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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迟来的告白

苏雨眠喜欢读诗,但为什么喜欢,她却说不清楚。上学的时候,她有点偏科,语文出类拔萃,连带着对诗词歌赋和写作都充满兴趣。长大以后,她发现诗词能传承下来不光是因为美,其中还蕴含着很多让人共鸣的情绪。

就比如现在,当得知沈聪造谣的事迹败露,文创部门已将她辞退后,苏雨眠脑子里只有一句话: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并且,根据汤霖的说法,如果没有易聊推波助澜,这个结果不会来得这么快。

只能说,易聊又帮了她一次。

末了,汤霖叹了一口气说:“虽然这个搅乱公司风气的内鬼已经被抓住了,但是周总并不会感到轻松,因为还有更麻烦的事要等着他处理。”

那就是关于周茜兮要开新闻发布会的事。作为创意娱乐的一姐,周茜兮打算在新闻发布会上宣布她即将告别影坛,正式息影。

周茜兮叱咤娱乐圈几十年,从跑小龙套起,到如今成为国内炙手可热的影后,积累的人气可想而知。她要息影,必将在国内影坛掀起巨大的风浪。

作为自家人,周博当然是无条件支持她的决定,更何况,他早就觉得自己妹妹对于小外甥的关心不够,早就应该分点心思在孩子的成长教育上。

但是作为创艺的Boss,他要面对的是未来不知道将持续多久的公关战。

他想了很久,最终决定这场新闻发布会只邀请一些熟悉的媒体朋友,并加派公司内部人手,一同维持发布会现场的秩序和安全。

虽然苏雨眠是创艺娱乐的员工,但她还从未见过周茜兮本人,在她的强烈要求之下,汤老师同意带她去新闻发布会。

周茜兮的老公易鸣杰也来到现场,这是一次聚齐了影帝和影后的发布会,很多影迷和媒体都闻讯赶来,没有资格入场的就在门外一边焦灼地等着,一边看直播。

场内只剩下自己人,发布会进行得很顺利。周茜兮似乎是经过了长久的考虑,宣布这个决定时,她从容不迫,眼神真诚。她说往后她想把绝大部分的精力都投入在家庭上,希望能够得到大家的支持,最后深深地鞠了一躬,感谢这么多年来,影迷朋友的陪伴与扶持。

发布会的过程中,苏雨眠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靠在墙壁上。他整个人笼罩在阴影里,垂着头,黑色碎发挡住了眼,周身的气场与发布会格格不入。

苏雨眠想,台上站着的是他的父母,他出现在这里很正常。只是他今天有点奇怪,好像并不开心,好像在抗拒这一切。

易聊原本不打算来这个发布会的,早上练字时怎么都沉不下心来,出门闲逛了一圈,却不知不觉还是来了这儿。他本想听完发布会就走,哪知周茜兮最后看到了他,几度哽咽,差点流下泪来。

现场的人不知道是因为他,还以为周茜兮是舍不得这么多年来奋斗的影坛,才泫然欲泣的。

易聊抓了抓自己的碎发,心烦意乱。

发布会结束后,周茜兮和易鸣杰在后台休息,准备等外面围观的媒体都走了以后,再悄悄离开。

易聊也不知不觉晃到了后台,他在嘉宾休息室门口站着。这个距离,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周茜兮眼角的皱纹。尽管她花了很大力气去保养,但终究逃不过时间的齿轮。不老女神,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悄然变老。

出神间,周茜兮已经看到了他,欣喜地招了招手,说:“聊聊,过来呀。”

易聊抬脚就想走,但犹豫了一下,还是进去了。

周茜兮很高兴,眼里都是雀跃,说:“以后我就有很多时间陪你和爷爷了。你想吃什么就告诉我,我去学。对了,我打算报个厨艺培训班,你看怎么样?”

易鸣杰也说:“我现在在外面拍戏,不能经常回家,你妈妈息影以后可以好好照顾你,我也能放心了。”

易聊看着他们俩,没有说话。

周茜兮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沉默,她仍然充满期待:“聊聊,你搬回来跟我们一起住吧。”

听到这句话,易聊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说:“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周茜兮愣怔,仿佛瞬间从天堂跌回到现实。

易聊说的没错,纵然她现在息影,又有什么用?他易聊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她终究是错过了自己的成长期。

一辈子风风光光的不老女神周茜兮失落地垂下了头。

易鸣杰于心不忍,责备易聊:“你怎么能这样讲?你妈妈完全是因为你才做了这个决定。”

“爸,你为什么还这么说?”易聊神色晦暗,压着嗓子道,“以前你们忙得见不着人,就说是为了我,现在她要息影也是为了我,可你们真的有在乎过我的想法吗?”

