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楼容成了宋家的十小姐,姓宋,名熹。
鱼贯而入的侍女裙摆摇荡,纤纤玉手端着一盒盒精美玲珑的珍品进进出出,原本被空置的房间在侍女们的装饰和清理下瞬间焕然一新,墙面上被挂上了江南朦胧的采荷水墨图,破烂的厨阁被换成了多宝架,各种玲珑玉器、精巧玩意都被放在了上面。
窗边的酣木桌台上,燃着安神檀香的香炉里一缕一缕烟丝流转,在空中流转出缠绵的模样。空气里淡淡的香气带着一点甜,叫人心情愉悦。
原本的木窗换了新纸,原本的木床添了精致生动的雕栋以及半遮半掩的纱帘。
纱帘内,云锦华缎,丝绵薄被。
玲珑八角灯挂在床边,橘色的灯光温暖而明亮。
檀木桌上,小巧蓝纹白瓷碗盛了热粥,白米粥上撒了黑油芝麻和肉丝,以及绿油油的青菜丝儿、胡萝卜丝儿、雪鱼丝儿,清香扑鼻。
红韵是宋四小姐安给楼容的侍女。才十岁的年龄,机灵跳脱,额头饱满,大眼睛水灵灵儿的仿佛能透出光。
她扶着楼容坐在桌子前,手脚麻利地备好碗筷,眉眼弯弯笑着对楼容道:“小姐,这是厨子做的雪中绿芙粥,最是清香暖胃,只是不知道合不合小姐您的胃口,您尝一尝,若是不喜,红韵便叫厨子重做一份,知道符合您口味为止。”
自从穿越以来近半个月,这是楼容第一次用餐具吃饭。
质地细腻的白瓷勺子和精致华丽的象牙筷,与手上的肌肤亲密接触,传来粥的温热。
粥香味勾起了她本能的食欲。
一碗粥下肚后,她被红韵扶去床上休息。
然而华丽房间、雕栏玉栋的背后,楼容总觉得心里有个影子在挣扎。
就好像有一张枯槁黄脸睁着凸起的眼睛,乞求着看着她,张嘴说:“救救我。”
呼——
楼容坐在柔软床垫上,看着华丽到炫彩的床顶漠然地想,她大概一辈子都忘不了那种感觉。
看着自己的同类如同渺小蝼蚁,一文不值的生命如同残花凋谢,而她却只能做一个冷漠的旁观者,亲眼看着她的生命凋零,却什么也做不到。
自责吗?
不,不是自责。
是一种奇怪的情绪,如同蚂蚁噬咬,如同心脏和四肢的血液都在疯狂倒流。
有一种心愿如同藤蔓疯长在她的心底:
尸骨不堆积,人命莫轻贱。
“十小姐,十小姐!”
红韵清脆如同铃铛的声音破碎了她的冥想。
“小姐可是不舒服?”
楼容抬起头,对上红韵那双水汪汪灵气十足的大眼睛,嘴角弯起她的招牌笑容,温软无害,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很好。
红韵还想说什么,这时,门外传来门扉叩响的咚咚声。
“什么人?”红韵风一阵地跑到门口,脆着声音问。
门外传来一板一眼恭敬有礼的声音:“我是宋四小姐身边的赤雀。宋四小姐命我带十小姐去净亭轩,宋四小姐多年未找到自己亲妹妹,今日得以重聚,实在有太多肺腑之言要说,无奈昨日大厅上人多眼杂,有很多话不好说出口,宋四小姐便只好今日召十小姐过去,絮叨絮叨了。若是打扰了十小姐的休息,奴婢万分抱歉。”
红韵愣了愣,回过头看楼容眼色。
……终于要说出目的了吗?楼容长长的睫毛遮住了栗色的眼瞳,眼眸低敛。
她知道,世界上不会有专门的好事等着她。
最开始,宋四小姐对于一个来历不明的丫头,只是报以散漫戏谑的态度,更像是走个过场。
但是当白蘅擦拭过了她的脸,露出她容貌之后,她余光可以瞥见,宋四小姐的脸上陡然之间露出的惊诧、不可思议、呆滞。
也就是从那里,她可以敏锐地感觉到,宋四小姐对她的态度悄然之间改变了。
她甚至可以感受到宋四小姐对她的,一种莫名其妙的,隐隐约约的恨意。
她也想知道为什么,会让她成为这个家的十小姐。
也许今日走这一遭,她就能知道了。
想到这儿,她抬起头,大大的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笑得叫人无法警惕。她看向门口的红韵,微微点了点头。
她去。
她要弄清楚,宋四小姐的目的。
赤雀抱着楼容,也就是宋熹,出现在净亭轩时,宋子宁恰好出来。
他踏上青石,恰好看见了前来的赤雀与楼容,眼神复杂地盯了楼容一眼,明显想说什么,最后挣扎了一会,还是没说。
直到与她们擦肩而过时,他终于偏过头说了一句,“收拾好行李,我等你三个时辰。”
什么?
