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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和紫薇闲得难受,每天不知怎么打发日子相反,朵拉近来简直是千头万绪,日理万机,忙得焦头烂额,脚丫子朝天。你就想想吧:刚进大学,找宿舍,认导师,选课,申请奖学金,跑图书馆,试唱练耳,唱片欣赏,和声配乐……要命的是,她的英文根本不过关。过去打工度日,靠的是干活儿,眼面前的几句话就够招呼一气。现在可是正规的美国高等院校,甭管你是哪国人,全拿你当受过正规教育的老美对待。老师一张嘴,温文尔雅,全是正规的英文,不但讲究语法修辞,而且满腹学问,上下五千年、纵横八万里,张嘴文史典故,闭口乐坛逸事,说得又流又快,同学们听得津津有味。朵拉呢,正应了中国一句成语,叫做对牛弹琴,听得满头大汗,还是一窍不通。本来嘛,朵拉原是歌星出身,没上过音乐学院,虽说爸爸拉着拽着,不乏名师指点,但那只是唱歌,不是全面修养。不要说英文还听不懂,就是全听懂了笔记也整理不清。所以一天课下来,光靠自己的录音机都不够,还得一边放着同学的笔记本,一边放着字典,这才能一句一句放着讲课的录音,翻来覆去地对,最后算是勉强能对上个茬儿。

往往对上了茬儿,天也就亮了。那么多门课,教授开的参考书又多。哪本参考书不是她不翻烂了字典就能看得懂的呢?美国同学之间又不讲什么互助。本来嘛,整个社会推崇的就是竞争。何况,你还想要人家的奖学金。奖学金,不靠竞争,行吗?我帮你?帮你和我争奖学金?你是在说笑话,还是当我傻瓜?“Sorry,I’m busy.”(对不起,我忙着呢。)美国同学睁大两眼看着你,对你笑笑,肩一耸,手一摊。一切尽在不言中了。能真正帮她一点忙的,除了舒尔茨副教授,就是林达。但是,美国人崇尚自我奋斗。中国人讲究的也是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朵拉已经进了音乐学院,实在也不好过多地打扰人家。因此,只能振奋精神,咬紧牙关,拼!

“拼,拼啦——”朵拉常常在夜里,困得上眼皮粘下眼皮时,就跑到浴室用冷水淋。有时刚淋完,还没擦干身子,就靠在浴室墙上睡着了。每当这时,只要一醒过来,朵拉就下狠劲儿掐自己,用尖尖的手指甲一边掐,一边拧自己的大腿。然后重新打开冷水管子,再淋!在呼呼的水声中压低声音,一边顿着脚一边叫着:

“拼!拼啦——拼!拼啦——”同宿舍的女孩交男朋友的交男朋友,睡觉的睡觉,只见她一夜夜地坐着念书,都惊奇地问她:“朵拉,你不困?”

“你是超人?”

“还是——尼姑?”朵拉只对她们笑笑,又埋头去对付她的笔记。这些女孩不知道,在她漂亮的裙子或短裤里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伤。两个月下来掉了十二磅。走路都打晃儿。偏偏这当中,还看见了吉米。表哥又找了来。唉,紫薇呀紫薇,究竟我是你命中的克星,还是你是我索命的无常?但朵拉毕竟是朵拉,她从小受过苦,遭过难,所以不管怎么忙怎样累,她还要能言不烦地处理一切该处理的事,还能不断插空儿给紫薇的律师打电话。没有回音再打。还抽时间去看吉米。没有结果,按她的性格,应该是再去。可她——实在是怵去了。

这个周末,正怵着呢,表哥来了。

“呀,朵拉,你——怎么这么瘦?”

“瘦了精神嘛!”朵拉笑。

“还精神呢,都快成竹竿了。呀,看你嘴上怎么起那么多泡?”

“谁知道?上火了吧。有事吗,表哥?”可表哥看她那样子,有事都不忍心说了。

“朵拉,我请你吃饭去。好吗?”

“薇薇回来了?”朵拉叫起来。

表哥摇摇头。

“那吃的哪门子饭?”