易鸣杰顿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易聊自嘲地笑了笑,双手插进兜里,转身就要走。

他刚要拉门,门就从外面被推开了。

苏雨眠抱着一束花跟易聊撞了个满怀:“周女神……咦?易聊,怎么是你?”

易聊压抑的情绪在见到她以后瞬间消散。他看了看她手里的花束,问:“你这是做什么?”

苏雨眠笑嘻嘻地道:“我来找周茜兮女神呀!我想让她给我签个名儿。哎,你让开点啊,周女神在这里吗?”

易聊侧身让出过道。苏雨眠瞧见周茜兮,眼睛里面开始发光,脸颊上染着两坨红晕,像个迷妹似的。她强忍住激动的心情,毕恭毕敬地说:“周女神你好,我是创艺的员工,也是您的影迷,我从小看您的戏长大,我真的特别喜欢您。”

周茜兮点点头,和蔼地说:“谢谢你,创艺以后还需要你出一份力。”

“没问题!好说好说。”苏雨眠害羞地挠挠头,然后用胳膊肘捣了捣易聊,晃晃手里的笔记本,使劲眨眼暗示他。

易聊不太明白地看着她。

苏雨眠心里苦叫了一声“猪队友”,然后挺不好意思地对周茜兮说:“那个,周女神,可不可以请您给我签个名儿?”

说完她顺势又捣了易聊一下。

易聊这才反应过来,僵硬又严肃地说:“妈,这是我高中同学,她叫苏雨眠。”

因为易聊去而复返,周茜兮的心情又好了很多,高兴地说:“原来你是聊聊的同学啊!来,本子和笔给我。”

周茜兮大方地在笔记本上签了名,苏雨眠捧着本子像是捧着一个宝贝,恨不能立刻搂在怀里。

“那个……”苏雨眠壮胆,又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要求,“我可以跟您合个影吗?”

周茜兮欣然同意了。

苏雨眠高兴坏了,掏出手机放到易聊手里,推了推他说:“你帮我们拍一张,喏,要打开滤镜照,这样拍出来人才会好看……还有不要从上往下照,要仰拍,会显得人高……”

她啰里八唆地说了一堆,易聊忍不住闷声笑了出来,眼中露出了光。周茜兮和易鸣杰都看呆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易聊变得不爱说话,每次回到家,他都只是闷头扒着饭,吃完了就回自己卧室里,很少跟他们交流。也不知道有多少年,他们没看到易聊这样温暖的笑容了。

易聊帮她们拍了几张照,看到镜头里苏雨眠认真、紧张的表情,他嘴角浮着的笑容一直就没消下去。

苏雨眠检查了一下手机里的相片,随口夸道:“技术还不错。”

易聊眼睛的弧度更弯了,自作主张地说了句:“觉得不满意我可以给你重照。”

“不用了,这样就很好!”苏雨眠心满意足地收起手机。

周茜兮好奇地看着这个女孩,问:“你叫苏雨眠?”

“对。”

“‘画船听雨眠’的雨眠吗?”

“对对,就是那两个字。”

“哦……”原来如此的语气。

尽管不常回家,但自己儿子喜欢的诗词,她绝不会记错。大概从高二开始,易聊每次练字都喜欢先写上这句词,现在,她总算知道原因了。

没有那种婆婆见到准儿媳时不爽的感觉,这世界上有人能让易聊露出开心的笑容,她反而既感激又欣喜,连带着看苏雨眠又顺眼了许多。

于是她说:“聊聊,什么时候把小苏带回家,一起吃个饭?”

易聊顿住了,苏雨眠也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为什么要带她回家吃饭?他们是那种……能带回家吃饭的关系吗?

感受到这一瞬间的尴尬,周茜兮毕竟在娱乐圈里混过这么多年,察言观色的本事极强,立刻解释道:“毕竟同学一场,招待一下也是应该的。小苏,我们家聊聊脾气比较倔,在外面你多担待他一点。”

苏雨眠点点头,刚要说“您放心”,门外忽然传来嘈杂的声音。

保安大喊:“有影迷闯进来了!快拦住那个男人!”

