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弥陀佛!”我合掌回向,跟着小帅男往里走。一位大姐似的女人出来,热情地拉着我的手引到书房里。她见我是佛盲,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关于三世轮回的书给我看。是一本图文并茂的儿童读物。我十分钟就读完了。她又给我一本《什么是佛教》,我随手翻着,心猿意马,想小帅男哪去了?大姐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让我自个儿待这里?他们干什么去了?信徒陆续来了,我听到大殿里热闹起来,一片“阿弥陀佛”声。十点钟师父出来带领大家念经。人们迅速排列到拜垫前。大姐出现在书房门口向我招手,示意我出来。她领我到大殿,跟众人一起跪在拜垫上,听师父的指令,在木鱼声中一次次弯下身体膜拜。师父念梵文,我跟着胡乱翻经书,翻着翻着不知师父念到哪一页,耳朵里经声嗡嗡。
我的肚子咕噜咕噜响。我不好意思极了,心想:别再响了,肚子,求求你,给点面子。
我接触宗教,是半年前开始的。那时有一女基督教传教士敲门传教,她说可以晚上上门教读圣经,我让她每周两晚七点到八点上门教我读圣经。虽然对宗教的态度轻蔑,心想闲着也是闲着,了解一下也不妨,主要目的还是学习英文。西班牙裔的老太太像个好学生每次准时敲开我的门。每次离开时她都要求我送她到车上。我不明白她怕什么?劫财劫色都跟她无关了。后来因为忙,“没有”跟北京那边开电话会议时间越来越长,几次都没能赶在七点钟前回来,老太太说敲门没人,她又害怕自己一个人回到车上。在电话里我不断道歉然后说不想再学圣经了。我的圣经学习就是这么中断的。
共修结束,师傅请大家到里面的餐厅用餐,自己从另一扇门飘然消失。大姐把我叫回刚才看书的房间。小帅男之前不知哪儿去了,现在共修结束又走到我的身边。我以为他会叫我去吃饭。他跟着我和大姐一起来到书房。大姐问我要不要皈依,我茫然,看看帅男,他挨在我的身边坐下,说:“皈依了,你就可以到这里来跟我们一起研究佛经。这些书你都可以借回家看。”
大姐在我和帅男的对面坐下,说:“我们人活着就是一口气,这口气要是没了,这个肉体就不存在了。我们这个肉体是假的。”说着大姐用她的右手拍一下她的左手手背,继续说:“我们来到这个世间短短几十年,辛辛苦苦,争名夺利。死的时候什么都带不走。我们要让我们的生命有意义一些。”
我听着新鲜,他们也说生命的意义?好,我倒想听听他们是怎样定义生命的意义。
大姐继续说:“万般带不走,只有业随身。你知道吗?我们死的时候什么也带不走的,我们的荣华富贵,我们的金银财宝,通通带不走。只有我们活着的时候造下的业会跟着我们。我这样讲你能明白吗?”大姐看我心不在焉的样子,就停下她的大道理,问我。我当时在想:在你们台湾人的眼里,生命的最高享受就是荣华富贵?最大的拥有就是金银财宝?可见你们的思想境界之低。你知道**吗?你知道***吗?你们所谓的‘有意义’也只不过是想成仙成佛罢了。你懂什么是大爱吗?“哦?我听得懂。”我回过神来赶紧答应大姐。大姐于是继续说:“我们做人苦不苦?”“不苦。”我说。“不苦吗?”大姐反问我。看来我的回答不如大姐的意。我应该说苦才对。
“你看我们天冷又说冷,天热又说热;没饭吃就说饿,吃得太多又要减肥?你说不苦吗?”“苦。”我说。我好不耐烦。这些幼儿园级的对话,哄谁呢?我的肚子又响了,我倒不觉得难为情了。难为情的应该是大姐才对,她应该明白我饿了。她应该会做。
“我们来世还要不要做人?”大姐问。
“不要。”我说。
“不就是皈依吗?”我想,“皈依了就可以吃饭了不是吗?我今天若不顺了她皈依,是不会放我走的。以后,不想来就不来,我又没什么损失。再说闲着也是闲着,了解了解佛经也不坏。了解了解这些人为什么狂热宗教?”我感觉到帅男的衣袖几乎挨到我的衣服,“什么力量能让这花样的男孩甘于寂寞?”我好奇多于疑惑。
我不由点头说好。大姐吩咐帅男去准备水果和表文,她自己去请师父。剩下我一个人,不知该做什么,有点莫名其妙的茫然。
在大姐的引导下,我完成了皈依的程序。我从拜垫上站起来,就在一刹那间,我脑子的记忆库里跳出我现在从拜垫上站起来的情景。我曾经梦见现在的情景,当时在梦里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氛围神秘而幽远。
大姐和帅男抱拳向我道喜:“恭喜!恭喜!你面前有了明灯,跟着灯光走就会到天堂。”
“我干吗要到天堂呀?这里就很好。”我心里不以为然,嘴上说出的是:“谢谢!”
