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家不仅恨先帝薄情寡义,更恨你娘亲抢走了本该属于哀家的一切。”倪太后轻轻的咬一咬牙,猛然抬眸厉声道,“哀家以为只要将她送出芜国,先帝的心便可以再次回到哀家身上。孰料先帝日夜所思都是那个令人厌恶的柳若兰,而且听说卞国皇帝对她也极是宠爱。哀家每每想到自己的处境就心生怨愤,所以才会命苏振元派人在那药中动了手脚。柳若兰能有今日,这一切都是她自找的。”
“当真是冥顽不顾,如今您的心中仍旧没有一丝愧疚,难道这些年来您真的过得舒心吗?”苏亦岚不由得心中一滞,今日她不过想要将一切问个清楚,谁知倪太后竟是如此固执己见。
“自从她死后,哀家一直过得很踏实。”倪太后微微凝了凝眉,声音也比方才大了些道,“可是谁知道十七年后竟然又出现了一个你,哀家在初次见你那一刻便心口闷闷作痛。费尽心思想要除去你,原以为再也不用看到你这张脸,谁料苏振元那厮居然敢违背哀家,擅自救下了你,还在三年后安排了一个局让你入宫,当真是阴魂不散。”
苏亦岚登时觉着面上有些微凉,眸中却是怒火熊熊,低声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您同苏振元当属一丘之貉。他为您做了那么多事,却只换来您如此一句。”
“住口,休要将哀家与他相提并论。”倪太后目光如电,直勾勾地瞪着苏亦岚,她似乎知道些什么。心中一颤绝不可能,所有知情的人都已经被灭了口,她一个小女子怎会知道,骤然回过神厉声道,“哀家对你已是一忍再忍,不要逼哀家。”
苏亦岚捕捉到倪太后眼中一闪而逝的犹豫,唇畔逸出一丝冷笑,樱唇轻启道,“原来您也会害怕,原来苏振元与太后二十五年前的那一场情缘乃是太后心中的一道痛楚一根软肋。只是为何,您的心那样歹毒,为了入宫,为了那些过眼云烟般的权势竟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可以下手?先是苏晋尧,再次便是栾承昱,您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你说什么?苏晋尧是哀家的亲生骨肉?”倪太后突然站起身子,心中一紧,额上青筋有些迸出,话语有些哽咽道,“你再说一次,他还活着?”
苏亦岚唇畔有些鄙夷地笑着,难道她也会如此在意大哥的生死吗?要知道当初可是她亲口说的要苏振元掐死尚在襁褓中的大哥,今日她的表情如此倒令自己有些惊诧。只是当年她心肠那样硬,今日却又做出这样的反应,实在令人觉着造作,森然道,“您不是怕大哥的出生会断送你的前程吗?今日怎么又做出这样一副假惺惺的样子,我有些看不懂您。”
原来二十五年前自己所诞下的那名男婴并没有死,他还活着,压在倪太后心中沉积已久的一块大石头终于沉了下去。都说最毒妇人心,然而当自己对苏振元说出那一句话后,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时,她极是后悔,然而自己已经在待选秀女之列,若是被人知道有这样子的事情,必定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是以她才会狠下心来做出那样一个令自己揪心了大半辈子的决定。
许多个夜里,她都好像听着从窗户外传来一个男婴的哭声,那一声声似猿鸣哀啼,又好像一阵阵萧瑟凄凉的寒风,每一次都让自己从噩梦中惊醒。在自己怀着昱儿才七月的时候,她再次梦到了一个男婴,没有表情地盯着自己看,令她有些毛骨悚然的感觉。旋即那个男婴倏地眸光一闪,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冷笑,化作一条巨蟒缠绕着自己。
