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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要是说朵拉通过伊丽莎白走了舒尔茨副教授的后门,那是绝对没有的事。可是有没有伊丽莎白的引见,认不认识舒尔茨副教授,这中间的区别就大了去了。

人世间的事就是这么微妙。

朵拉不能不佩服伊丽莎白的自制力,刚刚和儿子还闹得天翻地覆,几乎痛不欲生呢,可舒尔茨副教授一来,她立即满面春风地和他应酬,喝咖啡、吃点心,脸上看不出一点痛苦的痕迹,好像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难怪她在场面上这样兜得转。”朵拉想。她在小客厅外边的大客厅里等着,从半掩半垂的帷幕流苏里,隐隐约约地看着他们。“没有自制力就不能在社会里生活,谁愿意听一个老妇人絮絮叨叨的诉苦呢?人生讨厌弱者,这就是她胜过莎丽妲的地方。看,她多么自如,说什么呢?说得舒尔茨这么高兴?她真能干。是啊!社会只承认强者,尤其是在美国……啊,开始谈我了,她真行,在舒尔茨十分高兴的时候才提……”

“朵拉?”伊丽莎白已经笑盈盈地叫她了。“Yes。”朵拉忙应声进去。“我把你介绍给舒尔茨副教授。朵拉,我想他会指导你怎样准备入学考试。”伊丽莎白笑盈盈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过舒尔茨的脸。“舒尔茨副教授是我在旧金山最好的朋友之一。你会帮我这个忙的,是吗?”

“当然,愿意为你效劳。”舒尔茨并没有看朵拉,只彬彬有礼地对伊丽莎白欠欠身。“嗯?”伊丽莎白把脸转向朵拉。朵拉怎么办?她只能说:“谢谢夫人,谢谢教授。”伊丽莎白满意地点点头,很快地转向舒尔茨:“朵拉很有才能。当然,这是你的领域。我只是重复我的一个年轻朋友林达的话。林达,也许你认识她?”

“她的家庭合唱团在业余圈子里好像很有名,夫人。可惜我还没有认识她的荣幸。”舒尔茨既表示在他的领域里熟知一切,又特别强调业余这两个字,话说得虽然文质彬彬,但朵拉一听就能品出那专业圈子里,特别是学院派的贵族味儿。往日熟悉的生活一下子迎面扑来,朵拉喉头不禁哽咽了一下,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都涌上心头。她镇定了一下自己,努力克服在这种贵族气势下陌生的忐忑,又努力恢复昔日那熟悉的自信。

迎着舒尔茨那两只冷冷的灰眼睛,她告诉自己:挺住,朵拉,没什么了不起,你一定要挺住。

果然,舒尔茨的问题像急风暴雨似的劈头盖脸而来,又是基本乐理、又是音乐史、甚至和声对位、配器等一些对声乐演员并不十分重要而又难度很高的问题。要命的还在于他并不是认真地、顺序地问,而是东一句西一句乘你毫无准备,或者说就是让你打断思路让你无从准备起的问法。

朵拉英文本就不好,许许多多专有名词术语更是说不上来,被他考得满头大汗,狼狈不堪……舒尔茨的脸越拉越长,眼睛越来越冷。幸亏伊丽莎白不愿意自己丢面子,也许她心里不知怎么在骂林达,在恨朵拉呢,可她脸上仍笑嘻嘻地对舒尔茨说:“哎、哎,我的朋友!要知道她是中国人,不是美国人。”

“可考试时听懂问题,回答问题是最起码的要求。”

“这么多,这么快的问题一起来吗?”伊丽莎白故作惊讶地说。

“我是代表整个考试委员会。”

“哦,感谢上帝,当委员会一个一个发问题时,每个人中间多少可以有一点点空隙,是不是?”

“也许,”舒尔茨不得不承认。“朵拉,你应该谢谢舒尔茨副教授,至少他让你领略了你将面临的局面。

不过,我的朋友,你不觉得你的问题太多太难吗?她不是考研究生,更不是考助教,而只是考一个本科生。”

“可是……”舒尔茨还没说出可是什么来,伊丽莎白已经打断了他:“对不起,教授,至少朵拉反映还灵敏,我想,在你的指导下,她会很快懂得该怎么准备这些枯燥的理论的,是不是?”舒尔茨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让我们听听她唱,如何?她毕竟只要学声乐呀!”

“您太仁慈了,夫人。我们不等西门教授了吗?”