“什么人才可以在这里服务呀?”回家的路上我问帅男。
“吃素持戒的信徒。安姐刚刚皈依就立志来佛堂奉献呀?真有大志耶。了不起!”按教义说我们都是兄弟姐妹,信徒之间,男的称兄,女的称姐,跟年龄无关。
“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想了解了解。”跟小帅男对话,我不知不觉用上台湾的语法。
“这佛道很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今天皈依了,你的九贤七祖都能沾光,地府抽丁,天榜提名。他们都会上天堂的。”帅男说。
我可顾不了他们。“是不是都要吃素?”我问。
“我们鼓励吃素,但不强迫。”
车子来到我家门口,帅男没有下车的意思。我跟他说再见,他说下个星期六见。
星期六到了又过去了。三个星期过去,我没再去佛堂,我早把那事给忘了。第四个星期六,帅男打电话来,说去佛堂路过我家,问要不要一起去,可以来带我。我说行。
师父讲佛法,说:“当年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坐了七七四十九天,突然觉悟。”“他悟到什么?”师父问。
“众生皆是佛。”有人说。
“还有呢?”师父问。
“……”没人回答。
“缘起法。”师父说,“就是说凡事有缘起缘灭。缘起相聚,缘灭相离。得到是缘起,失去是缘灭。有生就有死;有来就有去,所以我们凡事不要强求。”
我想到张涛;想到钟耘;想到电邮交往几个星期兴致索然的南京副教授;我也想到了大伯;想到出国十几年来长途跋涉,举步维艰。每一样都源于我的强求。我跪在拜垫上,泪水止不住地长流。为了不让人看见我莫名的悲伤,我低下头,在心里跟佛陀说:“伟大慈悲的佛陀,请您赐我以智慧,以面对我这多舛的命运;请您赐给我以力量,以承受这爱之创痛。”
师父的话在我耳边响着:“我们来佛堂学佛法,是为了成为觉悟了的人,也就是佛。我们不是为了喜欢哪个师父或者哪个男孩、女孩才来佛堂。”
啊!师父!
三
最近房价和股票疯长,尤其是房地产股。我在网上跟踪AVJ的轨迹。从八毛五升到一块钱时,我电邮麦克。他已经在中国,他说应该入市,估计很快就会升到两块钱。我说我手头上没现金。他说向银行贷款,即使贷款一百万,三个月的利息不过两万块钱,那时股价应该升到两块钱,毛利一百万。他没忘记最后讲一句:“我的意见只供参考,不负任何法律责任。”
他的“不负法律责任”使我贪婪的心像伸出的蛇信子缩了回去。向银行贷款?我想都不敢想。这个风险我承担不起。澳洲股市已经牛了四年,那些经济学家天天叫嚷熊市马上就到,就像宗教徒预测世纪末日一样,连日期都呼之欲出。我能做的就是向Mayo提出能否撤销发我员工股的决定,我想要现金。他以没商量的口气说:“不行。董事会都通过了。”我说:“不是还没执行吗?”我知道董事会通过的决议必须三个月内执行,过期无效。
Mayo瞪我一眼:“安平,你不知感恩。发你奖金不是必须的。”
我知道Mayo的意思,目前公司的资金异常短缺,生存下去都困难,发我股票已经是异常举动。他是借我在北京出色完成审计和处理公司税务工作为理由发我员工股以资奖励的。
事情的缘由是这样的,作为对Mayo把李军踢出董事局的报复,北京那边开始寻找买家想卖掉公司,跟Mayo一拍两散。李军动用他的特殊身份和人际关系,联系正准备在香港上市的全国五百强神龙数码公司。神龙数码有意买北京公司连同员工。李军按照神龙的旨意,在神龙数码审计、估价北京公司的同时,跟客户打招呼,停止收回应收款。北京公司霎时资金短缺,发不出工资。北京公司向Mayo发出财政告急,又告知他神龙数码有意并购北京公司。Mayo多肉的小眼睛盯着一份份纷至沓来的传真,由愤怒转成沉静。公司缺钱的事实使他不得不考虑是留是卖。卖?从1998年,第一次在中国长城饭店参加宴会开始,进进出出中国五年,投资在中国市场的精力不可量计,还有,五年里失去的机会更是不可估计。留?就意味着还要筹钱。远的不说,目前工资问题就让人头疼。财会总监频频电邮Mayo催钱。我和Mayo赶到北京,总监给我们法院的传票,都是员工告拖欠工资的。Mayo翻看传票和资料,看到告状人包括李军,他反复问我:“李军告公司要工资?!”我说是的。他的表情由疑惑转成忍俊不禁,昂起头哈哈大笑。我仿佛听到他心里的话:“李军,你这蠢货,没羞耻感的滑稽的蠢货。作为公司的最高执行官,搞到员工领不到工资不以为耻,反而告公司要工资?可笑!可笑呀!”他进了李军的办公室,一边翻腾桌子柜子一边让我问总监:“李军有多久没来上班了?”总监站边上神态焦急:“两个礼拜了。安会计,您赶紧让他别动李总的东西。”Mayo背向我们在一大纸箱里翻腾,抽出一把长剑,突然转向我们,兴奋得意地叫:“安平,看!”同时手举长剑做出一个击剑动作。他的忘情顽皮令我捧腹,边上的总监脸色发青,连说:“你让他别动李总的东西,那是犯法的。”Mayo收起笑容,哗哗几下,把办公桌面上的东西扒拉到纸箱里,接着是抽屉里的,接着是书架上的,一个纸箱满了,从墙角里拉来另一纸箱。同时说:“他渎职。从今天起,他没权利进这办公室。他不可以动这些东西,直到审计完毕。”出来,Mayo顺手把门锁上,钥匙交我手上。
