见罗伯特。夜总会打烊了,我才回家的。”碧姬没事似的说。
“你比我想象的坚强。你把我们都吓着了。我们开车在街上一圈一圈地转,就是不让心往可怕的事上想。”
“你们以为我会自杀?我没那么脆弱,也不会为罗伯特死。如果有一天我死了,那就是被罗伯特杀了。”
“以后千万别再动刀子了。”我殷切地说,“如果罗伯特再拿刀子对着你,就报警。你一个人大半夜到处乱跑,多危险。”讲这话,我觉得对不起罗伯特,补充一句:“罗伯特刚跟你结婚那会儿,特别的高兴。从国内回来,拿你的相片给我们看,说你是个首席翻译。看得出来,他很自豪。”
碧姬脸上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笑,那么的不屑于他的自豪:“在国内,我想都没想到他在外面混成这个样子。他把我从机场接回家。进门我才知道他还跟别人分租着房子。他住的那一间转都转不过身。那床垫估计是捡来,他说是买的。就算是买的,至少也是个三手货。地上堆满报纸,衣服,连个床头柜都没有。原先我还以为这里会有个像模像样的家等着我。早知道澳洲是这个样子,我是不会来的。”
碧姬讲这话刺激了我。跟别人分租有那么丢人吗?在澳洲,谁没跟别人分租过。我还跟罗伯特他们五人分租两居室的公寓呢。再说了,本地的那些孩子们不也一样,十八岁就离开家,出来跟别的孩子们分租吗?就是家财万贯的也一样,跟我在Redfern分租的保罗就是个富家子,在他二十一岁成人礼上,他爸就送他MR2跑车。我们客厅里的沙发也是二手的。再说,也是你碧姬自己看上罗伯特的。据说罗伯特回去相亲时,就像这里老板对来面试的员工一样:“下一个,下一个”的排着队来相看的。我转念一想,我现在的身份是帮他们调解,不是来跟她辩论或者忆苦思甜。她这样想只不过说明她没见识。于是,我委婉地说:“罗伯特一直认为,他要找的女人应该是个愿意跟着他有饭吃饭,有粥喝粥的人。”
“我有能力吃饭,为什么要跟着他喝粥?真是脑子‘瓦得咧’(脑子坏了)。”碧姬反应强烈,讲起上海话来。
她讲得有道理。如果连这点上进心都没有,她就不会是首席翻译了。
三
麦克很殷勤地邀请我去他家晚餐。想是为了感谢我那天晚上帮了罗伯特的忙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很爽快地就答应了。我带一瓶红酒和一盒巧克力登门造访。麦克太太弄了一桌子的菜。我跟麦克总像隔代一样有距离,跟麦克太太更是不熟,平时做人有点放纵的我,这时候也得把尾巴夹起来。不过看着那一桌子的菜,还是被馋得满口都是水,视线一直在桌子上打转。
席间,麦克问我工作的问题,我说还没开始找。
“我想定好方向再找。定好作为终生职业的领域,在一个公司工作五到十年,这是我下一步的计划。”我补充说。
“为什么是五到十年?为什么不是一年、两年?在一个公司工作的时间长短有什么不同?”麦克太太问。想来她是无话找话讲。包括她在内只有三人,他们的孩子坐到电视机前吃饭,不愿意跟我们同桌,嫌闷,总不能不开口。
麦克太太的问题于我是愚蠢的问题。与生活在不同世界的人对话,非常考验我的慈悲心。我有些不耐烦,还是尽力克制,不让语气中流露出:“对于我,是有不同的。我进入这个行业晚,不能像那些小青年一样,按部就班,慢慢晋升,年头到了,经验就有了。我得尽快地,短时间内积累尽量多的工作经验,只有文凭没有工作经验,我还什么都不是。积累经验的捷径就是在不同类型的公司工作,所以我一年换一个公司。在一个公司工作一年,基本上该学的都学到了。工作经验越丰富,换工作越容易。我现在应该向专业的深度发展。况且我现在的心态也承受不了老跳槽的不稳定状态了。”
其实跳槽另一好处就是升职快,加薪快。这一点,我没说。我在三种人面前不提钱:一是比我收入低的,避免显摆的嫌疑,也不想刺激比我更不如意的人;二是比我有钱的,无意找刺激;三是家庭主妇,不想惹她妒忌,不是所有家庭主妇都这样,麦克太太绝对是,第六感告诉我。
