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鼓寒,楼阁暝,月照古桐金井。庭院深深紧锁,在那一钩残月朗照之下,越发显得死寂一般。伫绿窗之前良久,面上也透着些许凉意,忽听得从门外传来的叩门声,苏亦岚一个箭步走上前,理了理方才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裙裾,忽然顿下步子捂着跳动不已的心口,笑脸盈盈地打开门。
然顷刻美眸之中便蕴着无限萧索,眉眼间难以掩饰的失落,迎着任萧尘审视的目光,面上堆笑道,“大哥此番前来,可是有了妙雪的消息?”转瞬掠见他那寒若冰霜的黑眸中,难掩的苦涩,心下一颤,有种不好的预感。双手不由自主地合十,惟愿一切皆是自己多虑。
“娘娘有心事?”任萧尘一语道破,早些时候看着皇上与她之间好似冰火两重天,是以他便寻了个由头走出去,不愿尴尬地呆在那里。方才打探消息后归来,经过栾承昱的书房时,隐约听着从里间传来摔破东西的声音,偶尔还能听见夹着无奈的嘶吼,他亦是没能推开木门,而是径直来到了这里。
苏亦岚碎步上前提起紫砂茶壶,朝刻着青葡模样的紫砂杯中看茶,瞅一眼那舒卷着的茶叶,透着股墨绿,心中一阵恍惚,递上一杯给他,挤出笑道,“这里没有外人,大哥客气了。”声音有些乏力,眼睑亦好像极是厚重,抿了口那醇香入喉的茶水,终于开口道,“是我想错了,还以为他既然足够爱我,便能包容我的所有过去。能包容我曾经爱上欲要他性命的廉王,能包容我曾经效力于青龙帮,能包容我最初回宫的目的是要复仇。”
室内讶然,洒花帘子垂着的青络上头绣着的木兰花样,远远看着有些模糊。任萧尘冷眸中亦是没有亮色,只是呷了一口茶水,握着杯身状似无意掠一眼有些落寞的苏亦岚,想要安慰又不知该如何说,故而只是坐在一旁静静看着她。
眼下她心中更多的是痛而不是恨,心痛于栾承昱如此无情地转身离去,心痛于栾承昱没能理解她往日所受的痛楚,心痛于那个昨日还对她说着甜言蜜语的男子顷刻间便如同陌路之人,心痛于她的坦诚却只得到他的冷澈。
“你若想哭,我的肩膀可以让你靠一靠,虽然不是你想要的。”任萧尘瞅见她眼眶中不停打转的泪水,终于忍不住站直身子,拍拍胸脯深吸口气说道。
这话栾承昱曾经对自己说过,只不过眼下不算数了。如今他眉宇间夹着无限愤恨,哪里还记得对自己许下的诺言。面上微微露着苦笑,诺言虽然许下了,但是不一定会兑现。
葱白的玉指戴着鎏金嵌珠护甲在楠木桌上狠狠划过,隐约可见一道道细痕。手中的杯盏想要重重地放在桌面上,黛眉紧蹙,终于还是无声无息地轻轻放置。无数的眼泪,只会愈发让人看见自己的软弱。
遇着事情事情只能掩面哭泣,那是过去只能逆来顺受的尹灵素,她不愿再过上从前的日子,攥紧拳头,尖细的护甲刺着手心,那硬生生的疼将所有的眼泪都逼了回去。若是他当真不能理解自己,那她便无须再对他有所留恋。
抚了抚凸显的小腹,而今只有这个孩子守在自己身边,她亦不是茕茕孑立,形单影只。暗暗思定之后,温声道,“谢谢大哥关心,只是岚儿不需要了。”拨弄着一旁枝叶横生而出的合欢,心底闪过片刻犹豫,立马收回手,直直望着任萧尘淡声道,“大哥,妙雪究竟怎么样了?苏府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正想安慰她,却听着她岔开话题,任萧尘亦不愿再触着她的伤心处,拂了拂衣襟,浅浅一语,“苏府戒备森严,我费了好大功夫才潜入进去。虽然四周看起来没有异常,可是后院一个小木屋内不时传来几声尖叫,我料想妙雪便是被困于那里。我正想下手救回妙雪姑娘,孰料那苏振元在下人的簇拥下不知从何处出现。敌多我寡,故而我才折了回来,没能救出她。”
“即便他们长着三头六臂,也是抵不过大哥的。”苏亦岚清眸中蕴着一丝思量,樱唇微启,“早些时候,苏振元以为妙雪死了。但此番妙雪现身苏府,想必那老狐狸心中有了其他想法,他必然认定是我救走了妙雪。如今苏府守卫森严,那便只说明了一件事,妙雪已经被他擒住,而那苏振元正等着我自投罗网。”
任萧尘黑眸中闪过一丝不解,愣愣地看了她好一会儿,许久才回过神淡声道,“你为何如此确定?”