她转辗反侧,浑身都岑着汗珠有些黏稠,气息也变得急促了起来,蓦地从梦中惊醒。穿鞋下榻不过一盏茶时间,看着雕花木门外那电闪雷鸣,她的腹部隐隐作痛,扭头望去,只见刚才所走过的地方都有着血迹。
那一夜,她用尽全身力气却差点命丧黄泉,只因为了生下栾承昱。故而在自己生下后乳娘抱着他让自己瞧一瞧时,她只是挥挥手嚷嚷着不愿意看。许多时候她都在想,或许昱儿便是早些时候死去的那个男婴,所以他才会与自己处处相对。原来他还活着,苏振元没有狠下心肠将他掐死,她的心里总算踏实了,长长舒了口气道,“那苏振元生平干过不少坏事,这一件他总算没有做错。”
苏亦岚微微扬起脸看着四周,因果循环,善恶有报,苏振元蛊惑人心私下里集结青龙帮造反,二十年前又杀害了柳府满门,早已在太妃寿辰第二日便被九马分尸而亡。静太妃醒来之后听着这个消息后,霎时上气不接下气晕厥了过去。清醒之后不曾进食,整日都是在祠堂里拜佛念经,只是在三日后的一个深夜,一尺白绫了结了性命。
曾经繁华一时的廉王府,如今时移世易,听说被人一把大火烧成了灰烬。苏亦岚缓缓垂眸,索性曦儿跟在自己身边,并无甚大碍,只是夜里时常能够听到她叫唤着邵冰如还有栾承璟,俯身替她拭干眼角的泪珠,将她抱在怀中才再次入睡。
若不是因着那些贪念,便不会发生今日这样的事情,苏亦岚眼眸中蕴着寒意,有些不认识地看着倪太后,“纵使大哥还活着,他也未必肯认你这个有着蛇蝎心肠的娘亲。”眼瞅着倪太后神色怔仲,冷声道,“当初你设下了局,就该想到有今日这样的后果。只是为甚栾承昱也是你辛苦怀胎生下的,为甚你七年前可以痛下狠心挑唆栾承璟去刺杀他?”
“哀家,”倪太后霎时有些语塞,不知该如何说起。曾经她以为昱儿乃是那个惨死的男婴所附体,所以有些骇然不愿与他有交集,哪怕他是自己所生。如今一切都明了,想起自己对昱儿不理不睬多年,甚至在他生辰时自己都未曾说过一句关切的祝语,她才顿时明白自己这个母后是如此的狠心,竟可以如此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不闻不问。
纵使她曾经如何坚强,倪太后此刻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好似被针尖麦芒狠狠刺着,凤眸中蕴着一层氤氲。每次自己对他除了冷言冷语便是一个背影,怨不得他与自己渐行渐远,成了如今这样一个尴尬地步。果真是因果报应,嗤嗤跌坐在炕笑着,嘴里细细念叨着这些年来自己对他所做的一起,泪水在眼眶中打着转。
苏亦岚将她的反应悉数看在眼里,心中的郁结消散了许多,唇角微微一扬温声道,“太后可还记得七年前,曾经有一个女子救了皇上吗?”
倪太后想了想,那时昱儿归来,他暗中调集了许多高手只为去弁国寻找一个蒙面女子。那时她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故而每一次都在他之前便派人将昱儿所派出去的人一一杀尽,只因她不能接受芜国帝后身上淌着异族的血脉。缓了缓神,似乎想到了什么,蓦地抬头失声道,“为甚如此说,难道你便是那个女子?”
苏亦岚嫣然一笑点头道,“太后果然聪明,七年前便是我救下了栾承昱,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辈子我与他会再次相遇,而且两次都是下嫁于他。您说,这是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倪太后微微一怔,低下头重复着她的话,心里转过千百个念头,咬了咬牙满目泫然。原来一切都是早就注定,自己当年被嫉妒迷了双眼而做出了那一些过激的行为,不曾想过居然在二十年后还会继续延续在自己的儿子身上。缓缓抬头,声音有些细弱道,“你一定非常恨哀家,恨不能要了哀家的命,却原来哀家自己给自己设下了这样的套子,将哀家与亲生儿子疏离至此。”言罢冷冷地笑着。