楼容还没有听明白。
只是她没有来得及思考时,宋子宁的身影已经离开了。
楼容转过头看他离去的背影,纤弱却挺拔的少年身躯翩翩气度,楼容皱了皱眉,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这个少年身上的气质有种很熟悉的感觉。
而净亭轩青瓦白墙,伫立在粼粼清波之上,显得宁静逸远。
而赤雀没有给她思考的时间,就带她走进了轩内。
两旁的小厮推开墨黑色的大门,净亭轩里清淡的几枝白梨花从黄瓦上探下,半遮半掩。青葱柳条轻拂溪水,水浪声在寂静的庭院中显得清脆而又明亮。
在葱影绿环下,宋四小姐居住的九清坊就隐在其中。
清幽静谧。
这里就是宋四小姐的院落,净亭轩。
楼容眼里闪过一丝惊讶,只是很快就被她压在了那双常年水润笑意的眼睛中,清澈的眼波看似无害,仿佛能让人一眼就能看到底。
没想到,宋四小姐那般艳丽如同夏日玫瑰花一般的女人,院落却意外的清幽雅致,如同寂冷江上的一支横歌,美丽却拒人之外,清雅孤高。
这座院落与宋四小姐的性子,似乎完全不搭。
此时,她已经看到了宋四小姐站在溪边的小亭子边。
宋四小姐似乎在亭子里赏花,身边没有人陪着,只身一人,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从假山缝隙里钻出的一朵雅沁花,紫色的叶子衬着粉色的花朵,娇艳而美丽。
赤雀走到宋四小姐身后时,宋四小姐已经转过身来。
赤雀将楼容放石凳上,向宋四小姐行了一礼,便沉默地退下了。
赤雀离开后,宋四小姐端起石桌上的一壶冷茶,喝了一口,茶水的清香早就散失,只留下苦涩的味道带着冷意在舌尖扫过。但是宋四小姐最爱这种味道。
她抬起眼,视线落在楼容的脸上。
“失忆?你是真的不记得以前的事了,十妹?”宋四小姐说这话时,长长的黑色眼尾挑起,无言中散发着一种压迫感。
楼容微微张大眼睛,眼睛里懵懂水汽,无害又可怜,仿佛她什么也听不懂一般地看着宋四小姐。
她当然没有失忆,只不过她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丫头了而已。
她接受到这具身体原本主人的一点记忆碎片,虽然只有一点,但是她确信,她绝对不是宋家老爷的亲生女儿。
她相信,宋四小姐不可能什么都不查清楚就收留她,甚至可能还确信她不是宋十小姐。之所以留她,必定是因为有什么是她所感兴趣的。
这个又哑又瘸的身体,除了一张酷似十小姐的脸之外,还有什么?
楼容没有再想下去,因为宋四小姐接下来的话差点让她被自己口水噎住。
“不过记不得也没关系,你是宋家小姐,宋家小姐本来该做的事,你也要去做,我不会因为你流落在外三年而放宽对你的管教。
只不过……现在让你就学习贵族的礼仪,还是有些勉强。
所以,我就让下人给你收拾行礼,你跟着子宁去温山,到学堂里念书。另外,身份不是用宋家十小姐的身份,毕竟学堂不招女孩子,你记住,在学堂谁问起你,就说是宋家远亲。”宋四小姐道。
什么?
开玩笑吗?
却只见女人媚眼看向远方树丛,脸上云淡风轻,哪里有开玩笑的样子?仿佛刚刚就是在说一件小的不得了的小事。
楼容心里疯狂运转起心思,眼角的冰冷不知不觉爬了上来,却在渲染到眉梢时,被硬生生压了下去,又重新恢复到那懵懂无知、无害单纯的模样。只是心里的心思转的飞快。
让她去学堂读书?
只是为了她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却竟然会做到这个份上?说不是别有所图她都不信,真的当她七八岁啊?
这里是封建时代,女人为奴是常事,像宋四小姐这般一人管理半个宋家的女人少之又少。所以让一个女孩去读书,宋四小姐的思想会有这么前卫?宋熹觉得不是。
因为这个时代的男人有个奇怪的思想,最浪荡的女人不该是青楼里的女人,而应该是会写诗作文的女人,因为懂得多,就越会横冲直撞不守规矩。
因此,没有人会送自己的女儿妹妹去学堂,最多就是在家认几个字读读《女戒》罢了。
所以,一家之主的宋四小姐,此时竟然会专门为了一个明知道不是自己亲生妹妹的女孩,造一个假身份去送她学堂,这简直超乎楼容的想象。
宋四小姐,她到底在想什么?
她究竟想从她楼容身上得到什么?还是说原主身上有什么值得引起她注意的东西?
楼容没有因为宋四小姐的“关照”而松一口气,反而因为猜疑不定宋四小姐诡异的安排,心思更加沉重。
她不怕被人利用,毕竟她未必不可以反利用,怕只怕自己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卖的。
楼容很想知道,自己在宋四小姐的眼里,到底扮演着什么角色?
一个未来的工具?
一个宋家小姐的替身?
还是其他她如何去想都不会想到的原因?
“我已经跟子宁说过了,他会照顾好你的。”宋四小姐无视楼容脸上的震惊,并不打算解释自己想法,而是自顾自地继续说:“子宁稳重,会照顾好你的。温山学堂的先生们都是国学大儒,你跟着学学,也能得到点熏陶。至于哑巴和腿瘸的事,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安排大夫来为你医治了,最多三年,你就能恢复正常人说话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