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百事可乐(8)

十二

夏世达后院的大火越烧越旺的时候，东平海关副关长的选拔也进入到关键时刻。周惠帮了个倒忙，考察和民意测验，大家都倾向于夏世达，相当一部分人投了他的票。同事们都有点可怜他。大家都说夏世达是因祸得福。当然也有传言，说是党委开会研究最终人选时出现了不同的声音。党委会是由张验主持的，有部分成员针对夏世达提了意见。比较集中的意见自然是作风问题，但提意见的人说得很技巧，不说作风问题，却说，一个小家都搞成这样，还能管好一个单位？有人就借题发挥，说夏世达的家人、亲戚、朋友，至少一个连的兵力吧，全在南州的企业打工，夏世达才做办公室主任，跟企业已经这样了，要是做了关长，那还得了？有人还说夏世达滥用职权：其一，夏世达的弟弟进拘留所了，夏世达把他弄出来了；其二，夏世达的妹夫在码头撞了大奔，他摆平了；其三，中南报关公司原报关员万葵，三天两头来找夏世达，这女人简直就是一个白痴，可是她居然发了大财，这其中的奥妙，大家都心知肚明。

大家意见突然往一边倒，还捕风捉影的，让张验十分恼火。他觉得这件事后面的问题不简单。张验拍了桌子，他说，我讲几条，第一，今时不同往日，咱们不能用二三十年前的标准来选拔干部，我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大家很清楚，我就不具体说了；第二，谁规定了咱们海关干部就不能安排自己的兄弟姐妹出来打工了？我们的亲人就该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吗？再说了，我们把家事处理好了，不就可以一心一意扑在工作上吗？海关干部家里有困难，我们帮不上忙也就算了，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风凉话？第三，夏世达的能力和人品大家都清楚，他一个小小的办公室主任，既不能放私，又不能徇情，他有什么本钱让人家替他办事？他能够办成事，只能说明他有能力；第四，咱们看人看事要一分为二，要客观公允，要讲点辩证法。

张验本来是就事论事，可大家都觉得这是他的倾向性意见，等于是一锤定音。大家就不好说什么了，全体举手通过。东平海关党委通过了，总关（南州海关）政治部和党组基本上就是走程序。

半个月后，办公室副主任贾伟在网上看到了夏世达等人提拔副处级行政领导职务的公示文件，就打印了一份给夏世达，并煽动全办公室人员起哄，要夏世达请客。夏世达经过这些日子的磨难，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不由得露出久违的笑容。贾伟的高兴是由衷的，夏世达升了，他扶正就基本上成了定局。大家都知道，公示基本上就是个形式，南州海关还没有公示干部给拉下来的先例呢。

夏世达让贾伟在太阳岛订了间大房，吃鱼生，喝茅台。这顿酒喝得畅快淋漓。吃完饭又去金城唱歌，继续喝啤酒。这是办公室有史以来玩得最疯的一次，大家都很高兴，醉了好几个。夏世达自然是醉得最离谱的，不省人事。是同事们把他抬回去的。第二天十点多，夏世达才从宿醉中醒来，拿起手机看时间，看到了十几个未接电话，有办公室的，有人保科的，有张验的。夏世达一激灵，彻底清醒了，赶紧给张验打电话。张验口气很严肃，说，你马上来我办公室。

夏世达走进张验的办公室，发现不只张验一个人，还有政治部的吴江副主任和人事处谢天副处长，心就不由自主地跳起舞来，颤悠悠地晃荡。张验说，你坐下。夏世达四处瞅了瞅，拣门口一把椅子坐下了，努力让跳舞的心脏平静下来。吴江说，张关长，咱们开始？张验说，好。谢天就摆开了记录的架势。夏世达的心又颤悠悠晃荡起来。吴江说，夏世达同志，我们接到举报电话，反映你重金买官，组织上本着认真负责，当然也是对你负责的态度，想跟你核实一下。

夏世达一听就激动了，他说，买官？我重金买官？天方夜谭吧？

张验说，夏主任，你不用激动，组织上在核实情况，还没有给你定性呢。夏世达觉得昨天的酒劲这会儿上来了，热血沸腾，他只好强压住喉咙里要喷射而出的怒气，沉声说，吴主任，请您核实。