“给你增加点卡路里呀。”

“我卡路里足够,”朵拉说,“我每天喝一大罐牛奶。”

“一大罐是多少?三磅罐还是五磅罐?”表哥原是开玩笑,没想到朵拉说:

“五磅罐。”

“哇——”表哥叫,“一日三餐都是牛奶?”朵拉点头。

“不吃别的?”朵拉想想,摇摇头。“吃不下,也没空。”

“难怪你嘴上起这么多大泡,快走吧!”

“上哪儿?”

“去吃饭,我要好好给你补一补,你要得营养单一症了。”表哥很可怜朵拉。

朵拉却哈哈笑起来:

“表哥你真逗!喝那么多牛奶还营养单一症?你们美国人真事儿!”

“走啦?”表哥仍然拉着她不放,“不要找死啦!”

“我才死不了呢。表哥,你知道有一种草叫做‘死不了’吗?我就是那种草。”

“走啦,走啦?不要废话啦!”表哥给朵拉点了烹大虾,还点甲鱼汤。朵拉知道这些菜都很贵,就大吃起来。表哥却只看着她吃。

“你为什么不吃?”朵拉问。

“吃不下。”表哥叹气。

“倒是什么事?”朵拉拍拍胸脯,“告诉朵拉。”表哥这才告诉她,说是和紫薇离婚的事已经谈妥了,就要办手续了。

朵拉顿时就吃不下去了。

“我对不起你,表哥。”

“不要这样说啦,”表哥反劝她说,“我现在明白了,人和人就是缘分,我和她,也就是两年多的缘分。只希望她,跟卢先生的缘分……长一点。”

“表哥,你是好人。”

“好人算不上,不过我……是真爱她。”

“你的意思是卢先生不是真爱她?”

“我也说不好。不过他有太太,有小孩……有钱的大老板……我见得多了。听的……就更多了……”两个人都再没什么话好说了。

“当然,我还是希望她——好。”末了表哥又说,“饱了吗?饱了把这些打包,带回学校慢慢吃。以后,不要光喝牛奶了。”朵拉笑了,点头答应着,忽然说:

“表哥,你愿意帮我做件事吗?”

“什么事?”

“陪我去看看吉米。”正往外走着的表哥突然止了步:

“你对他——还有意思?”

“没有。”朵拉大吃一惊。

“还有恢复的可能吗?”表哥又问。

“当然没有。”

“那么,我劝你,不要去了。”

“为什么?”

“因为……你去了两次,他的情况更不好了。他现在,连工都不去打了,整天卖东西喝酒了……”“他怎么会误会呢?”

“也许是误会,也许是绝望。不过我想,伤口还没长好的时候,最好不要再去碰它。”

“这样……”这又是朵拉想不到的,她怎么整天好心尽办坏事呢,“表哥,你怎么知道的呢?”

“我也去看过他呀。”

“就没救了吗?”半晌,朵拉又问。表哥摇头:“已经酗酒,就——很难啦。”

“表哥,”朵拉突然惊慌地叫了一声,“你还喝酒吗?”

“喝一点。不过我不酗酒。”表哥摇摇头,“我有老妈、老爸,还有家。”

“那我们就更该帮他了。”朵拉说,“吉米,他什么都没有。”

“可怜的吉米。”表哥摇摇头,开车要走,“上帝保佑他吧!”

“表哥!”朵拉一把拉住他“……不是听说美国多的是戒酒疗养院,戒酒所……什么的吗?”

“慈善机构办的很难进去。私人疗养院……收费很高,很贵很贵。”

“帮帮他,表哥?你在旧金山这么多年了,总认识一些人。人托人,人帮人……咱们一定得想想办法。不能让一个人,就这么——毁了。”

“朵拉,原来你也是个——好人。”表哥说。朵拉惨兮兮地摇头:“一个做了不少坏事的好人,表哥。”表哥跑了三天,来告诉朵拉:“托了不少人,可慈善机构办的确实进不去,人满为患。而且听说:那儿生活很苦,管理极严,不少人进去了都往外逃。吉米散漫惯了,就是进去了怕也收效不大。倒是一个朋友介绍了一个中等收费的小型戒酒之家,答应最近两个患者出院后就收,不过他们只接受……家属送的患者。”

“为什么?”

“有家人合作,疗效多半好些。”朵拉眼睛一亮:

“找他妹妹去。”表哥吓一跳:“你认识他妹妹?”

“从没见过。”表哥不肯去,不会有结果的。

无奈拗不过朵拉:“你没试过,怎么知道?美国人不是最爱说Let’s try了吗?Let’s try!表哥,Let’s try!(试试吧!)”