不等贵宾休息室的四个人反应过来,疯狂的影迷已经冲到门口,依稀是个四十多岁头发油腻的中年男人,目露凶光,嘴里骂骂咧咧:“周茜兮,你怎么能息影!你对得起我这么多年对你的支持吗?!”

休息室门口的保安合力架住男人,把他往外拖。这人却像是被一把火点燃了,更加疯狂地往里面冲,并嘶吼着:“我不会让你如愿的!我一定要报复你!”

说时迟,那时快,男子脸上忽然露出猥琐的笑容,一把解开自己的裤腰带,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迅速地脱掉了自己的裤子。

居然是个露阴癖!

苏雨眠来不及惊吓,易聊就一把将她拉到怀里,把她的头按在自己的肩膀上,在她耳边低声说:“别看。”

苏雨眠被易聊完全圈在怀中,成功地避开了肮脏的画面。

易聊的手一直按在她的后脑勺上,微微用了力,防止她扭头。易聊目光晦暗,看着那个男人的脸,毫不掩饰地露出厌恶的神色。直到男人被带走,他才松了力,缓缓地放开手。

这一切都是兔起鹘落间下意识的动作,他刚才没觉得不妥,现在缓过神来,才发现怀里的人已经僵住了,女孩头发上清新的气息就在鼻尖,他的耳后根迅速蹿红。

苏雨眠向后退了一步,脸红得像个西红柿。他爹妈还在啊!他们目睹了全过程啊!

易聊张了张口,想解释一下来着,但语言系统好像失灵了,他杵在原地,半天没说出话来。

苏雨眠觉得脑子要爆炸了,她抓起自己的包,嗫嚅地道:“我……我还有事,先走了。”然后她头也不回地逃离了休息室。

易聊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心,上面还有她的体温。

就在他出神间,周茜兮忽然叫住他:“喀喀,儿子啊……干得漂亮!”

***

周茜兮的息影发布会过去了一段时间,舆论终于相对平静了些。那个变态男也被依法逮捕,并且因为他的过激行为,粉丝不但表示可以理解她息影的想法,还一边倒地心疼她。

毕竟她已经为影坛带来了太多精彩,是时候转身去享受自己的人生了。

苏雨眠也从那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拥抱里稍微平静了一些。

这段时间,她和易聊很有默契,谁也不联系谁,给彼此足够的空间去缓冲这件事。所以今天早上,她拉开窗帘,看到楼下停着的熟悉的车时,差点没反应过来。

她傻傻地站在窗边,车里的易聊也抬头看到了她。

易聊编辑了一条微信发过来:收拾一下,我们准备出发。

苏雨眠:去哪儿?

易聊:同学会。

苏雨眠吓了一跳,冲窗户下面摆摆手。易聊歪头看着她的动作,没有回应。

苏雨眠赶紧回了条微信:我就不去了,我还有纪录片的脚本要写……

易聊看到这行字,嘴角翘了一下,回复道:笔记本都没了,你怎么写?

苏雨眠瞪大眼,赶忙跑回屋里,把书桌和背包都翻了一遍,果然没看到笔记本的踪影。上回带那个本子是去B大拍摄,那天回来,她好像搭乘的是易聊的车……

苏雨眠暗骂了自己一声,然后跑回窗边,隔着汽车的前挡风玻璃,易聊果然拿起她熟悉的玫红色封皮的本子晃了晃。

苏雨眠:我下去把它拿回来……谢谢易老师这些天照顾它!您费心了!

易聊:收拾好了再下来。

苏雨眠:……

易聊:不然你现在算一下,还欠我多少人情?