苏亦岚面上含笑,迎着他那双有些寒意的星眸,微微挑眉清声道,“我与他之间还有许多笔账没有了结,他自然会在苏府中好生候着我。”言罢右手扯下一片合欢花瓣,攥紧拳头,残红转辗揉碎于指间,手指残留着那些许淡香,只不过没了早些时候的沁人心脾。
“难道你要独自一人回苏府吗?”任萧尘听出她的话外之音,心头闪过些许的锥心之痛,瞅见她清眸中难掩的清明与方才判若两人,竟有些恍然,忙不迭说道,“如今你有孕在身,如何能够应对那苏振元?”稍稍有些迟疑,思忖了片刻才接着说,“况且皇上怜爱你,一定不会应允你擅自去苏府的。”
“难道我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妙雪在苏府受尽煎熬吗?”苏亦岚拍案而起,眸光有些冰利寒冷,直勾勾地迎着他的视线,仿佛要将方才所有的委屈都倾吐而尽。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美眸中闪露着一丝歉意,压低了声音道,“大哥,我不是有意的。只是妙雪真心待我,我却怀疑她,她今日这副模样都是我害的。既是我犯下的错,便该由我去承担,不必牵连不相关的人。”
木门霍地一下被推开,只见一个颀长的身影闪入眼帘。昔日俊美的脸庞之上难以控制的怒意,昭然显露于那拧成川字的眉宇间。苏亦岚心口一跳,抬眸之际心好似要蹦了出去,只得伸手捂着。
栾承昱黑眸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寒意,猝然若冷剑,仿佛一个不留神便会被他的眸光所刺穿。在书房内,他负手于后来回地踱步,只因想着自己说出的话那样艰涩似刀,他怕自己伤了她,是以十分犹豫是否该去看看她。
然想着那一日廉王府中栾承璟对邵冰如说出的那一段话,说得那样含情脉脉,仿佛他与苏亦岚便是这世上最要好的一对璧人,栾承昱怎么也按捺不住燃烧的怒火,索性将自己关在屋内。
越是想着她那皎若秋月的面容,他便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栾承璟亦曾触过她的脸颊,心中好似含着喷薄而出的怒火,像巨大蟒蛇吞吐着信子,肆意地蔓延着周身,血脉中喷涌流动着滚烫的热血。
整整一个白日他都将自己关在书房,想要筹划所有事宜,脑袋却是昏沉沉发胀。偶尔打开纱窗感受着那扑面而来的凉风,吹得面上有些冷,却也让他得到了片刻的清醒。
想着自己拂袖而去时,她是那样惨淡哀怨,像一只在瑟瑟秋雨中扇动着羽翅的蛱蝶,他的心亦是微微发颤。想到她或许心中也很不是滋味,他那坚硬的心才慢慢有些消融,适才想着要来看看她还有腹中的孩子。
清辉满地,月色如纱,中庭种植的松柏已经有些苍翠了,婆娑的枝影摇曳在风中。在木门前徘徊了许久,他几次想要伸出叩门的手都是刚触着那朱红木门便已抽回,好似那像一块烫红的烙铁。
只得静静地站立在外头掠一眼那被夜色拉得极长的身影,明知她就在里头,他却有些不敢见她,或许是意识到自己早间说的话过于重了。如今在门前彷徨,那瑟瑟的秋风钻进脖颈有些凉,他便再次上前欲叩门,却听着从里头传来的说话声。
偶然撞见她与任萧尘的谈话,那一刻他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心中竟有些愧疚,转身想走却听着她口中说出那样冷然若冰的话语,他再也忍不住直接踹门而入,目光灼灼地逼视着她,冷声道,“原来朕便是那个不相关的人,那廉王呢?他在你眼中,是个怎样的人?朕当真是十分想要知道,不知爱妃可否告知。”
一切都来的那样快,那样令人措手不及。苏亦岚闻言愕然地注视着良久,明白眼下无论自己说什么,他都听不入耳,也不愿再纠结于这个毫无意义的问题,福了福身子语调极是淡然道,“臣妾说了,皇上心里如何想,那便是什么,无须臣妾再多言。”
“原来一切皆是朕一厢情愿。”栾承昱唇畔不住逸出苦涩的笑,眸底深邃不见底,仿佛陷入泥淖之中极是无助,凝视苏亦岚许久,冷然道,“妙雪的事,朕会看着办。”看着她翕动的樱唇似乎要说话,他丝毫不给她留下余地,面上冷冰冰接着说,“从今往后,没有朕的允许,你不准踏出这里半步。”说罢转身而去,那修长却夹着无限冷峻的身影缓缓消失在朦胧的夜色中。
苏亦岚有些乏力地跌坐在木墩之上,手中的丝巾亦不知何时掉在地上。木然地望着外头苍茫的一切,唯有簌簌摇曳的树叶声,还有那轮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