“没想到在这点上,你比我还美国化。”表哥看着朵拉笑了,“OK!Let’s try!”

“谢谢你,表哥。”

“先打个电话过去。”

“何必呢……”

“这你又不懂了,在美国,不告而访是最不礼貌的,何况……你和吉米闹成这样,她完全可能把你赶出来。”朵拉只好同意先去打电话。吉米的妹妹住在圣荷西,从没来往过。于是两个人先去吉米处找电话,到了门口,朵拉说:“你上去吧,我在车上等。”

“为什么?”

“不是你说的,不要再让他……不愉快吗?”表哥上去一会儿就出来了,说:“算了,走吧。”

“吉米不在?”朵拉问。“不在倒好了,”表哥脸色很凄恻,“大天白日,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朵拉心里也非常难受,但是她硬撑着自己,走下车来,还拉着表哥,说:“求求你了,表哥!气可鼓而不可泄呀。”进得门来,果然和前两次来又大不相同了,不但满屋子乱七八糟,而且臭烘烘的,简直不像个人住的地方。开头,朵拉还以为只是不收拾的过,细看之下,不禁落下泪来。原来不但床上、地毯上,到处是酒瓶、不洗的杯盏、吃剩的饭菜、呕吐的秽物;而且床上床下、甚至沙发上……都成了厕所。吉米本人,却又直挺挺地躺在自己的粪便里,头就顶着便池,原来他不但已经变成了个随地大小便的野人,而且还退化成了食宿排泄一律不分场所的动物了。

一个人怎么可以把自己糟蹋成这种样子?

朵拉打开门窗,用头巾遮住口鼻,就动手打扫起来。

表哥惊奇地说:“朵拉,你——”

“谢谢你,表哥,或者你——帮我收拾;或者你,过两小时来接我。”表哥说:“我……过两小时来接你吧。”

“谢谢。”可表哥还没走下台阶,只见朵拉又在窗口叫:“表哥。”

“什么?”朵拉从窗口丢下一个小本子:

“找到了。他妹妹的电话,谢谢你帮我约个时间。”表哥无可奈何地对她大摇其头:

“朵拉,朵拉,如果你当老板,准发大财。”

“为什么?”

“一分钟的闲空都不给人家呀!”两个小时后,表哥来接她时,简直不认识这个地方了。厨房是厨房,厕所是厕所。杯、盘、碗、碟一律闪闪发光,洗衣机、烘干机嗡嗡作响。起坐间沙发上都蒙着机织纱巾,卧室里吉米舒舒服服地躺在干干净净的被单毯子里……“哦,朵拉,朵拉,你哪里像个歌唱家……”表哥说。“那么我像什么呢?职业清洁工?”

“不,不,你简直像个仙女。有着一双金手的仙女。”朵拉大笑起来,却又一下子脸红了。自己的劳作得到称赞是令人快乐的。

可当一个人的堕落中也有你的罪责时,是何等地令人难堪啊!“走!”她说。“去哪儿?”

“见他妹妹去呀!”

“哪里那么容易?”表哥说,“人家说她早搬走了。”

“搬哪儿去了?”

“谁知道。”

“咱们去吧,表哥!去吧,电话冷冰冰地;见到人,总能打听出来。求求你了,表哥,求求你了!咱们办完吉米的事,我就去替你找薇薇……”

“都要办手续了……”表哥嘟嘟囔囔地说。

“我总觉得你们……没完。”朵拉说,“你不是吉米,薇薇也……不像我。……走吧,表哥!求求你了啊?”表哥实在不愿意去,可朵拉要办一件事,九头牛都拉她不转,何况表哥心肠又软,她又表哥长、表哥短地一个劲儿地叫着。