吴江说，夏世达同志，有人反映，东平市万晟贸易公司的万葵出重金十万，为你买东平海关副关长的职位，可有此事？

像给人兜头浇了一盆冰水，夏世达浑身的热气滋的一声全没了。

万葵，又是万葵。

万葵这两个月找过他几次，要请他吃饭，给他送过几次礼，茶叶、烟酒之类。他一不喝茶，二不抽烟，这些东西不是天天有人送，上瘾了就得自己买，他消费不起。就喝个小酒，喝酒也就是二锅头，他喝得起。所以他把礼物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或许这退礼反而退坏了，万葵更觉得夏世达是个好人，非帮他不可。

有一天，夏世达跟丛林在外面吃饭。丛林从夏世达手里拿了五千块钱，却不替他办事，见了面却像没事人一样。夏世达很是佩服。这人如此不地道，夏世达还得哄着他。因为海关每年的宣传还得求他帮忙。

两人喝着酒，夏世达懒得答理他。这时万葵来了电话。要是平时，夏世达也不愿跟万葵说话，这时就故意跟她闲聊起来。

万葵有些受宠若惊，话就多了。万葵说，东平海关的人都在碧海湾买房子了，现在没有人愿意住在海关大院，都喜欢住外面，夏主任你也去买一套吧。夏世达笑笑，说，买房子的事这辈子就不要再想了。万葵就说，你不用担心钱，我给你十万让你交首期。夏世达说，那更要不得，我欠不起这个人情。万葵说，那你做个啥生意吧，我给你出本钱。夏世达就开玩笑说，看来你真发财了啊。万葵说，你不要担心我再来烦你了，我现在不做报关了，我开了个废旧拆解加工厂，进口的原料都包给别人报关了。其实废旧行业最赚钱的是拆解加工，有时一个货柜就能赚十来万呢。夏世达说，那恭喜你啊。万葵说，那我帮你活动一下，花个十万八万的，搞个关长做做。夏世达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这个万万使不得。

万葵似乎给自己的主意惊呆了，她在电话那边乐不可支地说，就这么着，你放心吧，我一定给你办好，你这样的人不当大官，天理不容。

夏世达放下电话，嘴里喃喃自语：神经病，神经病。丛林说，咋了？夏世达说，没啥，一个疯子老乡，非要给我十万块钱。丛林一听就来了兴趣，说，好哇，有人送钱，多好的事。夏世达说，这钱能要吗？丛林说，干吗不要？不要白不要，你嫌钱多啊，那给我呀，我正缺钱呢。他正在办一个内部广告杂志，正缺资金，这次找夏世达，就是想让他找企业赞助。夏世达知道他的鬼算盘，一直在装傻。看到丛林这么明目张胆的，夏世达知道不能再忍了，他把筷子放下，说，你慢慢吃，我先走一步。走到门口把单买了。

下一周，万葵又打电话来，十万火急地说，夏主任，你赶紧过来，我跟一个做贸易的大老板正跟机场海关的黄新关长吃饭，我这个朋友跟黄关长很熟，他说可以介绍你跟黄关长认识，咱们活动一下，争取给你提个副关长。

夏世达有些哭笑不得。这个热心快肠的疯子老乡，根本就不知道海关是怎么回事。黄新尽管也是副厅级，可他不过是个隶属海关的关长，连党组成员都不是，别说他说话不管用，就算说话管用，他夏世达也不至于走这条路啊。夏世达这回连客套话都免了，啪地挂了电话。

夏世达走进饭堂打饭，独自找了个角落吃着，想起万葵的电话就忍不住笑。

夏世达笑得太轻易了，他是太不把万葵当回事了。万葵是什么样的人啊？她能有今天靠的就是胆量和锲而不舍的精神。万葵还真帮他活动了。

这不是黄泥巴掉进了裤裆里吗？夏世达知道他的官场算是走到头了，他只好沉默。

送走了吴江二人，张验让夏世达跟他回办公室坐坐。他给夏世达一根烟，夏世达接过来，吧唧吧唧抽上了。张验开始泡茶。功夫茶。煮水，洗杯，洗茶，泡茶。很费工夫。

这是夏世达第一次在张验的办公室里享受这种待遇。这期间，他主动地，接二连三地拿烟抽，烟头接烟屁股，一下子抽了半盒。张验由得夏世达抽，他倒了两杯茶，拿起一杯喝了一口，说，夏世达，你今年流年不利呀。