“哦,对不起,我没告诉你吗?西门教授今天因为有个外地来的客人,来不了啦!他说他完全相信你的鉴别力……”

“那么,开始吧,我们——”

“我们到音乐室去,当然。”其实客厅里有钢琴,但音乐室的钢琴更好,房子全部装有隔音设备,声音效果更好。朵拉心里感激这位聪慧的女主人,紧张的情绪开始逐渐消除。“学过什么乐器?”舒尔茨问。“钢琴。”

“弹。”朵拉坐到钢琴前,慢慢弹了起来。“基础不错。”舒尔茨说。伊丽莎白眉头立即展开不少。“幸亏没给她丢脸。”朵拉心里想。“多久没练了?我是说,丢了多久了?”到底是教授,一下就听出来虽然基本功是过硬的,可弹得很吃力,感情出不来。朵拉低下头说:

“一年多了。”

“一年多了,还能弹?几岁开始学的?”

“不到四岁。”朵拉一边说,一边想起严厉的爸爸。

“为什么到美国不立即考音乐学院?”朵拉说不出话,眼泪立即涌了上来,看伊丽莎白的眉毛又开始往一起聚,忙忍住泪说:“我需要先过英文关。另外,几家音乐学院去年都没有留学生的奖学金。”

“糟糕,”舒尔茨对伊丽莎白说,“我们今年好像仍然没有。”

“她有绿卡。”伊丽莎白说。“哦?”舒尔茨疑惑地看着朵拉,分明有个问题忍在了嘴里,但毕竟是人家的私事,对方又是个年轻的女士,就拉长了声音说:“那当然又不同了。也许,唱点什么?”

“唱什么呢?”

“你自己定。”朵拉唱了首她最拿手的拉美民歌。舒尔茨不动声色。伊丽莎白觉得他并不太欣赏,有点准备下台阶了,说:“西门教授没来,也许,还得听听她的美声唱法,不过,林达没对我说过这方面,我很没有把握……”朵拉一听,糟了,不能放过机会,忙不迭地说:“我唱舒伯特的《鳟鱼》,可以吗?”刚弹了过门儿,舒尔茨就走了过来:“我来伴奏,你站起来唱。请唱舒曼的《梦幻曲》,会吗?”朵拉唱了一遍。舒尔茨仍然不动声色。“还要再唱吗?”伊丽莎白问。“对不起,《梦幻曲》我不熟,我可以唱德沃夏克《水仙女》中的《月亮颂》吗?”舒尔茨一言不发地就弹了起来。

这首歌是朵拉在国内唱红了之后,为了加强修养,爸爸专门请音乐学院的教授教她美声唱法时,教授专门给她排的,认为适合她的声音,也适合她的气质,后来成为朵拉的保留曲目之一。不但很受观众欢迎,也颇得专家首肯。现在唱起来,许许多多的往事,连同往日的辉煌……一起涌到眼前,注入歌内。自然越唱越投入,越有自信,声音也发挥得好多了。

没想到唱完后舒尔茨仍然不买账,只说:“虽然训练不够,声音是好的,表现力也有,但是,美声唱法我是不懂的,还是要请教西门教授才行。”朵拉一下子从头凉到脚,倒是伊丽莎白有经验,她从舒尔茨的话里,也许是神态中看出了转机,马上又积极起来说:“美声唱法不是朵拉所长,林达告诉我,她民歌唱得很好,也许,再耽搁舒尔茨副教授一点时间,你唱唱那天林达称赞的曲子。”话说得这样委婉,但意思再明白不过,这是朵拉最后一个机会,如果再征服不了舒尔茨,那么,就不要想上音乐学院了……

对音乐全身心的热爱,对梦想的追求,一年多来屈辱的生活,自己做错事的悔恨,失掉天亮的痛苦及破釜沉舟最后一搏的决心,像烈火一样呼啦一下从朵拉心头燃烧起,她的脸一下烧得通红,眼泪立即盈满了她的眼眶,她连歌名都忘了报,就那样沉着,那样悲愤,那样哀婉地唱了起来:

哥哥你走西口,哎——小妹妹我实在难留,手拉着哥哥的手,送哥送到大路口。

送哥送到大路口,哎——小妹妹我不丢手,有两句知心的话,哥哥你要记心头:

走路你要走大路,哎——万不要走小路,大路上的行人多,拉话解忧愁……

坐船你要坐船尾,哎——万万不要坐船头,船头上风浪大怕掉下水里头。

喝水要喝那长流水,哎——万不要喝那泉眼水,怕的是那泉眼水,上有那蛇摆尾……

歌儿一段段唱下去,舒尔茨越来越动容,枉自当了多年的声乐教授,他从未听过这样撕心裂肺的歌声,这样真挚,这样质朴,这样强烈的一种感情,深深打动了他一个艺术家的心,让他也沉浸在深深的悲哀里,直到朵拉唱完了,他一时还恢复不过来。

朵拉唱得完全沉入自己的感情,一眼也没看他,现在见他默不做声,心想完了,这回可彻底完了,这些洋鬼子,可能根本不吃这套,可不,人家讲的是性解放,可咱唱的是痴情的、唯一的、忠贞不渝的……她灰心丧气地回眸看伊丽莎白时,却见她不但眼含热泪而且神采飞扬。正惊诧间,却听舒尔茨鼓起掌来,边鼓掌边说:

“哦,朵拉,朵拉,你感动了我……”

“真的?”朵拉叫了起来,“你能接受?这是中国的民歌,叫《走西口》,说的是……”

“不,不要说,不要说,please!让我说,让我来说。这是一个女孩子,一个非常非常美丽的女孩子在告别她的丈夫,也许是情人,未婚夫。可惜我听不懂一个字,所以我不知道——呃,是生离还是死别,但是我知道她爱他,爱得不能再爱地爱他。她告诉他她是如何地爱他,祈求上天保佑他,祝愿他一切都好,他的平安也就是她的平安,他死了也就等于她死了。没有了他她一生都不会有快乐,太阳不再照耀,花儿不再开放……对吗?”想想他又加上说:“如果是生离,她还在告诉他她时时在思念他,为他担心,祈求他不要忘记她……嗯,是生离,生离,因为死别会比这更悲哀,这歌声中还满含着希望,在几近绝望中的希望……啊,对不起,我太激动了。也许,我说得不对,全不对?”

“全对,您说得全对。”看着倨傲的舒尔茨居然这样大动感情,朵拉不禁也大动感情。她一句一句地重唱着,一句一句地翻译和解释给他们听。几乎每翻译一句舒尔茨就赞叹一次:

“啊!真美!真细腻!真漂亮!Ohgreat!了不起!真令人惊讶!怎么想出来的……

!民歌,民歌!只有民间艺术才会这样自然,这样质朴,这样浑厚有力而无与伦比,我真为我能教授民歌骄傲,我也为能演唱这样美丽的民歌的朵拉骄傲!啊,朵拉,Miss朵拉,也许你不该考本科,为什么你不报考研究生?”

“我没有大学学历。”

“朵拉在中国是一名歌手,当然,是非常有名的歌星……”伊丽莎白见舒尔茨这样看重朵拉,自然为自己的眼力和爱心大为得意,也就不断地添油加醋起来,“香槟,Please!香槟——”事情就这样急转直上。舒尔茨不但立即要走了朵拉的全部录音带,录像带,为她留下了应考必读书的目录,还答应为她根据考试委员会各位主考的品位来帮助她选择曲目,甚至答应亲自指导她练习……

离考试只有一个多月了,要读的书是那样多,要记、要背、要摘录、要练琴,练唱……朵拉恨不得一天有四十八个小时都不够用,虽然她仍然每天不忘记自己的职责——遛狗,可对雅娜的照顾自然就很难无微不至了。她正为这着急呢,这天,林达忽然一大早来接她。

“朵拉,我来接你,到我家去准备……”“,林达,亲爱的,我不知怎样感谢你才好,我不能再麻烦你……”“不,不麻烦,你可以帮我唤回我青春的回忆,孩子们也十分想念你……”

“可是雅娜……”

“我已经另找了一个女孩子,她正在客厅等候伊丽莎白验工呢。”

“我们不会让伊丽莎白不高兴吗?她帮了我这么大的忙。噢,林达,我真不知该怎样感激她呢?”林达只笑而不答。“噢,林达,只有一个多月了,我就这样扔下工作,伊丽莎白不会认为我太忘恩负义吗?”

“你再在她家这样住下去,她才会认为你不知恩呢,我的傻女孩!”朵拉大吃一惊,这才明白八成是伊丽莎白叫林达来的。她问林达,林达却避而不谈,只一边帮她收拾东西,一边咯咯地笑:

“她已经完成了她发掘和推荐人才的又一壮举,足以展现她作为一个专栏作家的眼光,胸襟,仁慈和爱心,她以后也许会据此撰写文章。但是现在,她需要的已经只是照顾雅娜的女仆,而不再是一个音乐家了。你再待下去不是有点太不知恩了吗?”