车终于上了高速公路。

几乎跑遍了整个圣荷西,吉米的妹妹两年来就搬了四次家。依着表哥,问了第一家,吃了“不知道搬哪儿去了”的闭门羹就要回头,可朵拉不干。她又会做群众工作,见老太太说老太太话、见小媳妇说小媳妇话,特别是会做孩子的工作:孩子本来就热心快肠、好热闹、无事忙、知道的事儿又多,又没顾忌,哪搁得住朵拉又给他们说好话,唱歌儿,还请他们吃糖果、冰激凌……于是,知道的也说,不知道的也提供线索,每到一处,总能再捣出个线头来,弄得表哥大为惊讶,一个劲地“朵拉、朵拉”叫着,意思无非是“你可真行呀!早怎么没看出你来?”四次家搬了四个区,一个区不如一个区,最后那个区是黑人和一些非法移民混合居住的区,房子不但旧而且相当破烂,人口密度也大,住得拥挤,街上闲人也多。喝得醉醺醺的,横着膀子走路的,流里流气的,当街乞讨的……什么样的都有。

天渐渐黑下来了。

“回去吧,朵拉!”表哥说,“这儿很不安全……也许我下周再陪你来?”可朵拉就是不甘心,美国生活变动大,谁知道吉米的妹妹下周又会搬到哪儿去了。何况,什么事都赶早不赶晚。下周来,只不过是表哥这么一说。下周他不来了朵拉怎么办?何况吉米……这种状况也不宜久等,自己下周还有那么多paper要交,薇薇……谁知道下周薇薇那儿会不会有什么消息?出什么事儿?

“求求你了,表哥,咱就再找这一家……果真还没有,那就听你的,下周……”圣人说,成功常常是在最后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果然,圣人圣明,最后还真在一个破破烂烂的地下室里把她找到了。

吉米的妹妹梅西很不幸,她的丈夫在她生第二个孩子之后抛弃了她。美国下层社会的男人抛弃妻儿也很容易,他只是在失业半年之后,于一个早上说出去买烟,也许找个活儿干……之后就再没回来。梅西报了警,警方按失踪给她找,可美国这么大,人口流动自由,各个州的法律各有不同,改名换姓很容易。街上流浪汉又多,谁知道他跑哪儿去了。又不是大案要犯,是死是活反正按部就班地给你慢慢找着……可靠他养活的梅西和孩子要吃饭,要活下去,什么也不会又带着孩子的梅西就走了最简便的路:和人同居。

婚姻都没有保障,何况同居?这你就不懂了,同居虽然没有法律保障,但同居可以怀孩子。美国法律保护儿童,不管是婚生还是非婚生的孩子,父母靠领救济金生活的,每一个孩子给五百至六百元社会福利救济金(不同的州有不同的数目)。因此有些中学生不想念书了或非婚而孕了,都可以靠生孩子维持最低水准的生活,何况贫穷的妇女?

梅西现在正和一个墨西哥非法移民同居着。除了原有的两个孩子外,中间还有一个和黑人生的孩子,一个和菲律宾人生的孩子,现在正在怀着墨西哥人的第五胎,全家的希望是生下这个孩子家中每个月可以增加的五六百元收入。

梅西是因为被抛弃而陷入不幸人生的,她能对朵拉有好感吗?“吉米的不幸全是你造成的,你抛弃了他。”她嘶声叫嚷道,“你找我干什么?我能怎么办?你快给我滚蛋,滚得越远越好!”

“我只要求你答应我送他入戒酒所。”

“我没有钱。大学生!歌唱家!也许你有钱?”

“我也没有。但我要去想办法……”

“最好的办法就是你回去,和他复婚。吉米哪点不好?他做水暖工,挣许多许多钱养活你,可是你——把他毁了。我恨你,恨你!恨你们所有这些自以为比别人高明、任意伤害别人、抛弃别人的人!”她说着号啕痛哭起来。那个墨西哥人耸耸肩躲出去了,剩下四个孩子围着她,跟着她一起大哭。表哥出身在小康人家,哪里见过这个阵势,吓得直转身要跑,又是朵拉扭转了局面。她先从手提袋里摸出刚才没散尽的糖果,稳住了孩子们,然后静静地说:

“梅西,我明天将替你起草一张委托书寄来,如果你肯在那张委托我送你哥哥入戒酒所的纸上签字,我就送你两百美元。”梅西不哭了,她想了一想说:

“五百。”

“你要知道,我并没有钱。送吉米入所,还要为他交钱……”

“五百。”梅西不可理喻地坚持道。

“你太不讲道理了,梅西,”表哥说,“这是为了吉米呀,吉米从小爱你……”

“少废话,”梅西说,“她应该受到惩罚。”