晚上我和他吃饭时,他没提公司的事情,只跟我闲聊。他突然问我:“你简历上说爱好画画?”“是的。”我说。“什么画?”他随意问。“油画。”我说。“还画吗?”他再问。“不画了。”我说。“为什么?”他停下手中的刀叉抬眼看我。“我是会计师了。”我笑,他也笑。
“我明天就回去。你留下来处理这里的问题。我会以董事会的名义给李军一公函,受权你代表易通接管他手上的公章,总共有七个。我会列个清单给你。记住,不要给任何人盖章,除非有董事会授权。这是对你的保护。”他叮嘱我。我身不由己被他推到风口浪尖上,得罪人,吃力不讨好。我明了在北京的生存技巧,最好不要得罪李军这类人。山不转水转,没准哪天我要投到他的门下讨生活。
饭桌上的一席话令我对Mayo心存感激。他是认真看过我简历的?他注意到我会画画?他感兴趣于我的能力?我的被聘,至少,他不只是听从于妮娜?这对我很重要。这关系到我的尊严。我终于雪耻,妮娜给我耻辱。我可以回报他的就是言听计从。
这次我在北京待了三个月,从八月底到十月底。初到北京时还是夏日炎炎,离开北京时是满天风沙的秋天。
李军拒不交出公司的法人章,就算公司账户里有钱也取不出来。财会部门的员工说不补发他们工资就不工作。他们把税务局要求公司每个月底提交财务报表与相关税务资料往我面前一放,说:“要亲自到塘沽面交。”我知道他们是曲线逼我发工资。他们知道我没资格做报表也不知道怎么到塘沽去。我接着他们抛过来的刁难,明确告诉他们,澳洲公司在拿到经我审计过的账之前不会拨钱过来。要马上发他们工资,我做不到。他们把账本移交给我就再也没露面。我上网找了一家本地会计公司代理去塘古税务局报税。
李军打电话来问我,为什么宁愿付钱给会计公司代理报税也不给自己的员工干。我让他给弄糊涂了,问他:“他们撂挑子不干了,你不知道吗?就连会计总监也回家过节去了。”
“你不发工资,他们怎么干?”
我不发工资?什么话?我真想问问这员工是属于易通的还是北京公司的。不,我不顶撞他。我会顶撞安德鲁,会顶撞何莉,也会顶撞妮葩、Mayo,但是不会顶撞他。因为他是同胞。我为了Mayo去冒犯自己的同胞,在心理上过不去。我尽量缓和口气:“不是我不给钱,是Mayo不给钱。”
“你把付给会计公司的钱给他们,他们也会给你做报表的呀。”
“他们没跟我说。他们说不干了。我只好找人来干。他们要说另外给钱做报表的话,我当然没异议。这钱付给谁于我都一样。”
“你应该问他们。公司这么久没发他们工资,我也使不动他们。每次干活我也是另外付他们钱的。”
“啊?”
李军听出我的疑惑,就加以说明:“每次使唤他们,我都自己掏钱的。”
我不懂李军的话的真假。他的真假于我不重要。我也没能力辨别他话的真假。在澳洲受的教育,在澳洲的成长,我的肠子已经被拉直。我审视自己,深感不该不与财会们沟通。没问过他们就另外请人做他们的工作是对他们的伤害。他们不是我的敌人。我们都一样,是为工资工作的人。他们只是使用他们的权力以维护他们的正当利益。我有什么权力要求他们做义工?
中秋国庆十天长假,我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查账。这是我出国后第一次在国内过中秋节和国庆节。员工都回家度长假去了,只有我照常上班。每天早上九点在电梯口签名,保安看着像是农村来的年轻小伙子,他奇怪地看我。整座大厦办公楼只有我在进出。一天里早上九点进电梯,中午十二点半下楼来吃午餐,下午五点离开大厦。他可能在想,还有人在节日里也要上班,他不是唯一的。
办公楼在长安街上,下了班我坐上巴士两个站到天安门看降旗,十天长假,天天如此。那段时间,Mayo天天早上打电话给我,不知是检查我还是给我以关心?我重复问他:“我什么时候可以回悉尼?我想澳洲了。”以前我做梦都想着回国,从来不把澳洲当做我的家,虽然在那儿住了十来年,几乎占去我人生一半的时间。现在回来了,却发现那个所谓异乡的地方才是现在的家,中国已经成为我只可回忆的“故乡”。在同胞的眼里,我成了“Mayo的人”,“澳洲公司的人”。他们的敌对面,想从他们的账里找他们的茬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