看到“人情”两个字,苏雨眠立刻怂了。

确实,从易聊出现开始,她一直在欠他人情,无论是在公司里,还是在纪录片项目组里,他已经不知道多少次救她于水火。

苏雨眠咬牙犹豫了一会儿,决定陪易聊一起去。

不就是参加同学会吗?又不会掉块肉。

时隔七年,再度站在B市一中校门口时,苏雨眠的内心很复杂。

校门还是那个校门,在风吹日晒后呈现出真实的、年久失修的颜色,却因为两旁梧桐树的衬托,不仅不显得破败,反而平添了几分古朴的气质。

和学校大门截然相反的是,校内似乎刚刚翻修过,看着焕然一新。今天是星期六,只有高三的学生还在上课,高一和高二的教学楼里格外安静。

“你不觉得,就像个魔咒吗?”走在前面的易聊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不远处的操场,“只要一毕业,学校就会翻新。”

苏雨眠忍不住笑了出来:“对呀,我们这一代人好像走哪儿都这样。”

易聊上了高二教学楼,径直来到他们当年所在的那间教室。现在的教室是空的,桌子上摆满了书籍和文具。

苏雨眠指着教室门口,说:“我记得,你在这里欺负过隔壁班的女生。”

易聊有些奇怪:“我什么时候欺负过人?”

“有的呀。”苏雨眠伸手比画着,“人家来找你,你却跟人家说易聊没来上课。你那不是把人当傻子吗?那个姑娘当时都快哭了,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易聊不置可否,迈开长腿走了进去:“没办法,我怕麻烦。”

教室后方的黑板上贴满了便签,每张便签上都写着一个学生的理想。苏雨眠仔细看了几张,有的学生理想简单、现实,想考进全班前二十;有的学生理想很远大,想成为火星上第一拨地球移民者。

透过稚嫩的笔触,仿佛能看到他们对未来和世界充满期待的目光。

“当时,我们班也写过这个东西,但那时候你已经转学了。”

“是吗?”苏雨眠的好奇心被勾上来了,“你写了什么?”

易聊垂下眸,想了一会儿:“不记得了。”

“我不信,你肯定在骗人。”

“真的不记得了。”

“哎呀,你怎么这么小气。”苏雨眠跑到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睛,“你是不是不想告诉我?你放心吧,我不会嘲笑你的!”

易聊眸光透亮,干脆坐在最后一排的桌子上,跟苏雨眠的视线齐平,一字一句道:“真想知道?”

苏雨眠拼命点头。

“就不告诉你。”

……

苏雨眠噎了半天,气呼呼地说:“你是不是有病?耍我好玩吗?”

易聊认真地说:“好玩啊。”随后,他嘴角噙着笑,转身走出教室。

苏雨眠刚要跟上去,忽然发现黑板上这些便签像是故意围成了一个圈,贴成了众星捧月的形状。最中间那张便签已经微微发黄,也没有黏性了,是用透明胶带贴在了黑板上的,旁边还用粉笔写了一行字:大书法家易聊真迹,本教室镇宅之宝,勿撕,谁撕谁是小狗!

苏雨眠来了兴致,趁易聊不注意时立刻凑了过去。

这张便签果然是他的——他的字迹她一眼就能辨认得出。

彼时的易聊成绩好,家庭条件优渥,书法也初获成绩。一般学生最关心的考大学的问题,在他这里完全不叫问题。

他似乎,没什么完成不了的愿望。

因而这张字条上写的也很简单,就六个字:愿能与你重逢。

一个不清不楚的“你”字,在一片考学哀号中,增添了几分朦胧的旖旎。

都是十六七岁情窦初开的年纪,又是这么有名的人写的,易聊本人和苏雨眠都不知道的是,关于这个“你”究竟是谁,后来在一中还引发过众人大肆讨论和猜测。

当然,这个班的孩子也不会知道,大家想破头也想不出来的便签上的那个“你”,现在正站在这个教室里跟他们一样歪头猜了半天。

直到易聊在门口叫她,她才依依不舍地跟上。

苏雨眠内心的好奇指数飙到了最高点,忍不住开口:“易聊,你高中还早恋过呢?”

易聊突然停下脚步,像看个傻子一样看着她:“为什么问这个?”

苏雨眠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说:“没事没事,就看你这么禁欲、高冷的一个人,没想到也早恋过呀……”

易聊抿了抿薄唇,眼神忽然冷了下去,淡淡地道:“我没有。”

“哎?什么?居然没有?”易聊已经迈开长腿,头也不回地走了,苏雨眠赶紧跟了上去,继续追问,“等等,那你想跟谁重逢呀?”