“我怎么是她发现的呢?发现我的不是你吗?林达?”

“发现你的是你中国的老师,还有中国的观众!”“,林达,林达,我该怎样感谢你才好!”

“不用感谢,我是你的朋友。”

“那么伊丽莎白呢?”

“她是你的顾主。”

“那么,我不需要感谢她吗?”

“当然需要。”林达用手拍拍朵拉的面颊,“不过,是对一个顾主的感谢。”朵拉迷迷惑惑地和林达一起出来,也再三感谢了伊丽莎白,也拥抱了,也吻了颊。可心里就是不明白:不就才一个多月了吗?伊丽莎白家的房子那么大,那么多,君子有成人之美,她为什么不好人做到底?

到了林达家,那气氛就完全不一样了。孩子们飞跑出来接她,投入她的怀里吻她,一边说着:“我真为你高兴,”

“Oh,朵拉,亲爱的!我真为你骄傲!”之类的话,一边拉她进去看给她准备的房,为她铺的床!

而且,晚餐时居然还特地为她烤了一个蛋糕。

朵拉感动极了,高兴极了,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只说:

“我怎么感谢你们才好呢?”

“唱歌!”孩子们纷纷嚷道:“唱歌!”大家一起鼓掌,高高兴兴唱了一晚上。

第二天一早,朵拉帮林达打扫,林达夺过吸尘器;她去帮她洗衣服,林达把她拖出洗衣间,吃饭时她去收拾碗碟,孩子们纷纷来抢……“那么我做什么呢?”

“准备考试。”林达的丈夫说。朵拉心里感动,忽然想到他们家并不宽裕,于是,晚饭时郑重其事地宣布说:“你们不能不让我做事,我虽然要考试,可也不能白吃饭。”

“你当然不是白吃饭。”林达说。“我……我……不会要你付工资。”朵拉使了半天劲,好不容易说出这句话。“我当然不会付你工资,”没想到林达若无其事地说,“而且我会要你付我房租和饭费。”朵拉不禁目瞪口呆。而他们全家哈哈大笑。这些奇怪的美国人!看来朵拉不懂的东西还多着呢。朵拉顺利地通过了大学考试,而且取得了奖学金。当然,奖学金不是全额的,她还得打工。但是,一切都和以前不同了,她现在已经是正正经经的留学生,音乐学院的中国留学生了。“你好好地给我睡一天。”林达命令她说,“晚上我们给你举办一个庆祝会。上饭店庆祝。”

“噢,林达——”

“已经定好了座位,在恩福居饭店,英文名字是LittleBeijing,是地道的中国餐厅。”

“吃中国饭!太好了。只是,我来请客好吗?”

“当然不。”林达说,“是我们全家预定的。”

“那么——”朵拉想说至少我付自己那一份,可不知怎么,她说不出来,好像这样就太生分,太小气,太没情义,太不知恩……林达却已经懂了,她笑着说:“当然不,这次不。我们全家商量了好久,盼望了好久啊!”她的眼睛那样清澈,那样喜悦,朵拉还能说什么呢?她扑上去吻了她。然后说:“只有一点,你要原谅我,我不能睡觉,我要出去走走。”

“我明白。”林达体贴地说,“只是不要忘了时间,晚六点三十分准时到达LittleBeijing,我们在那里等你。”朵拉连电话也顾不上打,一径跑去找紫薇,她们已经多久没见面了啊,几乎整整一个世纪,她有那么多话要告诉她,想象着紫薇脸上的表情,怎样和她一起笑,一起乐得打滚;一起哭,一起默默地流泪,她走得像飞……

然而,紫薇不在家。门锁得紧紧的。朵拉给天亮打电话,她盼这一天盼了多久啊!然而接电话的又是小汤,又是原话:“啊,我去看看……对不起,天亮不在。”朵拉几乎没情绪再说什么,但汤亦新也是老朋友,她得告诉他她生活中的重大转折。心里隐隐地希望也许……也许天亮知道这个消息会多少改变点对她的看法。小汤高兴得好像跳了起来:“啊,祝贺你!祝贺你!我真为你高兴!天亮!天亮!哦,我想……也许他在楼下什么地方,我去帮你找找看……”朵拉谢过他,一动也不敢动地握着听筒,好像天亮只是个幻影,轻轻一点风就会把他吹散了,吹得无影无踪。直到手心里都沁出了冷汗,才听到听筒那边的回音:

