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后,便未曾见过妙雪,虽然苏府中曾经与她交好的红叶前来禀报自己,说妙雪去了早些时候所寄居的尼姑庵中祈福几日,但苏亦岚心中惶惶只觉着不安,一颗心总是悬着,黛眉不时微微凝着,心口沉甸甸仿佛压了千金重担。
蔷薇架下,枯黄的枝叶有些黧黑,斑斑透着萧瑟之意。曾经的姹紫嫣红,此刻都凋零于无尽的仲秋。苏亦岚立于后院之中,青砖白墙,偶有几只青鸟飞过,咭的一声划破寂寥的天际,才将人的思绪从过去抽回。
她不肯原谅自己,如今竟也躲着不肯见自己,一切都不怪她。苏亦岚深谙,自己此次是真的伤了妙雪的心肠。可若不这么做,苏振元定会暗中指使她做些什么动作,而她亦是不忍推脱他老人家的谆谆教诲还有似海恩情。与其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不如自己早些断了苏振元的念头。
也莫叫妙雪为难,自己亦不会陷入进退维之境。只是有太多事不容自己告知她,眼下且让她这样埋怨自己,只等一切拨云见日,她定会明白自己的苦心。
苏府位于芜城闹市一隅,虽苑落极大,但站在后院之中,苏亦岚还是很清楚地听见从外墙传来的商贩吆喝声,此起彼伏,夹着马车轱辘声声作响。而斯褀此刻正站在青石桥上头,伸手探头于额际,似要看穿清幽的石墙,侧耳倾听着外头传来的喧闹声。
此情此景,很是熟悉,彷如在凌府一般。那时自己还是凌雨萱,满腹不解,虽苦恼却还是听着凌梦得的话遮着面纱示人。而斯褀还是那个言笑晏晏的小妹,右手撑着下颌侧歪着头,清眸流转地沿着自己而坐于池畔巨石之上。
淡淡琴音似水而出,拢音若深涧幽谷,挑弦若清风明月。不知何时,听着琴音的斯褀已经缓缓入睡,竟靠在自己身上陷入酣睡。待琴音戛然而止时,自己本想小心地扶起她的身子,却不知何时斯褀早已醒来,四目相视,二人皆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只是都已经过去了,再美好亦是往昔,不复重来。苏亦岚美眸之中含着泪珠,定定的看着青石桥下澄净无波的池水,两岸夹植而生的树木倒影其中,忽而秋风起,摇曳生姿,波痕亦是无声荡漾着。
“姐姐,你怎么了?”斯褀嗤嗤笑着跑上前来,攥起衣袖一角替她拭干眼角流出的泪水,忽而憨笑,捧着苏亦岚的脸颊仔细端望,几乎贴着她的脸,时而摇头,时而点头,倏尔又陷入沉思,良久才开口,“你哭什么?可是也想与我一同出去嬉戏?”伸手竖起在苏亦岚唇畔之前,环视四周无人,低声道,“这里一点都不好玩,我也时常想法子怎样才能出去呢。瞧你一副伤心模样,我不会丢下你的。”
窝心的一句话,心底好似升腾起难以克制的暖流,滚烫的热泪没有止住,哗哗流了下来。曾经斯褀对自己说过,这辈子绝不丢下自己一人。不管是被二娘锁在柴房,还是爹不准自己入宫,不准自己出门,斯褀都想着法子不让自己一人陷入孤寂,她做到了。可自己呢,身为凌家长女的自己,全然没有尽到一丁点责任。
“不要哭,再哭,天可要下雨的。”斯褀傻呵呵笑着,脸上亦夹着一丝担忧,继续替她拭干泪珠,沉声道,“若是哭成花脸猫,就没人喜欢你了。”突然顿了顿,打量苏亦岚一番,微微颌首点头笑道,“不过你不用担心,我和那些人不一样,我就喜欢和你在一起。”
不听话的泪水再度涌出,苏亦岚抽噎了几番后才稳定了情绪,脸上绽着笑颜,掏出丝巾,确认拭干所有泪水之后,握着斯褀的双手连声道,“我们永远在一起,一辈子不分开,做最好的姐妹。”
说罢勾着手指按下手印,一如那时还是扎着羊角辫的自己与她一样,在佛堂前许下誓言,做最好的姐妹。
斯褀清眸闪过不易被察觉的幽深之色,眸光一滞,不知是摇头还是点头,突然抽开手,跑到一旁的紫藤秋千架下,伸手抚着粗厚的藤蔓。眸光一愣,似是陷入无尽的沉思之中,唇角微微翕动,只是未出一声。
苏亦岚在侧瞧着她入神地盯着紫藤秋千架观看,心中一震,走上前与她并肩站着,双手搭在她肩际,试探问道,“斯褀,可是想起了些什么?”见她视线依旧停留在秋千之上,纹丝未动,口中似乎在呢喃着什么,走近了却是什么也听不清,仍然不死心道,“斯褀,小时候你最喜欢坐在秋千上,唤着长姐在身后帮你推着。秋千荡得越高,你的笑声便愈发清脆,似天山雪莲粲然,如今长姐还想再看着你那样的笑。”