“或者,二百五?”表哥说。

“四百五。”讨价还价,最后三百五十元成交。收到委托书立即开一张两百元的支票过来,那一百五要等委托书生效吉米入所以后再交。

“其实你完全不必送吉米入所的。”回来的路上,表哥说,“每个月将近二千元。”

“我总不能见死不救。”朵拉说。

“他……也不一定能救过来。”

“但求心安吧。”朵拉说。

“恐怕一两个月不一定见效吧。”表哥说。

“我是做三至五个月的计划。”

“你——哪来的钱呢?”表哥又惊奇又感动,又怕朵拉向他借钱,说得结结巴巴的。

“放心,表哥,我不向你借钱。”朵拉说,“我是这样想的,在吉米入所之后,他的房子可以暂时租出去。每个月可以租到八百至九百元,他的失业救济金每个月可以有六百至七百元,这样,每个月只需要再添补四百至五百元就够了。我还有点积蓄,是为下学期准备的学费。奖学金最早也要到明年才会有,这样,这样,我就必须再去打工……”

“就你这样,”表哥惊呼道,“还打工呢!……如果他三至五个月还不好呢?”“那就要看届时我的经济能力了。”表哥半晌没说话。车到了旧金山,在送她回学校她要下车的时候,表哥忽然说:

“不要去打工了,朵拉。在这三至五个月之间,我可以每个月借你五百元。”看得出,表哥说这话是经过激烈内心斗争的,“当然,这钱是要还的。不过,可以不要利息。”没有向他开口,他居然有这个表示,而且不是偶尔一次,是要连续三至五个月。这在美国人中,简直太少见了。朵拉不禁大为感动,俯下身去就吻了表哥的面颊一下:

“表哥,你真好。”表哥窘了起来:

“毕竟,我和他是从小的朋友,而且,他又是我介绍给你的。”

“哦,”朵拉笑了,表哥的账原来是这么算的,表哥真是个老实人。“介绍人并不知道我会伤害他。正像我不知道薇薇……会伤害你一样。我欠吉米的情。表哥,你并不欠。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决不向你借钱。你有这个意思,我已经十分感谢了。谢谢你,表哥,谢谢你今天为我做的一切。”

“还有下周将做的一切啦。”表哥也幽默起来了。

两个人笑着道了别,心里都很充实。在人生的困境中,能感到一个人身上的善意,加深对一个好人的了解,往往就会给你增添力量和美感。

吉米运气好,也许应该说是朵拉的运气好,第二周那个戒酒所居然空出了一个位置。她和表哥送吉米入所。有了梅西的委托书,一切都很顺利。奇怪的是,吉米也一点没闹,完全服从他们的安排。也许,他又误会了朵拉的好意?但现在,一切都顾不上了,只要能戒酒就行。朵拉又按照她从小养成的抓住主要矛盾,宜粗不宜细的战略方针,麻麻利利地办好一切入所手续,转身就发扬她顽强战斗、坚持连续作战的战斗作风对付她的教授和功课去了。

说话之间就到了Halloween(鬼节)。

也许因为人生遗憾的事太多,古今中外多的是不了情。情浓处怕的是生离死别;积怨深时又往往悲愤难平。因此人人都愿意相信死后仍有聚首时,除了天堂,还有地狱,或三世姻缘;或衔草结环;或冤冤相报……千百年来,敷衍出多少悲欢故事,动人歌吟。

中国人的鬼节在阴历七月十五,讲究的是放焰火,点冥灯,送纸船在小河上悠悠流去,带去生者对死者的多少怀念,多少诗情。而洋人的鬼节呢,则在西历十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讲究的是呼朋唤友化装出游,三五成群,歌舞联袂。朵拉虽说来美国两三年了,去年也赶上过鬼节,可那会儿初来乍到,处境艰难;今年在学校,情景自是两样。好多天前,同宿舍的女孩子们就乱纷纷地筹划起来,这个装仙,那个扮鬼,这个在做贵妇华服,那个在找僧侣袈裟,一头忙着,一头还放不过朵拉:

“朵拉,你真坐得住哇!”

“朵拉,你连节也不过吗?”

“朵拉,这是了解西方文化一个很好的时机,你真想白白放过吗?”

“朵拉,去吧,一起去。散散一年的晦气!”