夏世达终于开了南州海关一个先例，在公示期间被拉下来了。升官无望，班还是得上。夏世达也没有别的去处，就老老实实地上班，老老实实地做他的办公室主任。可是东平海关副关长的职位却不能老空着，所以，叶开升副关长的程序启动了。该走的程序实际上早就走了，跟夏世达一起走的，既然夏世达上不了，处在第二位的叶开理所当然地上来了。这时关里有一些议论，有人怀疑夏世达的下来和叶开的上去有某种因果关系，可是大家又觉得那个万葵不像是给叶开收买了。夏世达跟她关系那么好，帮她那么多忙，她不可能害夏世达啊。议论归议论，一点也不妨碍叶开升官。叶开的任命很快就下来了：东平海关副关长，见习期一年。主管办公室和行李物品监管科，成了夏世达的顶头上司。

正式文件下来后，张验找夏世达谈了一次话，同意他去业务现场。夏世达却说，我不去，我就在办公室。张验看着夏世达发了会儿呆，然后说，你是个老关员了，对这次干部晋升的事要有一个正确的认识。夏世达说，叶开比我能力强，他升副关长是顺理成章的事，张关长你放心，我绝对支持他的工作。张验不知道夏世达的话是否违心，他说，你有这样的认识，我很高兴。

政治部副主任吴江亲自送叶开上任。这在东平海关算是一件大事，全关副科长以上干部集中到关里，开了个茶话会。大家吃着桌上的水果、干果，喝着茶，听领导讲话。吴江副主任宣读了叶开同志的任命书，代表关党组讲了几点希望。叶开表了态。

散了会，大家纷纷向叶开表示祝贺。本来这分祝福应该是给夏世达的，可是世事难料，所以同事们见到夏世达就有些尴尬，笑笑，还没笑开，就缩回皮肤里了。夏世达表情平静，做着他办公室主任分内的事。他站在会议室门口，迎来送往，看似谦卑的态度里隐藏着一分有些固执的尊严。

第二天，张验把夏世达叫到办公室。张验说，南州海关今年分派了一个副处长的援藏指标，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去帮你争取。夏世达说，我愿意。张验说，你考虑一下，我给你三天时间。夏世达说，不用考虑，我愿意。

叶开上任批的第一个材料，是夏世达的援藏申请。叶开看着夏世达的申请报告，笑了。这个笑意味深长。叶开在报告上批了两个字：同意。还打电话让秘书立即送给张验。张验看着报告，发了会儿呆，他拿起笔，在报告上批示：同意，报关党组。

一路绿灯，夏世达的援藏申请很快获得总关党组的批准。按照规定，夏世达被任命为东平海关副关长，以副关长的身份援藏。南州海关主管副关长将亲自送他去北京报到，总署领导将亲自替他佩戴大红花。援藏两年后，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夏世达将回到东平海关就任副关长。

夏世达升官了，可是并没有升官的喜悦。同事的目光都装着怜惜，好像他不仅没升官，倒像降了级。连办公室的同事都不知道该咋办。以贾伟为首的一众兄弟有些坐立不安，要夏副关长请吃饭的念头想都不敢想，连饯行的话都不敢说，怕刺激他。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夏世达终于办完了交接手续，最后是交钥匙：办公室钥匙、保险柜钥匙、车钥匙。然后他拎着那个有些发黄的公文包，从大家的视线里消失了。

夏世达回到宿舍，睡了一觉。一直睡到第二天两点多。醒了，突然就想下楼去喝点东西。走到楼下，才想起车钥匙交了出去。他就站在楼下四处张望，发现斜对面街有个铺子开着，就大步走过去。走近才看出是个批发店，店里坐着一个干瘪的老头儿，眼睛在灯光里很亮。老人看着夏世达说，要点啥？夏世达在门口的椅子上坐下，问，可有喝的？老头儿说，有，就一样东西，全摆这儿了。夏世达认真地瞅瞅，店里塞得满满的，一箱箱，一排排，全是一样东西——百事可乐。夏世达不由自主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