“你知道了?”易聊眯起眼看她。

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低气压,苏雨眠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有点不高兴,但还是识趣地摆摆手:“不不不,我什么都不想知道,当我没问。”

她又怂了,头低下去,本来就不大的小脸一小半都被蓬松的长卷发遮住,清澈的眼睛里写满“我啥都没说”“大哥放过我吧”的神情。

易聊忽然弯下腰,脸凑到她面前,鼻尖差点就要撞上。

苏雨眠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小动物,整个人都绷紧了,一动也不敢动。易聊呼出的鼻息温热,让她觉得痒痒的,她稍稍一抬眼,就直直对上他浓黑如墨的眼眸。

“苏雨眠。”他声音低沉、缱绻,“有件事我只说一次,我到现在为止只喜欢过一个女生。”

苏雨眠仿佛能听到自己心脏怦怦跳的声音。

“如果你误会我,我会有点困扰。因为,我喜欢的那个……”

话没说完,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在空旷的教学楼楼道里一遍遍循环。

被打断的易聊无奈地长叹一口气,看到屏幕上闪烁的“许瑞”二字就更加不耐烦了。他接了电话,那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他看了苏雨眠一眼,然后去角落里听电话。

听了片刻后,他才开口,语气也有点冲:“说完了?说完就挂了,我和苏雨眠一会儿过去。”

挂了电话,他的神色才稍微好转,对苏雨眠道:“卢良树他们到了,在操场那边。我们过去吧。”

苏雨眠不安地绕着发梢。

易聊只当她是跟大家分离久了,有些怕生,安慰了一句:“卢良树把林铭铭也带来了。”

操场那边,乌压压一小撮人,估计有十来个。本来苏雨眠跟大家就不算熟悉,很多同学也不太待见她,她心里又打起了退堂鼓。

尤其是,当她看到了许瑞。

许瑞现在长开了,比上学的时候还好看,但眉梢眼角都是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刻薄之气。她上下打量苏雨眠,“哼”了一声,转脸就笑着围到了易聊旁边。

苏雨眠被挤到了最外围,还好有林铭铭陪着她。

林铭铭不屑地说:“瞧给她能耐的!过了这么多年,她怎么还是追在易聊屁股后面?也没见易聊多看她一眼啊。”

苏雨眠讪笑,岔开话题问:“你怎么过来了?”

林铭铭不是这个班的,也难怪苏雨眠会奇怪。

“听说你来了,我来给你保驾护航啊。感动吗?”

“感动感动,我还以为你要看着卢良树……”

林铭铭的耳根霎时有点发红,嘴巴还强硬道:“嘁,跟他有什么关系呀!”

几个男生跟高中时一样,结伴去上了厕所,操场上只剩下女孩儿们。

以许瑞为首的几个女孩忽然走了过来,假装不经意地说:“我要是你,我压根儿没脸来。”

苏雨眠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过去七年,在噩梦中,把她的头按进凉水里的那个人的脸,在此刻渐渐变得清晰。

丁医生曾经说,苏雨眠为了保护自己不受更重的伤害,会潜意识地模糊加害人的样子。因此,这么长时间,她似乎对有些事已经记不清了。

可是现在,她都想起来了。

因为那人就是许瑞。

英语短剧排练那天,许瑞因为找不到易聊,跑遍了全学校,最后在图书馆的书架后拍下了易聊摸苏雨眠头的那张照片。

许瑞喜欢易聊,这是一中尽人皆知的事。当年在一中,喜欢易聊的女孩太多了,她是最漂亮、最有优势的一个。

许瑞的家庭条件好,成绩也好,她曾经一直觉得自己是和易聊最匹配的那个,直到苏雨眠出现。

苏雨眠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和易聊走得很近,易聊对她格外有耐心,看她的目光都不同寻常,甚至还会找她指点功课。从那时候起,许瑞的嫉妒心就彻底被点燃了。

七年过去了,所有平寂下来的情绪却在今天全部卷土重来,只是相比七年前的嫉妒,现在的她更多的是不服气。

如今许瑞早就已经认清了自己和易聊之间的差距,她对年少时天真的爱情不再抱有期待,可是为什么那个毫无特长的苏雨眠现在仍旧能站在他身边?

许瑞咬紧牙根,一步一步走向苏雨眠,说:“苏雨眠,我真是佩服你,这么没羞耻心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

林铭铭作势就要回击她,却被苏雨眠拦了下来。

苏雨眠微微虚起眼,沉吟了片刻,问:“敢问许小姐,我有什么好羞耻的?”

许瑞挑了下眉:“你说呢?”