苏亦岚微微一愣,目光未望向她,看着那鎏金错银的铜炉之内升腾着的袅袅白烟,唇角微微抿着,隔了片刻才道,“恨,这些年我对您的恨实在是太多,只是不管我如何恨您,却怎么也不能下手杀了您。您是皇上的母后,是昭王的母后,是我腹中孩儿的皇祖母。”敛目低眉,思忖许久,黛眉紧紧拧着,泪水吧嗒流下道,“我对不起娘亲,对不起柳家的列祖列宗,没能手刃仇人。”说罢转身离去,只是扭头之际听着后头也隐隐传来的啜泣声,不由得合上了眼眸。
归鸿声断残云碧,背窗雪落炉烟直。就在自己踏进凤仪宫时,天空就已纷纷扬扬下起了如棉絮似的雪花。推门而出,迎面吹来一阵凛冽的北风,刮在面上有些生疼。周遭的殿宇之上也隐隐覆上一层白,如罩上了一层白色锦缎。
缓缓行走于皇城夹道间,罩在外头的银狐毛芙蓉纹大氅之上也沾上了片片莹白的雪花。抬眸看着那不断飘扬着的雪花飞扬,羽扇般的长睫之上也好似染上了雪花,苏亦岚的思绪随着那纷飞的飘雪仿佛回到了三年之前刚来到这里的时候。
旋扑珠帘过粉墙,轻于柳絮重于霜。片片落雪,悄落无声。那时自己与雪雁还在这里嬉戏,如今物是人非事事休。蓦然间眼底有些湿润,滚烫的泪水沿着腮帮子往下流。久久地停留在远处,伸手在额前想要抓住一朵雪花,却是手心一片沁凉。倏地从后头传来一个有些生疏却又不陌生的声音,苏亦岚扭头看着来者,只见淑嫔穿着一袭月白色木槿花纹交领长裙,外头罩着一件灰鼠皮芍药花纹大氅。
“娘娘如今有孕在身可不比寻常,需好生照拂自己。”淑嫔淡淡一笑,将油纸伞朝苏亦岚那一边多偏过了些。
二人相视许久,蓦地互相笑着,苏亦岚仔细端详着淑嫔,虽许久未见,她的神色却仿佛比早些时候更好了些,淡声道,“有时候我真羡慕你,虽然兀自在后宫中没人能记得自己,但至少没有人会想要算计你,而你也无须算计别人。”
淑嫔浅浅一笑道,“刚入宫的时候,我也曾想过有朝一日能够冠宠六宫。可随着时间的流去,我才知道这后宫中最不缺的就是貌美如花的女子,才知道自己那时的想法实在是稚嫩。”
“色衰而爱弛,自古红颜多薄命,便是如此吧。”苏亦岚微微颌首点头称道,虽然从前自己对她有过介怀,但至少不算讨厌。什么李贵人、楚美人早已化成黄土,袁竹汐与萧妍秋也是红颜早逝。如今算来,她与自己乃是这后宫中的老人。今日劫后相遇,倒是有些相识的感觉。
“娘娘自是不必担心,因着皇上对你的爱意比任何人都多,有时候我真羡慕你,可更多的时候我都知道,你日日都处在风口浪尖处,所以我不断地告诉自己,得到的宠爱越多,受到的明枪暗箭越发多。”淑嫔饶是安静地说着这番话,不时地抬头看着那苍茫的世界。
“是啊,当我作为尹灵素时,不过是想安生过一世,谁料上天偏偏不容我如此。”苏亦岚低眸沉思,面上露出温婉的笑靥道,“相比之下,我更羡慕你,虽然没有人记得自己,可却不用时刻提心吊胆地生活着。”
淑嫔微微一笑,轻轻咳了几声,将大氅裹得紧了些,柔声道,“这些年来,我一直都是这样安慰自己,不断说服自己,唯有舍弃了那些东西,才能好好活着,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那一句话深深打动了苏亦岚的心,忍不住连连点头,目光温和道,“是啊,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心下一沉,惟愿栾承昱一定要挺住。
“难得出来走动,今日竟遇上了娘娘,只不过我该走了。”淑嫔稍稍矮了矮身子,瞅见苏亦岚只身一人并未带伞,索性将自己的伞给她,岂料遭到她的拒绝,忙不迭说道,“过去发生了太多事,你若真的一笑泯恩仇就收下,毕竟茗烟阁离这里很近,倒是你要好好注意身子。”言毕莲步离去,渐渐消失在白茫茫的世界中。
苏亦岚手撑着杏色油纸伞,听着飒飒穿耳风声,看着那随风飘舞漫卷着的雪花,好似要沉溺其中不能自拔。未来的路,她似乎有些开始明了。只是转瞬便听着从身后远远传来的一声清脆唤着自己,转身看着正一路急急跑来的夏凝雪,苏亦岚的心霎时绷紧,方才还是舒展的眉梢立时便凝着,心也有些精疲力竭。