“朵拉——”……

开头,朵拉只是笑笑,还埋头念她的书,可渐渐地也坐不住了,同学们言之有理,气氛也太热烈。

她胡乱地做了个面罩,只想不要遇到熟人,以免寒暄起来太费时间,这样既可去领略一下风光,看看热闹,又可掌握主动权,随时可以撤退。

决定去时,不知怎么心里又不安静起来,人人都呼朋唤友,自己孤魂一个,又不是真没朋友,岂但有好朋友,还有心心念念难忘的人哩,想来想去,斗争了半天;终于巴巴儿地给汤亦新挂了个电话。

“小汤吗?”

“是我。请问您是哪一位?”

“我是——朵拉。”

“喔,朵拉,好久不见了。你好吗……”小汤很热情,说学习,问健康,谈熟人,谈马上面临的毕业,谈毕业后的工作……就是只字不提天亮。

明知他是有意回避,朵拉自是不愿再去碰那个钉子,东拉西扯半天,没情没绪地放下了电话。

一没情绪,多少天的劳累疲乏一下子都上了身,和衣躺在床上,却怎么也入不了睡。正难受着,却听得门外笑语喧哗,原来能干的女伴儿抓了男孩子的官差,不知从哪儿弄来一辆小面包,七手八脚地就把朵拉也拉下楼来推上了车。

旧金山鬼节最热闹处除了市中心等地外,还有就是Castro Street(卡斯特罗大街)。因为同性恋者常在这条街上聚会,许多人干脆就把它叫做同性恋大街。以前天亮曾带朵拉来过,朵拉看见两个大男人胡子拉碴地肉麻兮兮当街拥吻时,既惊讶得睁大两眼,觉得应该按天亮说的“认识生活,好好开开眼嘛!”可心里又害怕,不知怎么还直恶心,又忙不迭地要拉天亮逃开……

今晚可是时过境迁,不再是稀稀拉拉的一些情侣相聚,而是灯火辉煌,万头攒动,奇装异服,熙来攘往……。开头,朵拉还不免恹恹地,不时想起那次天亮带她来时的前前后后,渐渐地,特别是车开不过去,大家下车挤入人群,各种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奇风异俗,歌舞表演就完全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美国原是移民国家,除了土著印第安人之外,两百年来,各色人等蜂拥而至,白种人、黄种人、黑人、红人、棕人;葡萄牙人、西班牙人、荷兰人、意大利人、德国人、法国人、瑞典人、罗马尼亚人、捷克人、匈牙利人、墨西哥人、危地马拉人、中国人、日本人、朝鲜人、马来西亚人、菲律宾人、越南人……哇,林林总总,几乎都到齐了。如果说平素这“万国之国”的色泽还不那么鲜明的话,一到节日,那颜色可就一目了然了,因为各国移民不但有各自的民风民俗,还各有各的民族特色、民间歌舞、民间传说哩……

不信你就看吧:

这边刚走来黑非洲森林中的绿色魔鬼;那边就跳过去北冰洋爱斯基摩的火女巫;这儿是欧洲有名的蓝胡子杀死的一长串各位老少妻子的冤魂;那是土耳其后宫里被皇帝凌迟处死的各国佳丽;尸沉海底的冰岛渔夫,衣服里装有一个水管,不知怎么搞的,浑身上下直喷水;日本火山爆发烧死的冤魂,衣服上涂着各种化学原料,边走边叫,里里外外冒火苗;还有印度多头多角的黑恶魔;还有中国舌头长长拖着的吊死鬼;有古代刑罚砍掉头的无头鬼;缺胳膊鬼,断腿鬼,箭射穿心的鬼;还有现代文明电死的僵尸;枪击太阳穴、心脏、肺腑,流出肚肠鲜血淋漓的鬼。

真是稀奇古怪,花样百出,化妆之认真,想象力之丰富,让人不得不叹为观止。朵拉她们几个紧紧拉着手,唯恐被挤散,这样在万头攒动的人群中干脆就寸步难行。一两个好热闹的人还要往前挤,朵拉可就告饶了:“你们往前走吧,我就站在马路边上等你们了。”劝她她也不走,拉她她也不走了。再三叮咛了不许走动,不见不散之后,女伴们又往前去了。

朵拉退后几步,干脆就上了马路沿子。脱离了人流的旋涡,顿时就少了许多压力。朵拉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买了一罐可乐,站在店铺前的台阶上看起风景来了。

还是该出来呀!难得的机会。

搞艺术的,总得多懂点民风民俗呀!