经验是从罗丽莎、亚力山大007那儿学来的。007大学读的管理。在前苏联时代从部队转业后到国际远轮上当大副。苏联解体时他正好在南美,于是辗转来到了澳洲。这时正是全世界个人电脑普及的黄金时代,他到塔斯马尼亚大学读了个计算机硕士,重新回到悉尼的就业市场,从最低的程序员做起,每半年换一份工作,两年内,年薪从五万升到十八万;职位从程序员到资深顾问。我活学活用,也学他们青蛙跳似的跳槽。其实跳槽需要承受巨大心理压力:我能否适应新公司的文化?新老板比现在的还苛刻?我的能力和经验能否应付得了新职位?跳槽失败就意味着失业。年轻有年轻的好处,初生牛犊不怕虎。我学007,行动在脑子前面,做了再说。现在是有点累了,心累,跳不动了,想稳定下来。最好有个肩膀可以靠一靠。
“有没有想过回国工作?目前中国市场很活跃,很多留学生回流。”麦克说。
“想啊!以前忙,没时间想,这段时间待在家里,突然特别的想家,想回去看看。有时想想,我来澳洲都十来年了,该做的我都做了,已经尽力了,是时候回去了。在国内找个合适的城市居住,工作,然后在那儿养老。”
“你还没老,不要轻易言老。来这里这么久就没学着点老外?老外从不言老,不提‘老’。现代人,八、九十岁还开车满世界跑,以这个年龄为基数的话,你连中年都还没到。”麦克被我一个“老”字引出一串话,既是讲给我听也是讲给他自己听。
从麦克家出来,带回一份中文报纸。我坐家里地毯上认真看报纸上面登的一则启事:第三届中国留学人员广州高科技交流会将于2000年12月28日召开,为期三天,于30日结束。有意者,报名从速。报名程序及有关资料,请电话联系《新新快报》杨先生。
我拿着电话,犹豫着是否打给杨先生?“说明是科技交流会,会计是哪门科技?我真的想回去?我回去能干什么?”
手中的电话突然响起来,吓我一跳,“哈啰!”我把话筒放耳朵上。
“喂,安平?你跟大伯约会进行到哪一步了?”是颜然。她现在除了管三个孩子的吃喝拉撒,就是管我嫁人的事儿了。几乎隔天来电话。平时不会这么晚打来,今天我去了麦克家,估计之前来过电话,我不在家。
“昨天我们看电影了。《沉默的羔羊2》,就是吃人脑的那个。不知你看过没?听说在香港,电影院里有女人被吓晕死过去。”
“咋那么脆弱?”
“大伯告诉我的。他还特意关照我看到吃脑子的时候闭上眼睛。”
“你有没有闭眼?看来大伯还真怜香惜玉。”
“没有。从开始看到结束,我一直睁着眼睛。”
“哎,你不会闭眼吗?你这么剽悍,谁敢娶你?”
“我想闭眼,就是不知该在什么地方闭眼。闭得不是时候,会更惨。”我也沮丧,“颜然,咋办呐?我已经不会做女人了。”
“傻帽。告诉你,要惜福啊!现在的男人恨不得把女人白天当驴子,晚上当母狗使唤。”
“是吗?猛男有这么狠?找机会,我说说他。”
“你说不着他了。”颜然的语气没刚才轻松。
“怎么啦?你不会跟我说你们闹离婚吧?”
“是离婚就好了。离了,我起码有一半财产。他要回国!他把这里的房子,除了我们住的,都卖了。准备回北京跟朋友合伙在三里屯开酒吧,地点都选好了。”
“你呢?跟他回去?”我问,吃惊不小。
“你说我能吗?带着三个小孩?他们都上着学前班,Troy明年就要上小学了。在这里,政府还会补贴补贴。回去?我们又没有中国户籍,小孩上学的开销有多大呀?负担不起哇。”
“所以你就留守带着孩子?”
“对。”
“你有没有死劲哭?”我想起当年她教我留下张涛的招。
“你终于报仇雪恨了。你知道这叫啥?叫毒女子报仇十年不晚。”颜然还是颜然,从不在嘴上吃亏。“说你的事儿,怎么说到我头上了?说说,大伯合适吗?你们到底去到哪一步了?不会只是在看电影的阶段吧?”
“您老人家说对了,我们就是看看电影,吃吃饭的阶段。”
“你是装淑女呢?还是更年期提前,荷尔蒙不够?”