话音未落,便瞅见斯褀双手搭着两旁的藤蔓,径直坐了上去,苏亦岚也不知她是否听明白了自己的话,可瞧着她安生地坐在上头,莞尔一笑,轻轻推着秋千,看着斯褀随着秋千一起飞上半空。她笑了,只是没了从前那份清雅,似乎多了些自己不想看见的哀愁。
不断在她耳畔提起儿时往事,一起陷入回忆之中。渐渐夜深了,秋月无声悬挂于乌黑如墨的天际,冷冷清清地照射而下淡淡银辉。一树木槿挺立于庭院,一簇簇的草丛蔓延生长在院子四周,其间不时闪烁着星星点点的亮光。
斯褀静静靠着自己坐下,苏亦岚心中甚是欢喜,仿佛回到了从前,瞧着若隐若现的流萤闪现在静寂夜色中,扭头望着斯褀笑道,“还记得小时候,秋夜里流萤出现,你总爱缠着问我,为甚天上的星星坠落了草丛间?你还央着我捉几只给你呢,只是可惜了每每我都没能抓到一只。”
心中一颤,美目低垂,苏亦岚若有所思,唇角掠过静逸之笑,径直走上前,身子骨虽没了从前的灵活,可她的手脚比从前麻利了许多,轻而易举地就抓到一只流萤,驻留在原地伸手一招,朝斯褀递个眼神,柔声道,“长姐有东西给你。”
斯褀眸中掠过一丝惊诧,犹豫了片刻,站起身子理顺微微有些凌乱的衣衫,淡淡笑着走上前,青葡般的妙目直愣愣盯着苏亦岚,甚是不解,伸出修长的手指指了指问道,“长姐,什么东西?”
苏亦岚默然不语,安静地凝视她,盈盈浅笑,抓起斯褀的手缓缓将手中的流萤放至她掌心间,慢慢抽回自己的手,柔声道,“打开来看看。”斯褀清眸睁得极大,手指微微松开,瞧着里头透出的隐隐亮光,才看清乃是流萤,脸色微微一颤,似笑非笑,满脸愕然抬眸凝望着苏亦岚。
苏亦岚淡淡而笑,黛眉舒展,温声道,“听大哥说,你夜里时常做噩梦,甚至夜里熄了灯便会睡不着觉。长姐知道你受过的苦,难以言表,如今你就在长姐身边,长姐一定会好生待你。从此之后,你的世界里便不再是混沌无光的黑暗,而是一片光明。无论发生什么,长姐再也不会丢下你一人兀自面对诸事。”言罢竟声音有些发颤,情至深处难以遏制,一把将斯褀揽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肩膀道,“从今往后,不会再有那样的事情了,绝对不会。”
斯褀伏在她肩际,眸光骤然冷却,仿佛淬了火一般的铜铁,嗞嗞冒着寒意。听着苏亦岚的喃喃细语,只垂头看着青砖地面,中庭月色正白,仿佛结了一层霜。柳眉紧锁,愁云永驻,双手并未提起环着苏亦岚,只是无力地垂着。匆匆扫一眼地面之上那抹纤秀的身影,胸腔之内翻江倒海般搅荡着,硬生生拉扯出往昔模糊不堪的回忆,一段段撕啮着柔软的心口。
凌府上下挂着的红绸喜字滟滟随风飘动,大门口的大红灯笼亦是高高挂起。黑压压一片人群俯首跪在地上,满目流泪,瑟瑟发抖地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凌府上下,默然无人语,只听得脚步声笃笃响于大厅之中,冰冷的砖面传来彻骨的冷意,吞噬着每一个人仅剩的一点希冀。突然响声停止,每个人的心似乎都提到嗓子眼,磕肿的额际淤红,在寒冷的北风中染上了青紫色,甚至连没有一丝温度的地面都残留着温热殷红想鲜血。
静静的候着,隐隐的啜泣声冒了出来,渐渐越来越大。再也控制不住的抽泣,在压抑之后悉数爆发。忽然尖细的一声不知何时冒出,众人皆敛目低眉,只闻得一声若银瓶乍然而裂,简短却致命的一句,杀无赦。顷刻漫天的泪水模糊了所有人的双眼,已忘了那本是九天寒冰的冬季。
娘亲已是痛哭得昏厥了许多次,每每清醒了一些,翕动的嘴不知在说些什么,望一眼沾满血迹的凌府每一寸地面,难以克制的悲恸,干涩的双目没再流泪,却是过了一会,胸腔不断起伏着,瞬间吐出满口鲜血,双目望着灰暗的天际,冷冷笑了一声,紧紧攥着自己的手沉声道了几句,要自己替凌府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