“对不起,朵拉!我……还是没找到他。不过,留下你的电话,住址,好吗?他一回来我就……也许……”汤亦新底下说什么,她已经听不见了。完全听不见了。她飞一般地跑到海边,好像要扑进妈妈的怀抱似的,坐在沙滩上号啕大哭了一场。直哭得气噎声断,哭得昏天黑地,哭得肝胆俱裂……

直哭得一点气力也没有了,这才想起嗓子,想起音乐学院,想起林达一家,想起人总得活下去……

天亮啊天亮,你也太绝情,太高傲。太不能体谅人。就算我一点点客观理由没有,全都错了,错到底了。你也得给人一个解释的机会啊!你的一生就没有一点错,而且也永远不会错……

天亮、天亮,你太不通情理!

你太伤人,太伤人!

看来,只有丢开他走自己的路了。

朵拉不情不愿地揩干了泪,没情没绪地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向LittleBeijing。隔着玻璃,就看见林达整整齐齐的一家人。桌上放着漂漂亮亮的餐具,还准备好了喜气洋洋的庆祝蜡烛。朵拉觉得自己对不住人,忙对着玻璃整了整衣服,梳了头发,揩净了脸,装上了一脸笑,这才脚步匆匆地走进去。“对不起,我……让你们等了。”林达全家却欢欢喜喜地为她鼓掌,林达的先生接过她的包,为她拉开椅子,服侍她坐下。林达立即点上了蜡烛。他们不断地碰杯,祝愿。这一餐饭吃得好高兴,好亲热,好圆满,圆满得令朵拉无暇旁顾,甚至连天亮都来不及想。快终席时,老板也来向她祝贺。老板姓高,也是大陆出来的中国人。“你知道我为什么在这儿请你?”老板走开以后,林达问朵拉。“老板是你朋友。”

“是。你看出来了?”朵拉得意地笑。“还看出什么来了?”林达的先生问。朵拉皱起眉头想。“不要皱眉,皱眉容易长苦相纹。”林达说,“看不出来?”朵拉迟疑地摇头。

“他也是个音乐家。在中国一家交响乐团弹钢琴……”朵拉吃惊得站了起来:“他没上学?”

“在美国,弹钢琴的人太多了。”林达说,“许多人有学位,得过名次,还……”朵拉觉得很沮丧,不吉利。“不要皱眉,朵拉,我只是想告诉你,你的机会多么难得,你幸运的是,因为你唱民歌,你有特点……”朵拉懂得她的深意,郑重地说:“谢谢你,我永远不会转向,不会丢掉我的民族特色。”林达吻她:“这才是聪明的女孩。”引得孩子们也纷纷来吻她:“聪明女孩!”

“聪明女孩!”的叫个不休。老板又殷勤地送来一碟油炸的小果子,状似云吞,这是在美国的许多中国馆子的一种小花样——生意经。每个云吞都是空心的,里边放上各种各样占卜的小纸条,无非是些吉祥话儿。孩子们兴高采烈地去抓。朵拉却呆呆地看着高老板那双肿胀胀满是皱纹的手,十分惆怅和难过。“不像弹琴的手,是吗?”高老板对朵拉一笑,“这双手从四岁开始就被重点保护,重点保护了十六年。我来美国十年了。十年来,这双手才懂得除了琴键之外,还有碗碟、有酒杯、有冬天的冻鱼冻虾,有三伏天滚烫的洗碗水,挨过烫,受过冻,习惯了酸和碱的侵蚀……现在,总算当了老板,业余也偶尔能重新再摸摸琴……‘鸳梦重温’一下……”

“不能再捡起来吗?”朵拉满心想安慰人家。

“别人不懂,你还不懂?不要这样可怜兮兮地看着我,我还算好的哪,总算混过来了,哪天我带你到Clement大街去一下,那儿几家餐馆里,歌舞团、乐团出来的,还在刷锅洗碗的大有人在……”

“怎么在国内从没听说……”朵拉喃喃地说。

“谁肯栽这个面儿上?再说国内大人孩子都盼着哪,打落了门牙也得往肚子里吞。反正隔着太平洋……有朝一日能回去,也得大包,小包往回带,打肿了脸也得充胖子,这是我们典型的民族心理……对不起!对不起,别让我扫了你们的兴,哦,林达太太,谢谢您光临,谢谢您介绍我认识了这位幸运的朵拉小姐。”

“这个周末有空请到我家来,我的丈夫和孩子们非常喜欢听你弹琴。”