“我还真怀疑是更年期提前了。我很抵触他。我能感觉得到他的欲望,他好几次想拉我的手,或者搂我的腰,他伸出的手又缩回去。他一试图靠近,我就闻到一股腐朽的味儿,可能就是所谓的老人味吧。”
“你别太夸张了,五十多岁的人怎么会有老人味?人家都说这个年纪的男人最有魅力。这时候他们有事业,有经济实力,也积累了足够的照顾女人的经验,床上的事儿也还行。最重要的是,他们的心已经定下来,不会在拉着你的手时眼睛还偷偷看别的女人。你说你要是找了大伯,既是妻子又是女儿,多幸福啊!聪明的女人,要的不是爱情,是男人的爱。你看人家米娜就比你聪明多了。”
“她比我聪明二十年。”我由衷地说。有些东西是学不来的。知识可以学,聪明就学不来。“她是她,我是我。学了她,我就不是我了。”
“你有什么好。”
“你不需要刺激我。我会尽力跟大伯拍拖的。”
大伯请我看电影《性书狂人》。开映前,大伯带我看橱窗上的影评。这是我和大伯看电影的程序之一。通常,我们提前半小时到,去喝杯咖啡,闲聊,再到橱窗看影评。这天也不例外。有点不一样的是,大伯比往常活泼,他读出声:“该片曾于第73届奥斯卡金像奖获三项提名。男主角是澳洲著名的演员Geoffrey Rush,曾经主演电影《闪亮的风采》,并获得奥斯卡的最佳男主角奖。”
从电影院出来,我明白大伯为什么大声读影评了。原来Geoffrey Rush在这部影片里有很多正面的一丝不挂的镜头。担心我怀疑他带我看色情电影?
他的热情并不能改变结局:我拒绝跟他去吃消夜。通常我们看完电影就去吃宵夜,沿袭香港人的生活习惯,大伯虽然年少时就来了悉尼。
我那晚跟大伯说再见后,他再没约我。也许我跟张涛分开时正年轻,心就留在了那个时候。目光总是落在年轻的穿白衬衫黑裤子的男生背影上。我也向现实投降,所以跟大伯约会,可是我的心,它对大伯没感觉。
现在,我是真正意义上的孤家寡人,没有爱情,没有家,也没有事业,无聊得很。无聊中我拿起麦克让我带回来的报纸仔细看,上面写着,欢迎硕士以上的专业人士,有意回国工作或者创业者,报名参加会议。“我真的要回去?离开中国十几年了,十年人事几番新,从青年到中年,过去的同学,连名字都记不起了。现在回国工作,不是又一个从头开始吗?跟十几年前从中国来到澳洲有什么两样?那时候刚从学校出来,正是开始事业的时候,在一个全新的生存环境里,原来所学完全没有用,从零开始,被迫重新走进学校,快赶慢赶,到了今天,好不容易走到他们主流社会的边沿,又回到原来的起点,从零开始。这是个明智的选择吗?我还有力量往前走吗?如果失败了,我还站得起来吗?我还有时间从头来吗?”我茫然,从来没有过的迷茫。突然理解了张涛当年的犹豫和无助感。自从跟张涛分手后就没想起过他,现在突然想起他来了,而且是这么清晰地想起他。
他怎样了呢?现在过得怎样?如果有他在身边,也许能给我意见。
也许,我真的应该问问他??
要找张涛,首先要找到森。我相信他们会有联系。我翻出快磨掉皮的通讯录,找到森的电话,是五、六年前的电话。希望他没改电话。我拨过去,一个很熟悉的声音传来:“你好,森的电话,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你?”好像在家里办公。
“你好!我是安平,张涛的朋友,还记得我吗?”
“记得,记得。很久不见了。你好吗?”
“很好。是啊,很久不见了。想请你出来喝杯咖啡,有空吗?”
“现在吗?”
“嗯。”
“可以。”森沉吟一下就答应了。
半小时后,我来到咖啡厅,森已经到了。见到我,森热情地握住我的手:“哎呀,冤家路窄呀!终于又碰上你了。我们几年没见了?好多年了吧?”
森的幽默让我放松多了。原来还担心不知怎样向他开口问张涛的联系电话,现在看来,担心是多余的。“你是大文化人啊,大忙人啊,我有时候也想找你聊天来着,就是怕你忙,不敢打搅。”好听话不怕多讲,反正不用纳税。是跟老外学的。
“你现在干什么工作?还画画吗?”森还记得我画画?
最怕那些住家男人一开口就问我“几个孩子”之类的话,好像女人在我这年纪就剩下生孩子可做了。曾经遇到一个更弱智的,他自己都结婚多年了,竟然叫我“阿姨”,气得我打电话给颜然,骂了他半个月。
“做现代账房先生。很久没画画了。没时间,也没心情。”我声音响亮回答他。在澳洲,账房先生是体面工作。何华德还是账房先生出身呢。我找机会切入正题。“你呢?还是大编辑呀?”
“对,编辑还做着。还给《财富》杂志写专栏,写股票分析。”
“是吗?你会看股票呀?给点信息吧?让我也跟着发点横财。工字不出头。”我很夸张地说。他告诉我杂志的名字就是想我去买,我当然要表示出兴趣。
“你去看我的专栏吧,笔名是‘三少爷’。保证正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