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入定时分，有稀客不请自来。
古寨三少爷竺柏千、五小姐竺岚雨。两人在古寨一众兄弟姐妹中属实算年纪大些的人了，却一直没有成家。
竺柏千心有隐疾，于人前半分不敢提及，竺腾为他挑选过几家姑娘，他皆不愿娶为妻。而竺岚雨是古寨最擅长育蛊之人，颇得竺腾器重，她心高气傲，寻常男子不入其眼，便也一直孤身。
来人面上不见善意，竺衣便站在门口，并没有请他们进来的意思，“我说怎么忽生不祥之感，这一眨眼，竟然有瘟神到访。”
竺岚雨皱了精致的眉眼，“说话还是这么带刺？”
竺衣反问：“不然呢？要我跪着恭迎你们？”一声冷笑，转身欲关门避客。竺柏千“啪”一声撑在门上，竺衣瞪他，他亦神色莫名地直视她，最后倒是她被瞧得毛骨悚然而败下阵来。
竺岚雨趁机一把拨开竺衣，径自进了屋，左右看看实在没有坐的地方，便毫不客气地坐到她床上。竺衣这边还同竺柏千僵持在门口。
竺岚雨环视小屋一圈，声音带着尖酸，“地方小了点，不过还是挺暖和的嘛。看来你的日子尚有几分滋润。”
竺衣暗自气恼，怎的一个二个看她没成日哭哭啼啼、以泪洗面，就觉着她过得好了？实在羡慕，倒是自己来体会一番啊！
见她不说话，竺柏千沉着语气发问：“今日柸先生来过？他来你这儿干了什么？”
莫名发酸的语气，让竺衣忍不住抬眼多看了两眼说话的人，“怎么，你看上人家了？如果对他感兴趣，可以自己去问啊，他就住在古寨，何必来我这里打探？”
竺岚雨那边带着不耐烦的口气道：“少说混账话，你可想好了，柸先生现在是我们寨子的金主，他这次来定要买许多蛊药回去的。虽不知你用了什么鬼点子，敢来偷抢寨子生意，不过我好心劝你一句，再惹怒了阿爹，恐怕你以后就连这间小破屋都住不了喽。”
竺衣闻言不屑地摇了摇头，古寨这些人小肚鸡肠的脾性，早已不失为寨中的一项传承，且他们传承得很好。说她抢古寨生意，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站在门口，冷风全灌了进来，她钻身进屋，身后的竺柏千将门严实扣上。坐在床上的竺岚雨声音拔高了些：“还有，我看你竺九的媚性子又冒出来了，是不是见到柸先生这样的男人，就想勾搭了？”她故意嗤笑几声，“要不要我帮你回忆一番，一年前，你可是不知从哪带回来了一个野种，被阿爹一脚给踹掉了呢。怎么着，残花败柳……看见男人还是不死心啊？”
听了后面的话，竺衣僵在原地，许是方才屋内被灌进太多的风，她果然全身冰冷。
一年前的那个夜晚，竺腾猛地赏了她一脚，正中她的小腹，不多时便涌出大片的血，腹腔连带全身的痛……
竺岚雨果然知道她的死穴，发觉她的异样，才觉得心满意足。
狠狠吸了一口气，竺衣竟还能笑出声来，“当然了，柸先生那样的男人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他长得可真好看。若可以，我一定要使尽手段先把他勾搭到我床上……”
“啪”的一声，还不待她说完，竺岚雨上前来就给了她一耳光。竺衣有些发蒙，右脸颊火辣辣的疼。她歪着头，冷冷看着动手的女人。
竺岚雨笑骂：“就你这样的脏货，也配想柸先生？不自量力！我是为你好，才想要打醒你。哈，你要是醉死在梦里了，我还真心疼呢。”