苏雨眠皱眉想了一会儿,语气平缓地说:“我觉得霸凌过同学的人,才更应该感觉羞耻吧。”

许瑞的脸色立刻变青了,条件反射般抬起手要打她。

林铭铭反应迅速地拿起手机,摄像头对着许瑞,许瑞的动作滞住了。

苏雨眠会心一笑,指了指周围:“许小姐,法制社会,到处都是摄像头。”顿了一下,她又道:“都七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是没点长进呢?嫌自己的黑历史不够多?”

说完这句话,苏雨眠长舒了一口气,积压在心底许久的愤懑终于找到了突破口,就像丁肆医生和姜文玉在沈聪事件后,跟她说过的差不多的话,大意就是人活一辈子,有什么好怕的。

她曾经觉得自己是孤独一人,现在却不同了,她身后有林铭铭,有汤老师,有姜文玉,有丁肆。

许瑞恹恹地收起手,眼里流出恶毒的情绪:“苏雨眠,你现在这么神气,那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当年班主任这么笃定你早恋?”

“还不是因为许小姐偷拍了照片,老师断章取义呗。”

许瑞忽然“咯咯”笑了:“你真以为就是这样?”

苏雨眠心头一凛,默然地看着她。

许瑞笑得格外开怀,红唇像是毒舌芯:“因为易聊亲口承认了呀。”

林铭铭忽然叫道:“你别胡说八道!”

“我说的可是真的!易聊亲口承认和你早恋的话被人录了音,然后传到了班主任那里。易聊那样的学生,校长都不敢说,当然只能拿你开涮。”许瑞瞥了林铭铭一眼,笑道,“不信你问林铭铭,她也知道。”

苏雨眠沉默地扭过头。

林铭铭眼神闪躲,慌张地摆手:“不是她说的那样,里面肯定有误会!”

许瑞抢过话头:“有什么误会?苏雨眠转学以后,那段录音在学生里流传得很广,林铭铭,你敢说你没听过?!”

林铭铭的脸色瞬间煞白,苏雨眠一直盯着她,像是要把她看穿似的。

“雨眠,我觉得那个录音一定有什么误会,所以……”

“所以一直瞒着我?”

“对不起,可我……我真的觉得易聊不是那样的人……”

苏雨眠的指甲尖几乎要戳进肉里,她长呼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没关系,我不会怪你的,我们是好朋友嘛。铭铭,你就告诉我,录音里,易聊确认我跟他有关系,是吗?”

林铭铭十分为难,最终还是点了下头。

苏雨眠神色变得很失望:“他为什么要这么说?”

许瑞嗤笑:“那你得问他本人呀。”

苏雨眠咬着下唇,尽量让自己平静:“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

许瑞耸耸肩:“真是脸皮厚,人家易聊都承认了。过了这么久,你还在这儿的抵赖,也不知道你爸妈怎么教你的……”

苏雨眠一团无名火突然蹿了上来,化成满腔怒气,大声吼了出来:“许瑞你够了吧?我说没有就是没有,你有完没完?”

这是苏雨眠第一次正式对许瑞发火,许瑞怔住了,半天没缓过神来。

眼眶有些发酸,苏雨眠背着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七年前,苏雨眠咬咬牙,觉得自己就算被欺负、被误解,也可以勉强忍耐下来。

可有件事情,却一直是她心里过不去的坎。

在早恋这件事“板上钉钉”以后,她的父母被校方请到了学校。

经过一番家教不严的批评教育后,爸妈想为苏雨眠解释几句,却被班主任一口驳回:“还想替她辩解?就是因为你们这些当家长的没教育好,才让孩子变成那个样!”

校方几经暗示,如果再这样下去,苏雨眠很可能会被开除。

他们家不是什么富裕、有权势的家庭,把她塞进一中来读书就费了不少力气,也花了很多钱。在教育这件事上,他爸妈一直觉得无论付出多少都是值得的。

最终,她心里如超人一般的苏爸爸叹了一口气,深深地鞠躬,嘴里念着:“对不起,对不起。”

苏雨眠愣住了。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爸爸鬓角花白的头发和脸上的皱纹。

那天从学校出来,迎着浓艳的晚霞,苏雨眠一直无声无息地流着眼泪。她第一次希望爸妈能揍她一顿,或许揍她一顿就能平衡她心里的愧疚。

但是爸妈没有。

苏爸爸搂着她的肩,假装没事人一样,笑嘻嘻地说:“没关系,你是我们的女儿,爸爸相信你。”