“谢谢,谢谢!”高老板正鞠躬如也地转身要走,忽然屋角一个座位上砰地一声,接着是玻璃器皿破碎的声音,显然是什么人喝醉了。高老板慌忙道过别,这时林达朵拉正张罗着孩子们往外走。忽然朵拉听到和高老板应对的是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朵拉回头一看,呀,是表哥。“对不起,”她对林达说,“我一个熟人。你们先走,好吗?”表哥喝醉了,正歪歪倒倒地和高老板纠缠不清。朵拉忙赶过去,叫道:“表哥!”表哥乜斜着眼一看是她,忽然放声笑了起来:“朵拉!朵拉……哈哈,这才叫不是冤家不聚头哩!”一个醉得已伏在桌上的人,闻声猛一抬头,脖颈撑不住那酒醉糊涂的头颅又倒伏下去,可在一瞬之间,朵拉已看清了。“呀!”朵拉低低地惊叫一声,不由得倒退一步。你道那人是谁?却原来是已经一年不见,朵拉几乎已把他快忘干净了的——吉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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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命由我不由天,天欲亡我我灭天!杀戮,只是为了能够更好的活下去!
  • 异兽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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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世离奇的“普通”少年白潇,以为此生自己都将一直孤独下去时,居然意外邂逅了存在于地球里侧的兽人。一念之差的选择缔造了跨越星辰的友谊,从无力反抗到勇往直前!随之而来扑朔迷离的事件,重要之人的离去和令人绝望的宿命不断的考验着不同种族的两个少年之间的羁绊。魔术与魔法交汇,科技与炼金术的组合揭示着世界正被“邪神”所侵染的事实。无论如何不解开从文明起源开始就遗留下来的迷题的话,生命的火种就会在这颗星球上断绝!兽人与人类的少年为了守护自己所珍视的一切,为了贯彻自己的道路紧握着武器开始了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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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药?”男人邪眉上挑,醉眼朦胧,矜贵薄唇挑着嘲讽,“瞧瞧,被人趋之若鹜,视若神明的血莲教主竟为我如此费尽心思不择手段。”那一晚,她她艳唇邪扬,他与她丢盔弃甲痴缠不休。一夜之间,她变成了天下所有女人羡煞的王妃,而他却变成了为爱舍弃一切的痴情种。一场精心设计的阴谋,到头来,究竟是谁算计了谁?她薄唇沁凉,绝美的脸上藏着愤怒,“子书升,小绿的背叛,百里弘间的利用,碧玉的下毒甚至是血莲教的衰败都是你一手操控的对吗?”男人鹰眸,神色慵懒,“为了拥你入怀,我可是煞费苦心,媳妇儿别闹,当初可是你非要把我睡了的。”原来她从一开始就入了她的圈套,一生一世,在劫难逃。【宠妻小剧场】她百般护着的男人,甚至是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哄骗子书升的兵符,让他安然的男人竟早已有了新欢。作案现场,她看着赤裸的二人气的站不稳脚跟。女人嫣然一笑,“王妃,谢谢你的兵符,但百里弘间爱的是我,而你不过是用来利用的罢了。”“看来本王的女人是同情心泛滥”低沉冷郁的声音响在耳边,他将她不稳的身子揽入怀里,“她只能是本王的女人,兵符?就当是我替她给的补偿吧。”彼时,王妃一脸惊愕,其余二人面色铁青。【腹黑小剧场】天下人只知她是血莲教主唯一的女儿,天下所有的奇门利器无所不通,却不知穿越而来重生的她还对打仗颇有研究。为救百万将士她放弃了继承血莲教主的机会,他却将血莲教硬生生截下,只等她回。可继承大典开始时她却被他堵在床头,看着她不解风情又寡淡的脸,嘴角上扬,深眸荡漾着危险,“乖,在去之前先把为夫喂饱了,毕竟这才是本王劳心劳力的主要目的。”【心疼小剧场】听闻他在受到暗敌埋伏,身受重伤,她不惜中途放弃以致走火入魔,毅然连夜回到他的身边。一路上她哭的稀里哗啦,冷清的面容再也挂不住矜贵。推门而入却见他惬意的躺在床上小憩,男人看着她哭肿的双眼一怔,随后张开双臂,“过来,我给你疗伤”【娃儿吃醋小剧场】娃儿抱着枕头站在门口,一脸愤意慷慨。男人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门外,“臭小子,现在就不听你爹的话了?赶紧给老子出去!”娃儿顿时哇哇装哭,“我不要,你是坏爹爹,赶快把娘亲还给我”床上的女人扶额,这两个人真是让她操碎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