她辱骂、掌掴竺衣时，一旁站定的竺柏千自始至终就像个看客，一如小时候，竺衣被欺侮时，他基本都站在一旁，看戏似的袖手旁观，无动于衷。
“话我也懒得多说，你就记好了，这云泥之别的意思你也懂。所以，想伸手摘云的时候，先拎清楚自己是块粘粪的烂泥，就给我老实收了你那龌龊心思。”竺岚雨拍拍自己的肩，做出掸土的样子，“你这里委实脏乱，多待一刻都让人不舒服。以后再看你勾搭柸先生，想要染指他，我们可绝不饶你！别以为有仇水保你就万事无忧，惹恼了我们，连仇水和你们的阿娘一起收拾！”
听了这席话，竺衣不由得怔了神。
是，云泥之别，她早知道了。以前被别人这样形容，全因脸皮厚，听听也就习惯了。没想到几年后，这个词又绕回到她身上。
这词怕不是为她造的吧？
摇了摇头，刻意甩走不愉快的记忆，她走至门口一把拉开屋门，请人离开。竺岚雨此番过来就为了警告她远离左柸，话已撂下，也没什么好说了，这便拉着竺柏千就要回寨。竺柏千却回身停住，他居高临下瞧着竺衣，酝酿了片刻，道：“从前大家都嫌你脏，我还说服自己，选择相信你是被迫的。没想到你能说出这样不知检点的话来！”
这话突兀得不仅让竺衣纳闷，就连气势逼人的竺岚雨都愣住了。
“三哥，你从前竟然看得起她？你是被蛊养傻了吧！”竺岚雨翻白眼，一把甩脱竺柏千的胳膊，“难怪，每次我们骂她，你都像个闷葫芦。你还对你这个九妹妹念旧情？”
听及此话，竺柏千心里如被鼓槌敲了一下，他想矢口否认，最后竟没出声。竺岚雨怪异地瞥了瞥这位别扭的哥哥，嘲弄着吼他：“罢了，赶紧回去，晦气！”
竺柏千没理会她，倒是竺衣敛眉失笑，回味着那句“九妹妹”和“念旧情”，仿佛听到了笑话。
竺柏千看着眼前这个妹妹，也跟着笑了，眼中闪过一抹狠厉之色，他道：“我从没欺负过你，你不记得？我也从不嫌弃你，你不是我妹妹我才欢心。但是……”
但是，那皆是因为我想着我可以对你跟他们不一样，或许我们的关系从另一个层面上亲密起来才好！他在心里呵呵笑着，面上戾气愈浓：现在，不知道你怎么就勾搭上了左柸。那个书生，除了有钱有皮相又有什么好？他可以对寨子里趋之若鹜的女人避而不见，偏偏来了你这孤僻的地方单独见你！
竺柏千不是一个温润如风的人。他从前的不作为，不过是心里存在龌龊的想法罢了。人人道竺衣是野种，他选择信也选择不信。又有谁知道，和一个不知亲疏关系的“妹妹”在一起，究竟是不是一种刺激呢？
竺衣全然没察觉出这人的异常，只反驳道：“何来但是！竺三少爷，多谢您这些年的高抬贵手，亦多谢您的不嫌弃，天要黑了，你能走了么？”
竺柏千还要说些什么，她已经不耐烦地推他出门。走远的竺岚雨看到被推搡出来的竺柏千，一股无名火冒起，对着屋内的人吼骂：“竺九，你如今也要二十了，且看看你都活成了什么德行？众人厌恶、嫌弃，没有朋友，还是个臭名远扬的破鞋，你自己不觉得可悲？也罢，想你这种不要脸皮的人也是不会在意的，你就守着你的小破屋，守着你自己的影子过下去吧。”
屋内的人没再顶嘴回去。
疲惫倦怠袭来，卸下嘲讽又虚伪的笑，软软躺到床上，全身犹如被抽光所有力气，甚至呼吸的力气都不剩一口。这种竭力感逼得她心口剧烈的疼痛。
她以为自己能继续装作不在乎，可一旦被人揭起伤疤，她便清楚地意识到，那段过往，从未放过她……
好在，这疼痛并未持续太久，困乏袭来，不消片刻她就睡着了。
无梦无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