苏妈妈理顺她的头发,说:“想吃点什么?我们去吃大餐吧,开心点儿。”

爸妈太温柔了,竟比晚霞还刺目。

苏雨眠喉咙里的呜咽终于压抑不住,号啕大哭起来,然后她说了那天下午的第一句话:“爸,妈,我不想在这里上学了。”

七年时间如白驹过隙,所有疼痛都可以渐渐被时间治愈,唯独她爸爸弯下腰来,那个卑微的背影,在她心头萦绕成魔。

这一幕一直藏在心底最深处,她从来不愿意主动想起。刚刚许瑞的话像是打开了陈旧的闸门,一切便如洪水猛兽般涌了出来。

她现在只有一个强烈的念头,就是离开这里,再也不要见到这群人——和那时候一样。

与此同时,从卫生间出来的男生们也回到操场上,跟苏雨眠迎面对上。

易聊敏感地察觉到不对劲,挡住苏雨眠的路:“去哪儿?”

苏雨眠抬起头,眼眶发红,声色冰凉:“让开。”

易聊皱起眉心,却不肯挪步,问:“你怎么了?”

“让开吧,我现在不太想见到你。”

易聊愣住了。

苏雨眠用力推开他,易聊迅速跟了上去,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低低的语气里有些着急:“到底怎么了?”

苏雨眠停下脚步,难以置信地抬头望着他:“你问我怎么了?”她忽然笑了出来,却毫无温度:“你不是一直问我为什么转学吗?那我现在告诉你啊,我忍受不了啦!因为你,我遭到了校园霸凌。没人帮我,我自救还不行吗?我走,还不行吗?!”

易聊神色骤变,握着她手腕的掌心下意识用力,喃喃道:“你说什么?”

“为什么你还能摆出无辜的样子?易聊,我现在……”苏雨眠眼里写满了失望,长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我现在……有点讨厌你。”

易聊的眸光瞬间黯淡下来。他扫了一眼身边的同学,大家都心虚地低下头,无言地证实了苏雨眠的话。

苏雨眠突然觉得很可笑。

时至今日,大家纵然揣着内疚,但无人愿意道歉。她狠狠地甩开易聊的手,大步向外走去。

易聊一下子有点慌了,他从未见过苏雨眠如此决绝的样子,他忽然很害怕,这次她一走,会不会又消失七年?

易聊迅速追上苏雨眠,在她耳边焦急道:“我不知道这件事,我是真的不知道。我现在跟你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苏雨眠,你别生气,你停下来好吗?我今天有话还没对你说。”

苏雨眠完全没有要理他的意思。

易聊抓着她的肩膀,强行使她转过身来,焦灼之下脱口而出:“苏雨眠,我喜欢你。”

苏雨眠怔住了。

她缓缓抬起眼,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阳光照下来,把易聊的轮廓勾勒出一个浅浅的暖金边,他的碎发被风吹得有点乱,墨色瞳仁里的光碎成片。

他穿着一件灰色的大衣,这种老气沉重的颜色,却被他的气质压得恰到好处。苏雨眠一下子觉得有些晃眼,耳边只有心脏如击鼓般的跳动声。

易聊压低嗓音,尽量让每一个字都说清楚:“苏雨眠,我很喜欢、很喜欢你,从七年前开始。我说我唯一喜欢过的那个人,就是你。”

她嗓音生涩:“你……喜欢我?”

易聊认真地点点头。

苏雨眠突然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像是暗自期盼了很多年的心事,终于等到了最好的回音,但是在这样矛盾的情况下。如果再早一点,再早一点点……

可是,终究还是晚了。

静默良久,苏雨眠生硬地扯出一个笑容,说:“你喜欢我,所以那时才跟别人说,我和你在一起了?”

易聊不知道她说的是哪件事,抿唇没有说话。

“那么……”苏雨眠的眼睛里浮着一层水汽,声音也像浸在水中,很轻,很淡,“在我被她们用冷水浇头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我的鞋子被泡在冰水里,湿到不能穿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我爸妈因为莫须有的罪名一遍遍鞠躬道歉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

尽管知道那些时候易聊不在,但失望终究还是大过了情感。

她眼睛里没有光,亦没有他。

——“易聊,抱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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