不知道今天的人群中有没有民俗学者……

对面一个新搭的台子上正跳着黑人的土风舞。

邻近它不远的台子上居然还出现了俄罗斯的《吉赛尔》的墓地一场。

真奇怪呀!是白俄?还是欧洲那个来访的团,鬼的气氛很浓,但技术不高,恐怕还是移民的后代吧?朵拉正琢磨着,转头忽然看见几对联袂而来的同性恋情侣。和过去她所见的完全男装的不同,这几对里边都有一位男扮女装者。

西方的男人和东方的男人不同,男人的性特征一般十分明显,毛发也比较浓重。一扮女装,天呀!真有点让人惊心动魄。你就看吧,脸刮得青青的,涂上很浓很浓的胭脂口红,还是难以调谐。喉结很大,用很粗的两三串项链也遮掩不住。粗大多毛的手上,戒指手镯多少有点不伦不类,更要命的是他们还差不多都戴上了假乳房!也许是因为平时难得有这样随心所欲的机会,因此他们打扮得都特别过分,一个个浓妆艳抹,戴着又长又大的耳环,披着长长的假发,六尺左右的高个儿,却穿着很短很露的衣裙,而且故意捏了嗓子讲话,扭扭捏捏的走路……

大家也都见怪不怪,有初访的游客上前要求和他们合影,他们大都十分高兴地答应,而且十分亲昵地做出小鸟依人状,紧紧地倚靠在人家身上,吓得有些胆小的游客战战兢兢……

真不知他们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心态?心理医生常诊断他们为性变态,但听说这几年这些同性恋者还不断向政府游行示威,要求同居合法化,甚至要求正式结婚呢。

朵拉正看得热闹,想得热闹,忽然听见背后一个中国女孩子用软软的上海普通话叫道:“天亮!”朵拉全身一震。好像刚才那太阳穴上被击了一枪的恶鬼附了体一样,朵拉只觉得自己一下手脚冰凉,想回头却怎么也扭不动脖子,热热的鲜血也正汩汩地从太阳穴、从胸腔喷射而出……那女孩却毫不留情地一迭连声叫道:“天亮,天亮,天亮哎——”声音娇滴滴地,带着极浓的撒娇意味,朵拉一下子血又凝固住了,只觉得胃里一个劲地冒酸水,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头直发晕。会是天亮?我的——天亮?这是可能的吗?天啊!这是可能的。只听一个熟悉的,熟得不能再熟的声音答道:“叫魂啊?我在这里。”朵拉不想回头,不想回头了,头却又蓦地回了过去。可不,从人行道上,一个女孩子挽着一个高个儿男孩慢慢过来。那男孩戴着一个笑死鬼的面罩,嘴都笑到耳朵边上去了,但是毫无喜相,却相当恐怖。一看那身条儿,那姿势,那双长长的腿,大大的手,就是烧成了灰,朵拉也能认出他来。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朵拉转过身去,径直地迎了上去,低低地叫了一声:“天亮。”天亮想必是也认出了她,陡地站住了,却没有出声。那女孩却又叫起来:“你是谁?”朵拉慢慢拉下了面具,心里直想哭,却慢慢地笑道:“我叫朵拉,你呢?”女孩看着天亮,她戴着一个天使的面具,耳边颤巍巍地飞扬着两对小翅膀。还没说话呢,只听天亮抢着说道:“她叫巧莉,我的女朋友。”其实他完全用不着这样说的。因为朵拉已经明白了。但他就是这样说了。而他这样一说,反倒把朵拉释放了,她居然轻巧地笑了起来说:“初次见面,多多关照。”又转向天亮说,“我们可是很久很久没见了。

怎么,你是想把面罩摘下来一会儿呢,还是就这样对着我一直笑下去?”

“对不起。”那女孩说,摘下了面罩。天亮也缓缓地拉下面罩。就这样,在节日的一片欢歌笑语之际,在周围满是鬼影幢幢之中,朵拉和天亮重新相遇了。就这样面对面地重逢了。朵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天亮。奇怪,事后朵拉回想,那个巧莉究竟长得什么样?她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呢?她记得的,只是天亮。天亮的脸色惨白。惨白却倨傲。感谢上帝,他至少——并没有像他的面具一样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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